蚕丛小小是小说《古蜀记青铜蚕丛》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圣城浪子写的一款玄幻脑洞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古蜀记青铜蚕丛》的章节内容
天上乌云稠密,滚滚雷声似要震碎人们的耳垂,闪电撕裂了天空,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月有余。连日来,狂风带着怒号毁坏了良田房屋,磅礴雨水肆虐着大地,洪水如猛兽,所到之处巨石倾斜、大河决堤,似乎老天在这片古老而又沧桑的大地上空捣碎了一道口子,天真的塌了。
“晦气,活见鬼。假若这雨停不了,等到迷雾弥漫,毒气烟煴,咱们会困死在这里。”丁兰泄气地说道,只见他楷了楷脸上的雨水,从一处污泥水滩上跨过,嘴角兀自不停,此人身高八尺,身穿黄色麂皮长马褂,腰身紧箍牛筋皮带,脚蹬高筒黑靴,前额突兀,浓眉大眼,年约三十五上下。背脊上斜插长剑,剑柄是由乌梨木制造,镌刻一头狮子兽,狮兽仰天长啸,威不可挡。
三尺之外是一个头发浓密的男子,名叫成奎,他正倚着一根黝黑的腐烂枯木桩,透过巫山浓密的枞树枝叶,凝视着灰暗的天空,面带忧郁,颓废回应道:“15年前,大巫师司马长鸿在血脉大战之后,于宝墩新城祭天神坛上卜诰神谕,结果令人意外,他卜的是坎为水卦,此卦乃大凶之卦,坎本来就代表水,内外卦都是水,水上叠水,非常不吉利,此时此景,不就是卦辞的显现吗?”
“15年前的事怎做的准呢?再说,此行我们的目的是啥?大家不要忘了。”乔一拉着大黑马的辔头,站在长满青苔的土堆上,他手持一根2寸见方的木棍,粗暴地击打着湿漉漉的灌木丛。
旁边,巨大的哨兵树下,肖鼎辉乜着眼,道:“什么活死人,那些恶鬼、不祥之兆等等,就是个笑话。纯粹胡说八道!记得小时候,80多岁的奶奶告诉我,这都是些古老的传说而已。”随即露出了轻蔑的笑。
“这叫舐皮论骨,妄下定论。”丁兰气愤回应。他对肖鼎辉这种贵族子弟向来不太亲近,觉得纨绔之徒满身都是浮夸,接着说道:“这世界上有太多不可知之地,不可知之事,岂是你我井底之蛙所能置喙。”
在他们三个之外,荆棘旁还有三人,其中一人体态臃肿,满脸褶皱,以前是白帝城管理马厩房的老兵,叫龚寅,人称龚老头;一人身材瘦削,头发蓬松,此前在巫山瞿塘关戍守三年,叫卫原;一人斜挎长剑,手背爬满红斑,长有触目惊心的鳞屑,叫袁兵。
他们一行六人,被世人称为游侠,当然,游侠在古蜀大陆随处可见,这类人身怀绝技,于奇山异水之地寻宝猎奇,不屑国王规章制度,向往自由散漫的生活,遇见不平之事有时仗义执言,有时视而不见,他们渴望像上古大圣神农氏或者大禹那样,在名山大川中留下足迹,他们离开家乡两年了,一直在巫山山脉游荡。
两年前,在大西海的西岸,龙泉山东部沿海附近村民发现了异兽“穷奇”,此兽有着牛的体型,长满黑色、红色刺猬毛,常常在暗夜下发出像狼嚎狗吠一般的声音,凶恶残暴,灵敏迅捷,常常蛰人而噬。
据说,只要此物出现,必现大灾。后来有谣言说,穷奇兽迎着国王大道,进入了巫山山脉,巫山在“大圣纪元”时期叫灵山,二千年来,对于古蜀大地那些穿着麻布粗衣的百姓来说,恢宏的神话已成了荒诞的传说,灵山也被世人呼做了巫山。
巫山山脉逶迤几百里,分布在瞿塘关外的云梦大泽,总计有十二座高峰,其中神女峰、朝云峰、登龙峰壁立千仞,常年山雾缭绕,仙韵袅袅。
王国里,那些耄耋老人口口相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灵山居住着十位巫师,他们是上个纪元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圣人,长生不灭且无所不知,年岁不知几何。
现在各大王国里的巫师都是“灵山十巫”的后裔,那些能够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的神术在渐渐失传,剩下来的技艺就像秋日树枝上的枯叶,在迅速衰败凋零。在无垠的岁月长河中,只有极少人见过拥有强大神术的巫师——他们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
除此之外,民间传颂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扶桑神树、绝地天通,比如五根权力之杖、朱雀神鸟、烈焰巨龙、五星连珠等等,常常吓得小孩子惊悸不已。
最近一次巫师的出现是在15年前,那年古蜀五国爆发了“血脉大战”,此战牵涉数百万人,流血漂橹,尸横遍野,造成了非常巨大的灾难。直到“十巫之首”白袍巫师巫咸带着白银权杖出现,各国才按甲寝兵,放马南山。
言归正传。
就在丁兰六人犹豫不前之际,远处漆黑的森林里,雾气弥漫,且向四周升腾,一层一层的烟云向六人侵袭过来,迷蒙中透着诡异,四周瞬间变得安静。龚寅资格最老,见识最广胆子也最大,只见他紧绷着脸,嘴里“嘟嘟嘟”地吐着一连串脏话,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像一头疯牛,径直朝迷雾走去,刹那间就发出一声惨叫。
惊叫声似晴空霹雳,振聋发聩,只见五人脸色僵硬,个个都呆若木鸡,相互打量着,眼中充满不解和迷惑,迷雾来得好快,一下子就把五人笼罩。
倏忽间,一个高大身影呼啸而来,他的上身挂着条状的碎布,褴褛的裤子垂到膝盖,小腿以下露出森森白骨,满脸乌黑血迹,怵目惊心,腹部镂空,只剩一根脊椎骨连接着,头发灰白且稀疏,五根没有肉的手指如鸡爪,拽着一根似寒冰的长剑,剑身闪着冷冷白光,剑上鲜血淋漓,想来龚寅已然遇难。
肖鼎辉首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抢上,大呼一声,抡起长矛朝怪物直槊,骷髅人也不挡驾,直到长矛插进胸腔肋骨,可他似乎无所顾忌,如若无物般继续跨步向前,待肖鼎辉急欲拔出长矛之际,只见怪物缓缓转过头颅,狰狞地张了张口,“呼呼”两声,接着寒冰长剑从下往上斜劈而来,在肖鼎辉肚子处,遽然将他砍为两截。
这个贵族子弟命丧黄泉。
丁兰四人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恐怖的怪事,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苍白的脸上涔涔冷汗“簌簌”而下,卫原见势不妙,强自镇定,叫乔一赶紧撤退。
年轻的乔一撒腿便跑,他束发为髻才几个月年,对其他三人来说,他还有大好年华,第一不值得在此丧命,第二是想要让他把消息带出去。这骷髅人很可能是传说中的丧尸,丧尸可是消失了2000年的怪物。
乔一脸色惨白,他吓懵了,迈开两步,就摔了一跤。
生死存亡时刻,丁兰左腿曲张,右腿斜挎向前,一个马步,双手高举三尺长剑,摆开进攻的阵势,似天神般横挡在怪物身前,怪物的眼睛是红色的,全身没有一片完整的肉,可怖之极,丁兰浑身颤栗,长剑几乎拿捏不住。
这边成奎手舞流星锤,谨慎地伫立一旁,面无表情,似乎在寻找怪物的破绽,俄尔之间,他不再犹豫,大“吼”一声,流星锤呼啸而出,往怪物脑袋砸去。
在这漆黑的夜里,水寒似冰目不见物。颤栗的乔一脑壳如灌了铅,他找不到来时的路,在惊慌中抱住一棵大树,用尽全身力气往上爬。失魂落魄的他爬到一个树杈上,躲在浓密的树叶里,抹掉眼泪鼻涕,直到魂魄附体,他的脑袋才渐渐清醒,透过浓密的树叶,他向下张望。
他被眼前所发生的震惊了。
只见一个怪物匍匐在地,扭动着丑陋的躯体,他的骷髅头在肖鼎辉的身体上疯狂地咬噬,很快,怪物就吞咽了肖的眼睛、鼻子,紧接着又啃向肚子,他的那双根本算不上手的爪子撕开肖的肚皮挖出了内脏,接着将大肠小肠翻出来。
怪物张开大嘴,一阵吞咽。
那边丁兰和成奎在与怪物纠缠,可都挡不了一招半式,他们且战且退,丁兰的长剑已被寒冰砍断,他挥舞着手中半截长剑,全无章法。
那边袁兵被第三个怪物挡住,他的大腿鲜血淋漓,显然受了重创,形势紧迫万分,他尿裤子了,他胆怯着,倾尽全力去抓眼前所能抓到的一切,但这并不能加快他前进的脚步,他哭丧着,大叫着,发出绝望的呼喊,一边用脚胡乱踢着,一边挣扎向前,他的力量实在太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最终,怪物咬住了他的脖颈,只见怪物伸出长爪,从他背脊穿透前胸,慢悠悠地将袁兵提在空中,袁的身体在空中痉挛扭动,鲜血如注,流了一地,剧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凄婉的哀嚎声在暗夜回荡,绝望且凄恻。
不久,这哀嚎声在怪物的吞咽声中慢慢消失,直至细不可闻。
丁兰和成奎看到同伴们接二连三惨死,他们斗志全无,唯一想到的就是逃跑,是的,在恐怖的力量面前,他们太过渺小,蚍蜉撼树只能自取灭亡。
成奎在奔跑中被枯木绊倒了,间不容发之际,他抓到了丁兰的衣角,嘴里呼喊着“救我、救我”,他真的想活命,他希望丁兰能拉他一把,其时,一个怪物已经咬到了成奎的脚踝,形势迫在眉睫,丁兰惊慌失措,为求自保,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奋力挣扎,决然地用半截狮王剑斩断了衣角,飞速地朝大黑马奔去,然后飞身蹬上马鞍,头也不回的去了。
半截狮王剑掉在了地上。
乔一咬着左手大拇指,右手紧攥成拳,泪水盈满眼眶,他躲在树杈浓荫里,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营盘山
岷山山脉连绵千里,气势巍峨雄壮,就像一条巨龙,横亘在都广之野的西北边,九顶山作为这条巨龙的咽喉之地,物产丰富,草木繁盛土地肥沃。
“大圣纪元”之后,黄帝、嫘祖进入仙界,颛顼、大禹化为尘土,星移斗转,转眼二千年已过,黄帝轩辕氏建立的中原王朝分崩离析,其中一支皇室血脉的后裔,在龙门山至九顶山、邛崃山一带繁衍了无数子嗣,有些在海拔相对较高的地方落地生根,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叫氐人族的部落,有些在地势相对较低的平原地带开垦,发展成了一只叫羌人族的部落。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部落,比如戎人、狄人、藏人、百濮人等。
一千年前,羌人部落出现一个叫诸葛鸿毅的酋长,此人雄才大略,志存高远,励志建立像炎帝、黄帝那种伟业,十年浴血奋战,戎马倥偬半生,终于让氐人等其他族类俯首称臣。又历经四十年的呕心沥血,无数能工巧匠的匠心独运,于九顶山下,在原有基础上,建立了营盘山古城。
营盘山古城坐落在九顶山最高峰——狮子王锋山脚。此城依山而建,城墙高7丈,宽7尺,每隔7尺设攻防垛堞,东西南北走向各数百丈,为什会取“7”这个数呢?
据说,修筑城墙的建筑师是一位专注于《易经》的大学士,根据当时某位大巫师的占星卜测做佐证,取自“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中的7字,寓意“生命不止,轮回不息”之意。城墙由白岩石夯实压牢,每层石块加入羊血和鸡蛋,还混合着龙凤锥骨,狂风暴雨下坚不可摧。
一千来年,几个部落间相互渗透,子孙后代水乳交融,到了于今诸葛明国王这代,登记在册民众已有50万之众,城内有豪绅大户,有贵胄世家,阡陌纵横,酒坊饭铺,舞榭歌台,处处灯火通明,夜夜歌舞升平,城内也有黎庶贱民,奴隶、卑微的稚童老叟,街道上走卒贩夫络绎不绝,平日里当炉沽酒、引车贩浆,呱躁喧天。
倘若恰逢喜庆节假日或大赦日,大街小巷更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吆喝声、喧闹声甚嚣尘上。正如歌手们(上古时候的诗人)所唱和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无比豪奢,异常繁荣。
辉煌绝伦的皇家庭院、宫阙楼宇从山脚一直向上延伸,大理石垒砌的高大石壁,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琉璃金瓦飞檐翘角,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庭轩,木轩中种满了桃花、水杉、银杉、山茶花,每个深红圆柱上雕梁画栋,有庄严的蟠龙,有唯美的凤凰。绿色屋檐木梁上伫立着麒麟石像,麒麟兽仰天长啸,睥睨四方。
据说,开国者诸葛鸿毅在北方征战途中,于昆仑之墟梦见了麒麟,他觉得此兽赋予了他强大的力量,让他在无数生死攸关的绝境中总能逢凶化吉,自营盘山古国定鼎之后,他便将麒麟作为震国神兽。
营盘山古国最伟大之处,在于它的七座皇家宫殿,像一柄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勺子嵌在狮子王峰陡峭的绝壁上。传说这是上古真神“女娲娘娘”炼石补天之地,诸葛鸿毅在原有的根抵上,结合“灵山十巫”中灰袍巫师——巫即的卜测,再集建筑师的大智慧,在他死后,又经过几代君王的前赴后继历时300年锤炼而成。
七星宫殿完全比照天上北斗七星而建,寓意此乃人间“帝王住所”。另外,上古先民根据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行四时大运,因此也蕴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风调雨顺,无饥无忧。”之意。
千百年来,这里成了无数人的朝圣之地,每逢大水灾或者大干旱,总有虔诚的信徒在山脚下匍匐于地,双手合十,带着庄重与虔诚,朝北斗七星殿朝拜。
最高处的天璇殿是国王住所,恢宏庄重,携天子之气,天枢殿、天玑殿分立左右,天玑殿以下是天权殿、玉衡殿、开阳殿、瑶光殿。
殿与殿之间由栈道相连,栈道外围覆盖青色古藤,古藤点戳着红色的菱形叶子,整个建筑群以巨大的梁木凿进坚硬的巨石为基础,错落有致层层相依,绝壁上凿有石窟,石窟旁设石庭,石窟与石庭等距排列,从山脚往上看,如同悬挂在绝壁上的大灯笼。
更神乎其乎的是,石窟中还藏有亭苑,苑中有假山,假山上有流水,是公主王子贵族豪门子弟游玩休憩之地。
“大圣纪元”时期,风云际会,皇位都是有德者居之,实行禅让制,但基于皇室血脉君权神授的正统性,鸿毅大帝开创了皇位世袭制的制度,因此,营盘山古国的王位大多数时间由诸葛一脉传承。
在这一千年里,氐人等其他部落中也出现了一些经天纬地的雄才,他们也发动过宫廷政变,甚至也曾篡位夺权,登上大宝,但是在冥冥之中,皇位最终还是回到了诸葛一脉。
作为羌人的诸葛氏,为了安抚氐人等其他族的民心,在他们的子嗣中,拔擢了很多大家族,这些家族后来成了世袭的太贵族、大豪绅,也有武功卓绝者,他们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同样给与他们封侯进爵的机会,让他们权倾一时。
国王诸葛明已经很老了,就像山脚下矗立的古城墙一样,城墙的朱红油漆在日晒雨淋中层层剥落,如干瘪的橘子皮。
此刻,他斜躺在麒麟宝座上,披着褐黄色玄服,此服由蚕丝中最好的辑里湖丝制造,前胸、后背、两肩、两膝共绣有6条威武的火麒麟图案,襟左右开,附绣五彩云纹、吉祥八宝纹和富贵牡丹纹,看上去尊贵无比。此刻,年迈的国王精神萎靡,脸上带着疲倦,全身无力的样子。
待他稍醒后,旁边御林侍卫搀扶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向露天看台。
此台是天璇殿的前坪,中间有一座祭天神坛,每当春种时节或秋收时节,国王都会在此举行祭拜春神句芒和秋神蓐收的祭祀大典。
“上延霄客,下绝嚣浮。十五年来,我的所做所为,愧对祖先,我无法达成先帝的遗志。”国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悔恨,悔恨中夹杂着对生命的眷恋,又好像是在自我嘲弄。 “万古恒不变,天地无穷期,但是人的寿命终有尽时。”国王用一种低沉的语气沉吟着。
的确,古圣贤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诸葛明国王的一生,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也无甚建树,但是,岁月悄无声息的流逝,皱纹爬满了他的脸,他感到一种年老力衰的沧桑感。
昌隆将军和王雄将军分立两侧,他们是王国开疆扩土、镇守边境的左膀右臂。站在白色石柱下是大巫师姬远贤,掌控宗庙祭祀、负责占星卜测,麒麟雕塑旁是首相大人东方朔,执掌王国的行政事务。
此刻,两名侍卫引领国王走上汉白玉堆砌的精美观赏亭。
他左手拿着一根枣木拐杖,拐杖顶端是一头麒麟兽,他蹒跚地走上露天看台,手扶洁白的钟乳柱,目无表情的扫视山脚下,淅沥的雨让他视线迷糊,雨丝飘落在他灰白的眉毛和满是褶皱的脸上,他看到了平坦草原上虔诚的信徒,远处奔流不息的岷江,漫长的雨季导致江河决堤,涛涛洪水如秋风扫落叶般,所到之处民不聊生。更远处的搅霞峰、峨嵋峰山体崩塌,那些衣不遮体的子民跪坐在地上,山河破碎、屋舍倾塌让他们伤心欲绝、抢天哭地…
国王缓缓地转过了头颅,此刻,他无心理会难民的困厄。
从天璇殿到天枢殿的直线方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透过遥远的天际,再越过连绵群山,他似乎望见了那座长满古柏的树林,多年前,他去过那里一次,那里柏树参天,树干粗壮,树枝直插云霄,林中是亘古如一的寂静,浓荫之上,是长短不一的杈枝层层叠叠,叶片参差,在柏树林东南角,有一座祠堂,祠堂里供奉的是远古火神祝融。
火神对于氐人、羌人族群来说,是他们非常敬仰的诸神之一,如同山神一般,是整个岷山地区最崇高的信仰。
鹄立一旁的昌隆将军,打破了平静。他直言道:“国王陛下,我们带一支军队过去,势必将飞将军带过来,听候您的差遣。”昌隆将军善于察言观色,他恰准时机地进言,如同一颗落水的石子,打破了平静。显然,他的话刺痛了国王的神经。
国王将视线收拢,叹息道:“强求总归下策,我要的是绝对臣服,而不是强迫,武力只能摧残肉体,无法压迫脊梁。飞将军性子倔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去了也是徒劳。”
昌隆将军心里咯噔一下,极不是滋味。
国王摩挲着手杖顶端的麒麟兽,继续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雨下得太久了。准备举行祭祀大典吧,山神与火神将引领我们走向光明,诸神的力量远远高于人类。”
国王在巫师的谏言下,认为只有通过祭祀,才能重新迎来太阳神的降临。
15年前的血脉大战,成就了一个人——飞将军,他在什邡古城桂圆桥附近展开的大战中,协同青酆一道,带领义军,阻击蚩尤城和白帝城的联盟军,坑杀将士2万。在都广平原岷江流域,成就了一个新兴城邦——宝墩新城。同样,也让另一个城邦几乎破灭,就是什邡古城。
从龙门山到龙泉山,再越过大西海,到九黎部落蚩尤古城,再到巫山的白帝城,飞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被当世称为“战神”。没有人知道飞将军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来自哪个家族,只知道他在岷山长大,有过一段时间的游侠生活,“血脉大战”后名动天下。
“战神”随后被诸葛明国王晋升为太尉、大司马,国王甚至有意将其收纳为养子,风头可谓一时无两,世人都觉得他从此平步青云。但出乎意料的是,半年后,飞将军突然不再过问军政,解按卸甲,离开了营盘山,隐姓埋名,过着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在岷江上游地区,一个叫黑水坝的村落,飞将军似乎找到了精神归宿,他在此地建造了木轩、屋舍、猪圈、羊棚,跟族里其他人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没人知道他的前尘往事,只知道他为人刚正不阿,做事利落干脆,身上自带一股浩然正气。
常年在他身边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亦师亦友,多年来已成莫逆之交,名叫丹丘生,喜欢冶金术,对各类兵器情有独钟,第二个是近年结交的大学士莫克明,此前在什邡古城雍湖设立的太学担任博士,近两年探究《黄帝内经》。第三个是他儿子,名叫蚕丛,蚕丛双目突出,炯炯有神,有一对招风大耳,听觉像猫一样灵敏,今年正好16岁,身强体壮,双臂孔武有力,常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
16年来,蚕丛不知道父亲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频频逡巡于波西部落、马良坪部落和沙乌都部落。听老人们说,这些部落有着比营盘山古城更悠久的历史。
特别近几年来,父亲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回来后,在深夜里,他常常坐在屋舍前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望着苍龙七宿的方向出神,假若在秋冬季节,则会观察西方七宿,也即先民说的西宫白虎。太多数日子里,他会跟本部酋长或那些年迈老人详谈,似乎在探讨一件奇怪的事。
倘若得空,父亲会跟丹丘生促膝长聊,有时也会跟莫克明先生争辩,特别是在这个雨季,他的行为更有点不可捉摸,比如,他一个人跑到遥远的剑门关,在柏树林的火神祠堂里,对着祝融神像陷入深深的沉思。
父亲从来不跟蚕丛谈论他的沉默,对自己的行为也是三缄其口,每当蚕丛问父亲,母亲在哪里时,父亲总置若罔闻,每当他舞刀弄枪时,父亲则嗤之以鼻,幸运的是,父亲每年都会让他去宝墩新城游玩,宝墩新城里有他最好的玩伴。15岁的青山长得跟他一样健壮,有着和他一样的爱好。13岁的双胞胎姐妹青水、青玉,如出水芙蓉,12岁的青云满脑子奇思妙想和10岁的青罗钟灵毓秀。
早三个月前,在夏至日那天,蚕丛正好跟青山、青云、青水等人作别,当时他已经在那座城池里待了2个月。那2个月里,他们加深了友谊,拓宽了视野,同时,对高山与平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不过,这连续不间断的大雨,让所有小伙伴玩得不似往年那么尽兴。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屋内传来田间聒噪的蛙鸣声,烛火随着微风左右摇晃,莫克明和丹丘生一左一右,坐在鱼粱木打造的榫卯结构的木桌旁,木桌长2丈,宽3尺,呈原木色。上面有许多夹粗沙或水云沙烧制的陶罐,正中是一个大口深腹缸,里面盛满了高粱酒,缸旁边是一个刷着泥滑纹、草卉纹的高领褐色瓶,瓶罐里同样盛放着高粱酒,在这漆黑夜色里,雨滴敲打着树叶的簌簌声,穿透黑咕隆咚的暗夜,让安详的氛围酝出一丝凝重。
这是他们近段时间第三次聚会了。
蚕丛打算离开木桌,去玩弄他那强大的箭弩,这是父亲在他15岁时用杨桃木制作的长弓,相比那种与敌人对战的剑术,他更擅长箭术。也许,对于游牧部落而言,远距离超强的箭术,往往能更容易射杀到猎物。而剑术,面对凶残的野兽,过于危险。
蚕丛的双臂强壮有力,每当他松开那拉成月圆状的牛皮筋条,铁箭“簌”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杀猎物时,往往能让他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此刻,父亲叫住了他,让他坐着旁听。
只见父亲严肃道:“我此前觉得,古老预言在现实里始终是一个荒谬的存在,但是近年来,我多方求证,发现了一些异常,特别是这个雨季,好像在向人们昭示什么。”父亲义正言辞,直入正题。
蚕丛突然意识到话题似乎有点沉重,但他懵懂未知,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他只能侧耳聆听。
只见丹老正襟危坐,道:“这雨确实有点奇怪,我找遍了近千年的古籍,也跟一些老人交谈过,有大干旱、有大雪灾,却唯独没有雨季的记录,但历史上关于漫长雨季的传言却一直存在,这让人迷惑,而且最长的雨季持续了将近100年。”
莫克明显然不置可否,他泯了一口酒,说道:“难以置信!这从何说起呢,古老预言还说,这是水神在发怒呢,水神怒天地裂。可无数年来,谁见过呢。预言始终是预言。”
丹老不等他说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接着说道,“这些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早二十年前,我在都广平原,接触到了一些来自大西海尽头的海盗和商人,他们说,最初的西海,龙泉山脉只是一个小小的岛屿,海水一直漫到岷山脚下。可现在你看看,龙泉山延伸几百里,山脚下人们安居乐业,都广之野繁华得紧呢。”
蚕丛觉得他们今天谈论的话题很特别,此前,他的伙伴马良、马竞两兄弟也相互抱怨过,大家都觉得今年下雨的日子实在太多了,从立春开始,一直到惊蛰到立夏、再到现在的大暑,少有天晴的日子,比如他此前从宝墩新城回岷山的路上,就被天上的雨搅得心烦意乱。
可他们虽然觉得纳闷,但也只能望天长叹,徒呼奈何。而今晚三位长辈谈论的,正是在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们同样一脸茫然,毫无头绪。
只听父亲将一杯高粱酒一饮而尽,慢悠悠说道:“雨季的预言确实已经流传了几千年,在此之前,我去了马良坪部落、沙乌都部落,那里的老人说,二千年前,圣贤大禹开凿了夔门,从那个时候开始,海水在退却,气候变得温顺,人类生活变得惬意,不断有人从大山迁徙到平原,他们的信仰也在改变……。”
不同于山神、水神信仰,莫克明信奉的是树神,他摸了一把汗水,伸着脖子诧道:“可怕的不是雨季,而是雨季带来的恐怖阴影。你们都知道,我的祖辈是波西部落。”他的眼睛突然睁大,瞅了瞅蚕丛,然后又将目光凝住,用一种控究的眼神盯住蚕丛父亲。继续道:“在部落里,有另一种传说,那是一种死亡的阴影。”
只见蚕丛父亲暴怒一声:“那不是真的,传说中的双树纪元根本不存在。”他突然站立,接着走来走去,手舞足蹈的样子,大声道:“百年来,谣言在满天飞,三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传言,有人在巫山见到了隐藏在云层中的黑龙。二十年前,有人在昆仑山见到了扶桑神树,可是,这些言论最终都不了了之,近年来,我走访了传言之地,结果,要么是无稽之谈,要么是子虚乌有,莫名其妙。”
“争论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预言本身存在偏差,就像谎言充满漏洞。”只见丹老抖了抖臂膀,接着说道:“或许,我们首先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才能层层递进,接着抽丝剥茧再破开迷雾,”
他突然站起来强调:“水神怒天地裂,或许,这纯粹是扯蛋。或许,预言即将成真。……”他拿起杯子喝过高粱酒,打着隔说道:“哦,哦,这些鬼神才知道。”
莫克明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他饶有兴趣地说:“近百年来,确实没人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雨季。”他斜着头,望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或许只有白袍巫师、灰袍巫师才了解,他们知道的远比古书记载的多得多。”
蚕丛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巫师的传说了。他满脸愕然,目不转睛的望着父亲。
只见父亲立马说道:“灵山十巫确实存在,但没人知道他们的踪迹。据我所知,白袍巫师的出现与灰袍巫师的出现间隔了一千年,这其间没有过他们的传闻。再说,谁又知道其他巫师在哪里呢?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太迫切,刻不容缓。”
丹丘生望着蚕丛父亲说道:“北斗七星宫殿,有你要找的答案。他们有上个纪元留下来的神器。可国王陛下,不会轻易让你见到。”
莫克明回过神来,抢着说,“你说的可是传国玉玺,上古祭祀神祇——龟背匣里的河图洛书?”
蚕丛父亲倒吸一口凉气般,脸上闪现痛苦神色,他仿佛被呛住了,大声咳嗽着,不知是事情过于玄妙呢,还是这谜团牵扯到太多因素。
丹丘生凝重说道:“确实如此,传说,洛书记载了许多上古的奇闻异事,龟背上画有先天八卦图,此图对奇妙的自然现象做了一些解释。”
莫克明纳闷道:“但这跟雨季有啥关系呢,我们的目的是要知道雨季啥时候会结束?”
丹丘生显出不耐之色,抓起眼前的一尊酒,一饮而尽,他强调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一切蛛丝马迹或者线索,我们都应该考虑进来。”
气氛变得微妙,蚕丛注意到父亲不再言语。 在浑浊的烛火阴影中,他看到一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迷惘。迷惘中,蕴含着一种他不愿意面对或者一段难堪的回忆。
毫无疑问,这些年,他有太多事情想问父亲了。父亲身上有许多谜团,但他总在不经意间过滤了这些谜团,让蚕丛的生活一片明静。
第二天,微风伴着细雨泼泼洒洒地继续从天而降,银杉树、刺愧树、大樟树在雨雾中没精打采的矗立着,马良和马竞耐不住寂寞,又跑到了蚕丛的屋檐下叫嚷,跟那些平常的日子一样,他们又在一起练习剑术,尽管地上的污水污泥,枯枝败叶,将他们的皮裤马蹄靴、甲胄卫衣弄得脏兮兮的,但依然玩的不亦乐乎。
他们有时采用对战的模式,有时采用二对一的模式。剑术练完后,接着训练箭术,他们在两棵白桦树的树干间,用牛筋混着植物纤维搓成麻绳悬吊着三个圆形箭靶,箭靶用虎豹皮制作,中间靶心沾着狼血。马竞两兄弟技术稍嫌粗糙,十次射击中,只有三四次射中靶心,而蚕丛基本上百发百中。
上次谈话后,过了数日,蚕丛觉得意犹未尽,混乱的思绪让他躁动不安,而这个世界给他的感觉,就像父亲给他的感觉一样,充满神秘与诡谲,等到丹老先生和莫克明撑着大油伞出现在屋前小路时,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待他俩步入屋檐底下,蚕丛已经摆好了两张木制座椅,备足了高粱美酒。
“手臂怎么了?”莫克明先生惊诧错愕,他看到蚕丛手臂上绑了绷带,急切问道。
蚕丛道:“早几天跟马竞、马良两兄弟对攻剑术,受了一点伤。”他摆弄着手臂,以示对这种皮毛之伤浑不在意,接着说道:“丹老先生,上次你们三位谈到的那些问题,太匪夷所思,我想这雨总会停的。圣贤不是说嘛,‘骤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眼前呢,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只见他左手扣着一个黄褐色陶瓷钵,此钵呈漏斗状,上宽下窄,有螺圈状绳纹,钵里有三七、红花、马钱子,右手拿着一个木杵,刚刚正在舂药,这是一种专治跌打伤的草药,对的,他略懂一些药草知识,是跟莫克明先生学的,但他最喜欢问丹老先生那些奇怪的问题,“为何我们不能出剑门关?听说遥远的白帝城,也设有瞿塘关。”
丹老先生身材颀长,宽鼻阔嘴,脸上略带皱纹,强臂粗腿,皮肤黝黑,今天他穿的是灰色挂衫,狼皮靴。十几年来,蚕丛在他身上学会了不少格斗技能。他带着遗憾回答道:“这个问题,你六七岁的时候就在问了,我的答案一如既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一旁的博士莫克明试着解答这个问题。莫先生脸色红润,峨眉星目,一身儒士打扮,“根据上个纪元神农氏《大荒经》的记录,剑门关外常年冰封,不适合人类生存,有野人出没,米仓山外,穿过秦岭,一直向西,传说生活着贯胸人与三眼巨人。他们以人类为食。据关内人说,野人、贯胸人是被上古真神帝俊遗弃的子民。而瞿塘关外,则是死亡之地,一个充满亡灵的沼泽——云梦大泽。”
蚕丛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他把捣碎的药材屑,倒进一个敛口平底钵里,盖上钵盖,导入清水,放在一个三角玄铁制作的简易灶台上,点燃了明火。接着又说道:“我想去关外看看,是别有洞天呢还是平淡无奇?未知世界总让人内心激荡,说不定,跟这个奇怪的雨季有关系呢。”说完他哈哈大笑。
莫克明理解蚕丛的少年心态,他拿起身前大条桌上盛满金黄麦芽酒的三足尖脚杯,摇头晃脑地做出诙谐的笑,待酒入喉咙,接着道:“想去关外,只有守望者或者点灯人才行,这两座雄关,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剑门关,山势陡峭、绝壁千仞,怪石嶙峋,被上古真神注入神力,关卡上的守望者是这个大地的守护人,瞿塘关上的点灯人,同样守护古蜀大陆的东境入口,按照五国之间的约定……只不过,”待他正要问他父亲在哪里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原来是波西部落有信使过来。
信使名叫达瓦顿珠,身穿黑色护甲套装,牛皮套靴,全身湿透,脸色略显憔悴,但天庭饱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事态紧急,他直呼“阿木、阿木”的名字。他身旁是一匹枣红烈马,四肢健壮有力,英姿雄奇,好不威风。
阿木是波西部落对蚕丛父亲的称呼。
蚕丛父亲闻声从屋后急步而来,他命蚕丛牵过缰绳,自己则拉着达瓦的手一阵寒暄,客套完毕后大家分主宾落座。
蚕丛将马绳系在一颗柳树下,跑回大厅,在木制壁柜里拿出几只高脚杯,一个红沙烧制的阔口大陶罐,然后将一个陶子母口壶放在桌上,桌中间是一个三足陶盉,待酒器摆置整齐后,他坐在一旁温酒。
蚕丛父亲豪气干云,示意达瓦这里没有外人。“达瓦,有话直说。”
达瓦顿珠也是慷慨脆爽之人,直说道:“具体事项,请看酋长的信。”说罢,从胸衣内夹下抽取信件一封。信封上有未开封的朱砂泥印。
蚕丛父亲脸色凝重。看完信件后,略有所思。紧接着一阵沉默,他望了望蚕丛,又瞥了瞥莫克明。最后对达瓦说道:“我跟你去,顺便带上他。”他指了蚕丛,接着又说道:“烦请莫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蚕丛一脸兴奋,终于要出远门了。莫克明先生则一阵莫名其妙,他很少见到蚕丛父亲如此严肃的表情。
第二天东方既白时刻,和风伴着细雨,似乎略有天晴迹象。飞将军、蚕从四人,驾着四匹高头大马,往岷山波西部落而去。
一路风餐露宿,风雨无阻,蚕丛异常兴奋。他心里惊诧不已,16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将他当做大人看待。终于,他可以跟父亲一起,处理一些事情了。这是他的梦想,此刻,他感觉到梦想成真。
旁边莫克明先生则不断跟他讲一些民风异俗和奇闻异事。让枯燥的行程平添不少乐趣,他们的笑声惊动了在树上休憩的乌鸦、鹳雀。“嘎嘎嘎”的叫声在雨幕中炸裂,看来,鸟兽们对这个雨季也头疼不已。
蚕丛父亲心事重重。他几天几夜难以成眠,酋长信里说,波西部落、马良坪部落、沙乌都部落共同的信仰图腾,神树坛底下的巨大土堆,几个月来遭洪水冲刷,其中一侧开裂,雨水渗透进去,奇怪的是,缝隙里两侧岩壁,炙热滚烫。
话说此神坛上有一颗神树,此树绿荫如盖,一万年才结一次果,据族里先民代代相传,这棵树是归五方天帝中的西方之神白帝所有的穷丘之国的孤桑,上古天书《山海经》记载穷丘之国在世界极西之地,上个纪元里最后一位圣贤大禹在勘察山川河流之时,于大地尽头发现了这颗神奇桑树,树上桑葚煞是好看,如紫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于是移栽在了岷山上游昆仑之墟,因此,这棵树其实是远古孤桑的变种。
几千年来,随着地质变化,又因达古峰、岷山独特的山地气候,此神树不断开花结果开枝散叶,最后成了人们熟知的桑树。于今这种桑树长满了大地,每到春季初夏,桑树上爬满了一种白色的憨憨的野虫子——名叫“蚕”。
仅仅这些不见得让蚕丛父亲惊讶,让他惊鄂的是,孤桑神树下的灰色砂岩堆。这种锥形结构的土堆,是由亿万年前的结晶灰岩堆砌而成。
这种由晶体锻造而成的石块,一层一层往上叠加,最终夯成一个硕大的金字塔结构,结构共分五层,层与层之间,由巨大石块垒砌,而且石块之间缝隙极小,最锋利的刀也斫不进。
几千年来,经历了无数逛风暴雨,电闪雷鸣,兀自岿然不动,哪想到,居然会在这个雨季中开裂,照波西部落酋长霍本阳分析,此神树坛极有崩塌的可能。
连日来,莫克明对沿途所见的大河大山其历史和各地风俗信手捏来,达瓦对民间神话亦如数家珍,这日来到九顶山山脉搅霞峰下,他看到蚕丛浓眉大耳,天赋异禀,于是问道:“小兄弟,你看看这里的居民,不管是山顶上,还是田野间,或者河道上,为何堆置了白色石头?”
蚕丛正纳闷着,摇头不语,问道:“愿闻其详。”
达瓦顿珠说道:“每一处白石代表的神灵都不同,屋顶和山头的白石代表天神,火塘旁的白石代表火神,田地里的代表青苗土地神。其实,白石信仰源于很久远之前的一场大战,先民称其为‘戈基嘎补’,古羌人和戈基人两大部落爆发了大规模冲突,这场大战旷日持久,古羌人被手持麻杆的戈基人打得落荒而逃。天神阿爸木比塔看不下去了,用雪团帮助羌人战胜了戈基人。此后雪团变作坚硬、洁白的石头,并被羌人尊为白石神加以供奉,后来成为高贵圣洁的象征。”
蚕丛啧啧称奇,他说道:“这些石头原来有如此寓意。”
达瓦兴奋道:“白石的作用远远不止于此。话说先民用白石作为武器外,还用它打造石刀、石斧等生产工具,并在打造这些工具或农具时,人们发现了火花。火花的发现,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人类从此不再生吃动物的肉了。此后,人们变得更加强壮,部落抗风险能力也大大加强了。”
蚕丛听完惊诧不已。
蚕丛父亲却时刻陷入一种冥思中。白雨印寒山,森森似银竹。今年的雨水连下7-8个月,严重影响了农作,对百姓生活造成了巨大打击。苍茫夜色中,只见他抬头望着萧瑟的大槐树、大杉树,凄风苦雨之下落魄之极,心中霎时一阵寒意,天上停不下的雨,地上流不尽的水,他几乎记不起有太阳时世界是怎样一番模样了。
正当他凝思冥想之际,前方传来一阵急切马蹄声。在五十步外,色尔古藏铁桥三岔路口,七八个骑兵风驰电掣,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呼啸而来,后面几十骑奔腾如虎,气势汹汹,他们手持钢刀,装备精良。很明显前方人马危在旦夕,或有性命之忧。
蚕丛父亲脸色突变。他本就是一个侠肝义胆之人,看到有人遇难,心中豪情顿生,他“驾”的一声,提缰甩绳,向前奔去,待距离稍近,已看清前面一人是霍光——波西部落酋长之子。然后还看到两名女子,衣饰华丽,作贵妇打扮,只是暗夜朦胧,视线模糊,不知是谁,垫后的则是武师洪叔通。
洪叔通看到霍光过了铁索桥,筋疲力尽的他憋着最后一口真气。只见他扭转马头,血红壮马悲鸣一声,马蹄溅起的泥水向四周扩散开来。
洪叔通双目圆睁,举刀横档在前,一双锐利的大眼瞪着后面的士兵,大叫:“公子快走。”他企图拖住后面的军官,让霍光回去搬救兵,此处已是波西部落地带,属于本部势力范围,昌隆将军理应止步。
士兵们见势拉住缰绳,有两位士兵下马前来挡驾,三人一阵乱刀攻防,几回合交战下来,洪叔通抵挡不住,被钢刀砍中脖子,顿时鲜血直流。
蚕丛父亲纵马疾驰,飞身落地,接着一个马步,卸开来剑,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他扶住洪叔通,说道:“你没事吧?放心,你安全了。”只见他腿上手上中了四处刀伤,实已在强弩之末,此番激战全凭毅力支撑。蚕丛、莫克明上前擦看伤势,试图包扎伤口。
这时,一声巨响如晴空霹雳般在雨中爆炸。
“飞将军,是你。”
这一声是昌隆将军所发。
“昌隆将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蚕丛父亲总算看清楚来者何人,回首道。
一声“飞将军”让在场所有人震惊。只见有人惊鄂有人诧异。蚕丛则呆在当场哑口无言。洪叔通试图挣扎站起来,可力不从心,他用一种垂危的口吻说道:“你是飞将军?你是15年前名动天下的飞将军?能够在生命最后一刻见到你,实乃三生有幸,今日死而无憾。”只见他口吐鲜血,说得极为勉力。
飞将军点头示意,扶着他的头,安慰道:“兄弟,先休息一下吧。这里的一切有我。”他明白,多说只能徒增他的伤痛。
飞将军平素虽与他只是泛泛之交,但是几年来,出入波西部落数次,也还算面熟。在他身受重伤之际,敬重他是条汉子,让他舒坦一会。
洪叔通挣扎几下,顿时带着笑意死去。飞将军立起身来,脸色铁灰,质问道:“昌隆将军所谓何来。白羊之盟20年之约期限未到。何事兴兵?”
昌隆将军一脸阴鸷,他跟飞将军向来不和,话不投机半句多,直道:“问她们吧,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飞将军转过头颅,遽然而惊,他澎湃的内心七上八下,一阵错愕。居然又是一个15年未见的故友——“长公主”青云殇。
只见青云殇一个照面,轻微颔首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在她身后,一女亭亭玉立,眉宇间透着峥嵘,娉婷间,颇有将门风姿,想来便是老友王雄之女了。
飞将军双眼只略微一扫,并不多看几眼。但他跟青云殇一撇之间,已心领神会——她们不愿意跟昌隆将军回去。
“昌隆将军,请看在咋们十五年的情谊上,给我薄面,不要为难她们。”飞将军道。
此前昌隆将军神威霍霍,但在飞将军不怒自威的气势下,竟然有点气馁。
“飞将军,这是国王的命令,兄弟我军命难违,请你置身事外,免得伤及无辜,节外生枝。”他扫了扫蚕丛、莫克明等人,略带有威胁之意。
此时,达瓦顿珠和霍光等人汇合一处,一番交流,询问事情经过。
飞将军临危不乱,此时情形,敌众我寡,一旦交战,大家性命岌岌可危。正当他屏气敛神之际,远处柳树道旁,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波西部落、沙乌都部落来了不少兵马,各个劲装束发,手持钢刀。烈马雄壮,霍光急忙向前接洽,商讨一番后,大喊了几句,壮士跟烈马顷刻间整整齐齐排成五队。
形势突然反转。
昌隆将军跨在马上,稳如磐石,看不出神色,依旧昂首道:“飞将军执意要趟这浑水,那也由得你。只是军令如山,我只奉旨行事,眼下,只怕又要重启战火,如15年前那般,处处战火喧天,生灵涂炭,恐怕这不是隐居避世的飞将军想要的。”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飞将军深刻明白这点。
霍光身为酋长之子,竟被他俩直接无视,哪受过如此大辱,只见他大喝一声,便要指挥战队,展开厮杀。
飞将军见有异动,心想一旦开战,这里无人能幸免,他不愿意再看到血肉横飞的场景,于是大声疾呼道:“稍安勿躁,各位请退避三舍。”他目露凶光,如天神般,带着无可抗拒的气势,所到之处,那些士兵纷纷退后。
里面有年纪稍长一点的,识得飞将军的名号,被吓得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般呆立不动,霍光看到士兵们惊恐万状的神情,气不打一处来。
“10天时间,给你个交代。”飞将军斩钉截铁,大喝道。
昌隆将军双目似箭,凛然道:“那就10天,军中无戏言。”大手一挥,军旗摇晃,伴着“哒哒”马蹄声,一行人消失在雨夜之中。
为何飞将军一行与霍光、昌隆将军等人在这里撞上呢?让我们将思绪拉回到15日前,营盘山古城。
半个月前,营盘山古国。
灯火通明的古城里,气势宏伟的狮子王峰绝壁上,开阳殿里,牛油制作的蜡烛在哔哩吧啦的烧着,窗外吹进来的风使房间忽明忽暗。
细雨在窗外稀稀疏疏的下着,屋内有“噎噎”的抽泣声,气氛压抑且悲伤。
“怎么办,小小这次有活命的可能吗?”青云殇泪如雨下,她语气中带着绝望,无力的抓着丈夫王雄的手臂,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没有办法,这是上天的旨意。在这里,你知道,国王的抉择没有更改的余地,作为臣子,我们自当凛遵。”王雄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浸透全身。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显然内心正遭受着煎熬。
王小小是青云殇和大将军王雄唯一的女儿,今年15岁。这次国王举行祭天大典,根据巫师姬远贤的卜筮,为了确保对火神的绝对忠诚,祭品必须是皇亲国戚之中的血脉,不幸的是,小小成了这次向火神敬献的祭品。她和另外几十名卑微少女的血肉,将用来告慰上天的灵魂,以平息水神的愤怒。
“去找飞将军吧!”青云殇委顿在地,这些天来,痛苦的折磨让她几乎虚脱,她泣不成声,勉力说道:“只有他才能让国王收回成命,我们只有这个女儿,你看,她如此美丽如此聪明,这不是她的命运,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
王小小此刻匍匐在妆奁上,脚下金钗、发髻、木梳,玛瑙翡翠零乱一地,她双眼红肿,肩膀随着抽泣声战栗不止,像一只缩在角落里受伤的猫咪,急需温情的抚慰。
她穿着一袭浅绿色披肩碎花裙,乌黑的头发插着晶莹剔透的发簪,挽出一个花瓣状的飞仙凌云髻,她眉黛如蹙,皓齿如贝,乌黑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张鹅蛋般娟秀的脸颊,颊上点缀两个醉人的酒窝,精致的樱桃小嘴似精心雕刻的瓷色玉器,这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
但,她的美有多动人心魄她的命运就有多悲惨欲绝。此刻,她正为自己的际遇而哭泣。像她这种女孩,生在帝王家,有太多太多无法掌控的事。
王雄气急败坏,抗争道:“求他?我不会去求他的。此人荣誉感极强,他发过誓,不再过问营盘山的一切,我去了是自取其辱。”王雄推开青云殇的手,坐在花梨玄色将军椅上,左手托额,右手手指控制不住地敲击桌面。显然,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
青云殇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转瞬间,从抽屉匣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往脖子上戳去,她用自杀的口吻威胁道:“血浓于水,小小的命就是我的命,如果她以这种耻辱的方式死去,那么我绝不苟且于世……”她视死如归的眼神像一把利剑,让王雄无可遁形。
小小看着这一切,她的哭声更大了。
王雄身体仿佛被冻住,好长时间都哑口无言,他望着小小凝噎道:“谁也无法直视亲身骨肉奔向死亡,我的心同样在滴血。小小,你别怕,云殇你别急,你先起来。”王雄带着浓重的鼻音,连日来他疲惫不堪。“可国王这里怎么办呢,圣旨无可抗拒。”
“我们做的远远不够,让我带小小走吧。”青云殇嗫嚅着,泣不成声。她似乎察觉到了丈夫的一丝犹豫,接着道:“离开这里,一切皆有可能。”
王雄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夜色如墨,这酷暑时节的雨居然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他沉默了很久,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这是欺君之罪,再说,城堡里,如此多的兵卒,防守极为严密,特别是山下,除了哨兵站,还有野兽横行,你们插翅难飞。”他虽然如此说,但无声无息间,已将将军印章放在了桌子上。
他的态度很明确了。
青云殇如泄气皮球般委顿于地,拽着的匕首掉了下来,金属撞地“铿”地一声让她脑袋变得清灵、空明。15年来,她跟王雄伉俪情深,相濡以沫。此刻,她明白了丈夫的心意与选择。连日来的争吵与泪水,让夫妻两心力交瘁,而此时,这场夫妻间的拉锯战终于画上句号,王将军做出了妥协。
王氏家族效忠诸葛氏八百年了。这个家族的后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忠心,同样也有刻在骨子里的荣耀。对上,他无法抗拒国王的权威,违抗则是欺君大罪,对她母女两,他同样不会如此铁石心肠而无动无衷,不然则毫无人性可言。对王雄个人来说,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而他明白,自古此事两难全,不管怎么选,都是一个死。
青云殇泪眼婆娑:“那国王这边你怎么办?”她知道这一走,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相聚的可能。
“先走吧。多说无益,这是我的选择。”王雄低着头,生离死别之际,他试图掩盖满脸的泪水。
正所谓:只有梦魂能再聚,堪磋梦不由人做。这画面实在太伤感。
青云殇跟王小小不胫而走的消息,直到第二日午时才被士兵知晓。诸葛明国王大怒,昌隆将军领旨,立马将王将军压入大牢,收归一切封地与俸禄,解除将军印。
王雄将军面对严刑拷打,只有一句话:“君命难违,但人间自有真情。”他的抗议苍白无力。
青云殇跟王小小夜半子时就已经匆匆离开。她俩骑着两匹体格健壮的大黑马,带着将军印一路畅通无阻。不到半日时光,已在达古峰下。达古峰比狮子王峰更高,山顶常年烟雾缭绕,寒风凛冽,积满冰雪,万年冰川如刀削般在太阳照耀下光彩照人。
眼见四下无人 ,她两下马步行,两匹大黑马并辔而驱,细雨中健马嘶鸣不已,打着响鼻,甩掉鬃毛上的雨水。古道两旁树影婆娑,绿荫如蹙,大樟树直插云天,树下,偶有三三两两的饥民向她们招摇,似乎在寻求施舍。
百年难得一遇的雨水,在各处引发了泥石流,无数房屋倒塌,洪水如魔鬼,摧毁了地里的小麦、粟、黍和水稻,让本来难以为继的生活雪上加霜。
小小望着那些难民,内心躁动不安,她想着,难道真如国王、巫师所说的,只有用少女的血先给上天,才能让水神停止发怒吗?难道这天上真的有火神和太阳神吗?假若如此,那五大国王里,有多少人会为此丧命啊。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她望着前方白榆树下躲雨的饥民,那里有许多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通通衣不遮体,露出并不丰满的乳房,她偷偷地留下了眼泪。
青云殇显然不知道小小所思所想。只见她眼神坚定,木无表情,脸上偶尔闪现一丝焦虑。她明白丈夫此刻肯定入狱了,或许正在接受残酷的鞭刑。
按照国王的法律,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幸的是,丈夫王雄不同于一般庶民,作为王氏一脉的将门后裔,王国的肱骨之臣之一,从审查、问责到最后判决行刑,应该还有一个月时间。
青云殇,都广之野宝墩新城青酆大帝的女儿,15年前,古蜀大陆陷入战火,游侠飞将军横空出世,各路英豪辈出,不可一世的青酆大帝成功登顶,最终在白袍巫师巫咸的主持下,营盘山古城国王诸葛明、什邡古城丁坤国王、宝墩新城国王青酆、蚩尤城城主西门千麟、白帝城城主刘昊贤,签订了止战20年的“白羊之盟”,这场由宝墩新城青酆大帝开启的“血脉大战”,最终偃旗息鼓。
为了避免五国之间再启战端,也为了权衡各方利益的需要。元气大伤的什邡古城国王丁坤将他庶子丁兰送到了白帝城做质子。丁坤国王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庶子丁兰从善如流,礼贤下士。父子间性格格格不入,治国理念背道而驰,最终只能一拍两散。至于丁兰后来为何走上游侠之路此后再表。
诸葛明国王的女儿诸葛辰嫁给青酆大帝做妃子,一连生下青山、青水、青玉、青云、青罗五位子女。宝墩新城皇后则是蚩尤城城主西门千麟的女儿西门郡羽,皇后育有三子一女,20岁的青海、18岁的青叶、16岁的青麟、12岁的青梅。
青云殇是青酆第一任妻子柳云殇生下的女儿。将近40年前,在他创业之初,当年铁血男儿东征西讨,纵横四海,在战火连天的岁月中,柳云殇陪他披荆斩棘,转战千里,但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攻坚战中,她不幸被流石击中,最终因失血过多而亡。
青酆为了纪念她,将女儿命名青云殇,并封为“长公主”。
可笑的是,青云殇完全不似她母亲的性情,待宝墩新城建立后,在阿谀奉承、歌功颂德声中,国王青酆自诩为青酆大帝,凌驾万万人之上,大有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后来,阴差阳错地在巫师司马长鸿的撺辍下,雄心万丈的青酆大帝厉兵秣马,引发了血脉大战。战后,“长公主”青云殇被许配给了营盘山古国的虎将之一——王雄。
言归正传。
青云殇心急如焚,她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对于路边的饥民,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施舍了一些金龙币、银龙币,但同情归同情,有些东西她爱莫能助,在她心中,女儿小小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里清楚,目前最重要的是早点找到那家客栈,在这荒山野岭中,有时细雨迷离,有时大雨滂沱,假若夜幕降临,待野兽出没,她两手无缚鸡之力,再遇上盗贼或者难民,端的自身难保。
小小一脸疲惫,她问道:“母亲大人,咋们现在咋办呢?该去哪里?”尽管她撑着油纸伞,但秀发还是被雨打湿了,一捋发丝如一根稻草般附在左颊上,平添了几许妖娆。
青云殇回复道:“前方十几里,有一个村落,村落里有一家客栈,咋们可以在那里投宿。”
小小兴奋道:“那就加快脚步吧,咋们还是骑马吧。”说着,不等妈妈回答,她“嗦”地一声,拽住大黑马的绳索,踏上马镫,跃上马背,“驾驾”两声,飞也似的狂奔。
青云殇望着女儿的背影,一阵苦笑。对小小来说,她自然有着脱离苦海的喜悦,但是前方的路,依旧云诡波谲,首先,飞将军会不会领她的情,假若他依然坚守15年前的誓言,自命清高独善其身,那么她丈夫必死无疑,第二,诸葛国王已然下达追捕令,昌隆将军为了邀功求赏,必定亲自率兵前往,她们有没有在此之前逃离追捕,还是一个问号。第三,前方客栈独立于五大国王法律之外,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矩,客栈处于波西部落、马良坪部落、沙乌都部落的交界处,听说这里的人,凶残嗜血好勇斗狠,她已经有15年没来过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充满未知。
看着女儿即将消失的背影,她停止了胡思乱想,接着坐上马背狠狠地甩着鞭子,追将上去。
到达银杉客栈时,已是酉时末,细雨下路面泥泞不堪,到处是水坑。周边全是高大挺拔的银杉树,银杉枝繁叶茂,层层错落遮天蔽日。客栈通体由巨大的梁木打造而成,分为宴客大厅、宿舍大厅、火食房和马厩房,大体轮廓几乎不变,木制格窗外透出黄色的蜡烛火光,光束里千百只飞蛾乱飞乱窜,跟十五年前不同的是,马厩房更大,马匹更多。
见到两位服饰华贵,衣香鬓影的母女投店,早有奴隶迎上来,其中一位拽着鞍辔将大黑马牵到马厩槽就食,另一位奴隶引领青云殇两人进店就坐。
店里跟店外囧然是另一番天地。
店内人影纷乱,黑色桃木餐桌上,呼啦啦地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人群,有游侠、有难民、有武士,还有满脸胡茬的大汉,他们有的臭汗淋漓,赤身露体,下身仅覆一块遮羞布,张开大嘴大快朵颐,有的推杯换盏唾沫横飞,借着酒劲夸夸而谈,桌上牛肉、羊肉、狼肉、蛇肉等混着八角、桂皮、黄喉、山药、鸡血、鸭肠或在三足炊器里或在带盘夔足鼎里或在高陶宽钵里“喇喇”的翻滚着,热气袅袅,这些或鼎或罐或钵下面,有黑炭在燃烧,明火翻腾闪烁,在陶器底下张牙舞爪,浓密的热汤伴着杂乱的佐料,催发出一种让人饥饿难耐的香气。
她们两人一路策马扬鞭,风尘仆仆,一天没进食了。小小的肚子早已饿扁,垂涎三尺的她,吞了一口唾液,舔舔嘴,催促着妈妈赶紧让奴隶上菜。
青云殇一阵招呼,早有奴隶端上一盘牛肉火锅。
母女两才吃到一半,旁桌一男子,突然问道:“长公主,你们神色仓皇,这是要去往何方?旁边是你的女儿吧。”接着听到些许不怀好意的奸笑声。
青云殇身子一阵颤抖,这“长公主”三个字,在她心中已封尘多年,就连小小也不曾知晓,她感到十分意外,居然在这荒山野岭,有人还记得这个称谓。
只见此人年纪50上下,发秃齿豁,贼眉鼠眼,身披深褐色野狼皮挂衫,脚套长筒牛皮靴,腰腹长剑,浑浊的双眼看不清神色,但显然对她两虎视眈眈。此人叫名洪叔通,年轻的时候做过游侠,后来成了波西部落一名武士,几年后晋升武师,现执教波西部落酋长儿子霍光。
青云殇不知道这号人物,正要问他是哪路牛鬼蛇神。可洪叔泉继续抢着道:“夫人,我身份卑微,你自然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王雄将军呢,来了吗?
听到王雄将军的名号,整个客栈顿时一阵喧嚷。王雄将军,王氏一脉,在营盘山古国世袭了几百年,先辈中出了许多名将,整个岷山地区享誉盛名。而王将军的妻子青云殇,乃青酆大帝的长女——长公主,正统皇室血脉,其尊贵的地位同样不可小觑。
眼见这些人个个心怀叵测,身陷囹圄的青云殇稍作镇定,朝洪叔通瞅了瞅,然后扫视着整个大厅。点头道:“尊驾好眼力,我正是长公主青云殇。王将军他随后就到。”她企图以丈夫的名义,压住人群中的躁动。
身份暴露,形势一下子势同水火。只见有些人目露凶光,有些人磨刀霍霍,角落里还有一些人在指手画脚窃窃私语。一些贫民则低着头,沉默地咀嚼着,以免若祸上身。
这时,一名身强力壮,高大威猛的年轻汉子从后厢火速窜出,他的披肩还拿在手上,显然正与某位妓女经历了一番云雨。在这片刻时光,他已知道了屋外的一切,于是立马吩咐左右侍卫,去屋外查看情况。
波西部落跟沙乌都部落、马良坪部落,不同于其他部落,几千年来,跟营盘山古城冰炭难容,十几代诸葛国王发动了不少战役,但始终征服不了这块区域。
此刻正听到王雄将军率兵前来,部落里的年轻人如惊弓之鸟,只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直想生吞活剥了这对母女。
王小小吓得瑟瑟发抖,青云殇紧紧拉着她的手。她们没有侍卫,也没有兵器,对方一旦发起难来,无异于自取其辱。
电光火石间,左边围炉木桌上,数名汉子突然拔出腰刀,朝霍光的士兵砍去。
这显然超出青云殇与小小的意料之外。
原来自从雨季以来,水灾不断,良田被毁坏,房屋被冲垮。无数难民得不到救助,而且平日里,受尽了大寨长、大族长的剥削,他们自发的聚集起来,开始反抗,揭竿而起,发动暴乱,在各大山区和村寨,造成了一桩又一桩惨案。他们仗着人多,最近越发肆无忌惮。而酋长儿子霍光就是为此而来。
不曾想,战斗已然开始,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目光所及,到处是尖叫声、哭声,人影驳杂,烛火涣散,妓女在奔跑,奴隶在逃窜。青云殇赶紧让小小躲在桌子底下。
那些难民之所以突然发难,其实是因为青云殇和小小的到来。
首先,他们觉得她两是一条大鱼,此乃天赐良机,从青云殇举手投足间来看,她们显然是在避难,王雄将军只是一个托词,只要抓住她两,就可以去营盘山拿到丰厚的奖赏。第二,近些天来,他们了解到,本次霍光所带的人数不多,战斗力不足为惧,再说,公子霍光放荡不羁沉迷女色,难成大事,于是就先下手为强。
只见几名汉子手起刀落,将长桌旁两名壮士砍倒,另有几名大汉在跟霍光缠斗。
兵器与铠甲在剧烈撞击。桌上的火锅倾倒下来,热汁和热乎乎的牛肉,溅了一地,顷刻间,短兵相接,刀林剑雨,大战爆发了。
整个大厅,砍杀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难民们大概没有想到,武师洪叔通身负绝技,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章法有度,一招一式诡异刁钻。的确,多年的游侠生活,让洪叔通练就了一些奇特的招数,而霍光已然得到了他的真传。尽管人数占优,但难民们却奈何不了他们。
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一柱香后,霍光师徒渐呈败相,他们的侍卫所剩无几。难民们并不想要取霍光性命,因为这不是生死相搏,他们只想抓到青云殇母女。
就在难民们大胜在即的时刻。屋外“哒哒哒”的马蹄声,穿云裂雾而来。
几十匹战马嘶鸣,“橐橐”声在雨夜之中,震碎人们的耳膜。早有士兵大叫:“大军到了,大军到了。”周边居民连忙关门锁窗熄火,整个杉树林瞬间一片死寂。
昌隆将军到了。
一天前,诸葛明国王下达追捕令后,昌隆将军亲帅一批骁将率先出发,从麒麟大道直奔而来,他们马不停蹄,冒雨追击,于此刻也到了银杉客栈。第二队人马,是由他儿子昌大盛领导,往另一个方向追击。
难民们见有大敌来临,于是鼠窜而出,还没等摆开阵势,昌隆将军率先出击,只见他横刀立马,一刀就将最近的一名汉子斩成两段。
汉子瞳孔大睁,身首两端,血液将雨水染得鲜红。此刻雷电大作,暴雨倾盆而下,屋外的士兵全部成了落汤鸡。
“可否有人看到王雄将军夫人还有她的女儿王小小?她们两雍容华贵,裙裾艳丽,作贵族打扮。”昌隆将军威风凛凛,一声暴喝,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只见他鹰目斜视,让人心悸胆寒。
见无人作答,他显然没有耐心跟这些贱民啰嗦,再说,这些人在他眼里如蝼蚁无异。只见他滚鞍下马,径直朝客栈大门走去。一些不知所谓的人虽略有阻拦,但都被将军的护卫一一收拾。
看来,在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面前,这些难民的战斗力不堪一击。
昌隆将军推开大门,只见客栈里残羹冷炙散乱一地,瓦罐碗碟残缺不全,缺了胳膊的椅子,断了腿的桌子,横七八竖东倒西歪简直不堪入目。
突然,客栈后马厩房,战马嘶鸣,应是有人逃窜。
原来,王小小见到昌隆将军已然杀到,惊慌失措之下,向霍光抛去了求救的眼光。霍光本来对营盘山古城就带有家国仇恨,当他听到昌隆将军来了,只想带着残部和难民展开反扑,他明白,这些难民同样痛恨营盘山古城的黑暗统治,可实力差距太过明显,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心里焦躁不安。
“小不忍则乱大谋。”洪叔通拽着霍光的手,提醒道。
权衡利弊之下,霍光望着王小小,左右盘算,见她娇娆妩媚,花容月貌,于是借坡下驴。他带领残余手下,领着青云殇和小小,率先奔走。
于此,经过一番长途逃亡,快到铁桥附近后,不曾想碰到了飞将军一行。
“山高有神灵,水深有蛟龙。” 波西部落酋长霍本阳自言自语。他眼神深邃,眉毛入鬓,五官棱角分明,身负灰色挂衫袍,高筒黑靴,给人一种盛气凌人之感。他斜乜了一眼飞将军,见他打着油纸伞矗立一旁,闻言沉默不语。
雨依旧不密不疏的下着。洪叔通的殡葬7天结束,虽然他的血统不算高贵,在部落里地位不算崇高,但基于霍光师徒的关系,族里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十几位释比穿着轮回法衣在灵柩旁“跳大神”,手舞足蹈,超度亡灵。
死亡氛围中透着压抑,但部落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处理。
只见沙乌都部落酋长、马良坪部落酋长,远方的树正寨、亚拉寨、热西寨、甘堡藏寨等各寨寨主十几位。他们神情或呆立或凝重或木然,脸如土色,内心纠结如牛负重。可见神树坛的崩塌,在人们心中引起不小恐慌。
20岁出头的霍光躲在阴影里,脸带菜色,眼望着小小跟蚕丛,咬牙切齿,若有所思。
“飞将军,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你此前的光明磊落,此刻你已身首异处。”霍本阳言语干脆,尽显豁达从容。“我对你,已然表现出了足够的敬重。”
“酋长胸怀大义,我感谢你的仁慈与善意。”飞将军回复道。
“但你的要求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霍本阳打断道:“你心里清楚,我们部落自诩为先贤大禹后代,既尊崇血脉之正统,又崇尚大义之高贵,可你十年来,隐秘自己的身份,对过往闭口不谈,这是对我族莫大讽刺。谎言与欺骗,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酋长话音刚落,油纸伞下人群耸动,有些武士手拽着刀柄,准备一拥而上。
飞将军见形势严峻,呆立当场,无话可说。
霍酋长继续道:“战火已然开启,假若我让你们离开,我无颜面对族群其他人。你说,我是叫你飞将军呢?还是阿木?”
自从飞将军的身份曝光后,部落之间风声鹤唳。首先,酋长被族人冷嘲热讽,有人说他十年来利令智昏,一叶障目而不自知,这让他威严受损,另有人说昌隆将军率领大军顷刻便至,飞将军如果离开,届时可能倒戈相向,那族人更加危险,青云殇和小小可作为人质,决不能放走。
沙乌都部落、马良坪等部落,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跟酋长一样,对飞将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原来,15年前的“血脉大战”,主战场在都广平原,那些惊天动天的战役,白骨露野赤地千里的惨烈画面,在层层传送中,不断添油加醋,不断夸大描摹,虽然时过境迁,但依然让人心有余悸。飞将军名号震撼寰宇,令一些人闻风丧胆,令一些人敬佩不已。
今日,他们终于见到了本尊,这传说中的猛兽怪物,何况之前他就已经在部落里潜藏多年,对这里的一切了若指掌,细细想来,让人不寒而栗。
飞将军看着骚动的人群,又扫了一眼青云殇母女,心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今日若要逃离虎口全身而退,只能以真心换真心,于是对酋长说道:“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十年来,我对你们无半点邪念,我可以将心窝掏出来,我敬重你们的图腾,对神树同样奉若神明。我与山为伴,与水为邻,与酒为友,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对富贵与权力,我弃若敝屣。对珠宝与美人,同样视如草芥。”他瞅了瞅儿子蚕丛,接着大义凛然继续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至于我隐姓埋名自有苦衷,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此心光明,可照日月。”飞将军拍着胸膛凝视苍天。
酋长霍本阳耸了耸肩膀,将脸瞥过一旁,十年来,他对阿木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因为他明白,阿木同样袒怀相待,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其铁血丹心可彪炳史册。青云殇悚然动容,内心震撼,看来,他依然如15年前一样,是一头孤傲的雄狮。
蚕丛听到父亲的一番陈词,热泪盈眶。原来父亲15年前就是一个令人即敬且畏的人物,也不知道是一段怎样的金戈铁马,居然被世人尊为飞将军。
他心里默默想着,假若得空,一定要父亲告诉他15年前峥嵘岁月里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都离开那是不可能的,王夫人和其女儿,是我们的战俘,根据各城邦的法律,我们有处置权。”酋长霍本阳再一次强调。
飞将军沉默良久,对着所有人道:“我跟你们做个交易,就让我去营盘山做个交代。小小跟我的儿子蚕丛留在这里,他俩作为人质,直到我回来。”
整个部落数百号人,听后无不动容。这些年来,阿木刚正果敢,没做过一件违心之事,为人落落大方。他既然将他儿子留在这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达瓦带着一种欣慰的眼神看了蚕丛和小小一眼,示意他们不用紧张。
山的沉稳不同于水的灵动,这里的人憨厚,直爽,做事雷厉风行,极重承诺,凡事绝不拖泥带水。
酋长霍光沉默着,眼中带着一种凝重。事关重大,大概,他在斟酌其中的利弊,几十年岁月的磨练,让他明白,任何一个决定,绝不能如此草率。
何况,这是战争。
飞将军不再言语,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霍光将脸撇向一边,显然,他对飞将军的做法成见很深。
族长霍本阳长叹一声,刚毅说道:“可以。就让蚕丛和小小留在这里吧。”
波西部落、沙乌都部落、马良坪部落,他们世代就在山里生活,几百年来,营盘山古城不断扩充地盘,金龟包、上南庄、勒石等部落前后被吞并。 这三个部落,以及神圣的桑树林,是岷山深处最后一片光明之地,他们追求自由,崇尚忠义,不想让权力奴役,因此,这里的村民,乐善好施,娴静安逸,与世无争。
蚕丛和小小进入山寨当天,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并被纯朴的山民和山中的建筑,深深吸引。
他们居住的房子,因地制宜,别具一格。主体部分主要以黄土,硬木材,灌草丛和岩石构成。某些大型的祠堂、神堂或族长的居所,往往以大石块为基础,多用木材做结构,呈内直外斜梯形状。内饰简朴,陈设素洁,布局严谨,墙壁上,随处可见一些特色鲜明的木雕、彩绘和蕴含历史痕迹的糊画。
多数平民房,则以木头做成夹板,填充粘性较强的泥土,再用木槌作为垒砌工具,夯筑出扎实的泥墙,接着用山中砍伐来的树干,作为梁柱,附上厚厚的罐草与软泥。这种堡垒式土房结构的房屋或院落,外不见木,内不见土,结构坚固,抗风险强度大,适合居住。
此后一天,飞将军陪着酋长霍本阳,跟其他各地酋长、族长、寨长聚在一起,商议孤桑神坛开裂一事。
大家各抒己见,但都含糊其辞,没有实质进展。
第二天黄昏时刻,微风伴着细雨,湿腻腻的空气散发着阵阵溽热,霍本阳单独约了飞将军,品尝部落里纯正的青稞酒和酥油茶,莫克明伴随左右。
待几人落座,早有族人达瓦备好酒具、茶盘。
霍老随和的说道:“听说你明天就要离开。”
飞将军摊开心扉,道:“是的,早一点解决,早一点安心。”
霍老语重心长,用一种苍凉的口吻说道:“阿木,我敬重你的为人,这些年来,咱们可谓金玉之交,这么说吧,因为你信奉火神,所以我找到你。”莫克明看到,酋长有些话,似乎亟待说出口。
飞将军颔首回敬道:“族长,有话直说。实不相瞒,近年来,我也在探求雨季的奥秘。从今年的形势来看,这雨水确实诡异得很。最开始我认为这或许跟火神有关,因此,我去过柏树林的祝融祠堂。”
霍本阳眼睛一亮,他感觉到他确实是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于是也就不再遮掩,泯过一口茶,继而说着这样一段传说:“这个预言从我们的先祖炎帝时期就流传至今,古老传说里,雨季是开启另一个纪元的标志。而一旦我们的孤桑神坛裂开,就代表此纪元已经开启,其中原由我们后人不得而知。话说上古真神伏羲氏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再结合鸟兽花纹,定义了八种自然现象,他们分别是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再根据八种现象做了八种卦象,分别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乾为天,坤为地,震未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山为艮,兑为泽。此八种卦象,可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飞将军纳闷:“那跟这个雨季有啥关系呢?”
酋长继续道:“八种自然现象构成我们眼中所见的一切,他们是相辅相成混为一体的,周流六虚而不滞塞所以天地和谐。但是雨季预示着其中一种卦象出现了紊乱,所以天现异象,这其中玄机诀窍我们不得而知,或许……”酋长沉吟着,望着屋外飘乎乎的细雨丝,静默凝神,半晌才道:“或许。”
飞将军和莫克明作洗耳恭听状。
酋长掬起三足脚杯,喝过青稞酒,继续说道:“听说五大国王见过白袍巫师。”他望着飞将军。
飞将军不置可否,摇了摇头。
霍老说道:“灵山十巫,个个神通广大,可我们这里从来没见过。再说,我们只相信部落里的传说,相信我们自己的树神,雨季后死亡会笼罩大地,”酋长叹息一声,“巨龙会再次腾云驾雾,为害人间。”酋长的思绪飘忽不定,仿佛对未来充满着无限恐惧。
飞将军对巨龙传说置若罔闻,他只关注眼前的现实,于是反问道:“那为何神坛下,热量会如此之高呢。”
酋长立马回道:“这又是另一个预言,二千年前,先贤大禹在大西海尽头瞿塘峡附近的夔门口开槽修渠,疏通河道经络,引水东流,在靠近巫山水域深处,发现了一个青铜打造的太阳轮,太阳轮异常炽热,大禹注入法力,不断削弱轮盘的热量,后来他将太阳轮携来至此,掩埋在孤桑神树下,垒以祭坛封印。”
旁边莫克明宁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个故事有一定可信度。”早一日,他跟飞将军与各地酋长等,在查看金字塔结构的神坛时,发现神坛底下的确炙热,而且越往里走,温度越高,最后远超人类忍耐的极限,他疑惑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到这个太阳轮呢。 然后,太阳轮有何意义呢?”
酋长摇头叹息道:“传说太阳轮是克制恶龙的唯一武器,但其中的门道或者诀窍,谁也弄不明白,再说。我部落对神树有着无比崇高的崇敬,谁要是对神坛地底有丝毫觊觎,那就一种莫大的罪恶,神明自会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再说,几千年来,族人从没想过太阳轮到底会不会存在。任何的怀疑都是对先人的不敬,而且,这仅仅只是个传说罢了。”酋长陷入了深思,不再言语。
第二天,等飞将军离开时,小小跟蚕丛已经很熟络了。
此后半个月里,他俩基本上形影不离,天天腻在一起。也许作为囚徒,彼此怀有同情心,或许因为年纪相仿有共同语言。因此,尽管人生地不熟,但是倒也落得舒心安逸。
蚕丛看上去憨态可掬,两颗突出的眼珠让他看上去就像小溪里的螃蟹,这让小小惊骇莫名,每次见到他就想取笑谐谑,小小有着顽童心态,煞有介事地吓唬他:“你是不是上古炎帝转世啊,我听城邦里的巫师说,圣贤炎帝的眼睛鼓鼓的,可以看到百里之外的风景,有顺风耳,可以听到大海深处鲸鱼的叫声。”这让蚕丛不甚惶恐。他局促说道:“才不是呢!从小我就这样。”
小小喜欢跟蚕丛在一起,因为他的憨厚,爱憎分明,浑身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蚕丛同样喜欢跟小小在一起,她十指尖尖如同山中的竹笋,浩腕若洁白的莲藕,眼睛似宝石散发着蓝色的光芒,而且,她性格直爽,快言快语,没有城府,如同清澈的水,一览无余。
某次,小小跟蚕丛说道:“蚕丛哥哥,我跟你说啊。先民说男怕孤辰,女怕寡宿。而我呢。就是寡宿的命,你知道天干地支嘛?”
蚕丛摇了摇头,说道:“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就是十天干。”
小小继续道:“是的。先民说,在十二地支里,寅卯辰属于春季,巳午未属于夏季,申酉戌属于秋,亥子丑属于冬季。我呢在春季出生,出生的时辰却是宿时。所以妈妈老说我未来命运多舛。”
蚕丛打断道:“鬼才信呢?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用胡思乱想,老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你心底善良,总能逢凶化吉。”
小小嫣然一笑,说道:“蚕丛哥哥,你这样安慰我,我舒坦多了。”
他们居住在两户人家,白日里,就在一起学习山民的风俗习惯。
雨季给盛夏增添了闷热,因此,他们俩时常跑到屋外,看山寨中林籁泉韵,丹椒秀泽。木屋前,是一个淡水湖,湖边杨柳依依,杉树林立。
小小说道:“蚕丛哥哥,我喜欢柳树。柳树树枝就像少女的发丝,婀娜多姿,摇曳的枝条,随风轻扬,就像翩翩起舞的女孩,特别是在这水木明瑟的湖边,更具别样景致。”蚕丛对柳树可是司空见惯,他性子忠厚诚实,直接说道:“我喜欢桑树。”
小小道:“那可是他们的神树。”
蚕丛说道:“我知道。你看,桑树同样别有特色,在盛夏,树上的桑葚呈现紫色,如晶莹的宝石,而且桑树枝干笔直,异常坚韧,叶片也光滑细腻。”
细雨濛濛,带来阵阵清爽,小小会心一笑,摘下桑葚果,放在手心,递给蚕丛。“蚕丛哥哥,听老人们说桑葚好吃,你试试。”小小睫毛沾了水,眸子清澈透亮,她浅笑嫣然,两颗醉人的酒窝蹦了出来。
蚕丛憨憨接过,送进嘴里,咀嚼着,味道果然鲜美,回答道:“小小,你也吃,确实很甜!”一边说着,汁水淋漓从嘴角流出,看上去甜蜜极了。
小小继续道:“蚕丛哥哥,听村里老人说,春天时节,他们这里会异常繁忙,桑叶上,会有一种虫子,他们叫它‘蚕’,就是你的那个姓氏,你说奇怪不?我可从来没见过。据说蚕可以吐丝,而他们会专门收集蚕丝,用来加工,制作衣裳,你发现没有,他们有些女孩子穿的衣服好漂亮。”
半个多月来,最气恼的是霍光。自从在银杉客栈看到小小第一眼后,就有被勾了魂的错觉。
他天天脑海里都是她那无邪天真的笑,那丹凤眼,流转间顾盼生姿,浅浅梨窝在粉面上绽放,有若盛开的桃花,不同于族群内的女子,小小就是一只精灵,特别在她跳舞时,就像花丛中翩跹的蝴蝶,一颦一笑,比起族里其他女孩,别有一种风味。
他的丑陋和龌龊心态,被父亲霍半阳看在眼里,让老酋长恼怒,同时替他羞愧。
某次他们争吵起来。
“除非小小永远在这里一辈子。不然你小子别做这个打算。”酋长怒斥道。
霍光甩着膀子,拽着脖颈上的羊毛线道:“为什么呢?我就配不上她嘛?”
酋长更怒,恨铁不成钢,拖过一把木椅,斜坐着,怒道:“第一,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她虽是营盘山公主,但你是族里下一代释比,你俩信奉的图腾不同,你负有为本族驱鬼除秽,穰解祸崇的使命。作为一名大好男儿,你不能沉浸在儿女情长里。”
霍光试图据理力争:“那为什么蚕丛那小子。”
霍本阳抡起胳膊,一把巴掌甩在霍光脸上,怒斥道:“烂泥扶不上墙,我的话只说一遍,你不要违抗我的意志,同样不要辜负族人的期望。部落里那么多女孩,哪一个不比那个娇弱的公主强?”
白露时节的清晨。小小又跟蚕丛撑伞站在大桑树下,望着眼前一泓湖水,感叹时光匆匆,岁月无痕。突然清风徐来,雨滴敲打在水面上,带起阵阵涟漪,微波荡漾,让人神清气爽。蚕丛在竹林里削来一段油竹,用小刀在竹管上削来戳去,两根竹节细管并排树立,长度约6寸,管口约1寸,接着制作一个1寸长的吹嘴,用刀将吹嘴正面削平,上面凿出4个洞眼,并在上面距离1寸的地方,用小刀切开一个薄片,引伸出来,作为簧片。
不一会,一只淡绿色的管状吹器就制作出来了。
蚕丛拿到小小眼前。
小小摇头说:“不会。”
蚕丛腼腆笑着,道:“听父亲说,在很早之前这种吹器先民用鸟骨头或羊骨头制作,一般在放羊和牧马的时候使用,从这个洞洞里吹出来的声音可以让山羊或者马儿回家,所以又叫马鞭或吹鞭。现在呢,我用这种竹子制造,因为你是羌人,就叫它羌笛好了,我送给你。”他伸出右手,满怀期待。
小小接过这支精致的绿笛。笑道:“谢谢你。蚕丛哥哥,你可以吹奏一曲吗?”
蚕丛顺手接了回来,立在一棵桑树下,将笛子靠近嘴边。慢悠悠地吹起来。
顷刻,柔和纤细的曲调儿,穿过迷蒙细雨,在碧绿的湖水上空悠扬。曲调第一段婉转低沉,如怨如诉,抑扬顿挫。第二段转为柔和舒缓,似天上的悠悠白云,随风缱绻,第三段则是高亢的欢快声,有若林中万千鸟鸣,啾啾不绝。第四段则进入苍凉的曲调,似倦鸟归巢,哀怨悲凉。又似故友离殇,凄恻阴郁,让人泫然欲泣。
一曲奏毕。小小满脸愁云,双泪垂落,她含羞地躲在一边,抹掉了泪水。
蚕丛不甚感慨,赶紧问道:“为何哭泣?”他暗忖自己不该让她伤感。
小小轻声说道:“思念妈妈了。”接着打趣道:“没事了。谁叫你吹这么悲伤的曲子。”
蚕丛见她露出笑容,说道:“好了,我不吹了。以后只教你欢快的曲子。”
小小噗嗤一笑。
青云殇是跟飞将军同一天走的。只不过,飞将军同莫克明先生是去往营盘山方向,她则去往宝墩新城。
那两天里,飞将军跟霍本阳酋长一直在讨论神树祭坛的事,因此无暇跟她交流。但他们似乎很有默契,尽管交流不多,但彼此之间的心意却心知肚明。
他们离开波西部落后,同路了一段,在黑水河畔,分别时刻。飞将军跟青云殇单独走到了一座荒原之上,他们停在一棵柳树下,远处田垄灌满了水,几只苍鹭在细雨中盘旋,接着逆风滑翔,倏尔,又朝水面俯冲,其中一只在更远更高的天空上,形单影只,略显孤寂,仿佛独立于天地之外。
青云上殇无不感叹:“古圣贤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转眼间,差不多二十年了,你说这人生嘛,多像一场戏。你呢,就好比那只白鹭,总是一个人待在更远处,你仿佛高高在上。”
飞将军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眺望着,漫过树林,越过天际,旷野上的风,将一帧一帧的往事吹进了他的脑际,他压制着情绪,说道:“不是你说的那样。那不是孤傲,我只是在逃避,我没有那么勇敢。我缺乏对抗命运的勇气,或者说我累了。”
青云殇知道他在掩饰,继续道:“我、西门郡羽、昌隆将军、我丈夫王雄将军、司马长鸿,还有桂圆桥的丁兰,芒城的李氏兄弟,就好比这一群白鹭,我们总习惯于成群结队,大概我们才是弱者。”
当她视线重新落到那群白鹭时,鸟儿们似乎受到惊吓,拍着翅膀飞向更远的田野。青云殇继续道:“如果你真的在逃避,那么你今天就不会出来。你总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过,咱们现在谈这些毫无意义。飞将军,你再怎么超然出世,总归离不开这个俗事红尘。你看看,大家都像这群鸟儿,其实只是各自的轨迹不同罢了。或许,你比我们更早懂得人生聚散无常的道理,所以,你不争,不怒,我记得你说过,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毋私不惠而伤大体,毋借公论以决私情。”
飞将军一直沉默,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青云殇收敛了心神,继续道:“俗话说‘虎不此山,人不辞路’,这些年你一直躲着大家,没想到在这里与你相遇。有些话,我知道如果不说,一旦错失就没有机会了。20年前,我倾心于你,当时咱们都是山花烂漫的年纪,看见了花,就以为永远不会凋谢,看了水,就以为会永远灵动,其实那是一种错觉。世事无常,有些感觉,就像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就够了,但我宁愿相信小小是王雄的女儿。”
飞将闻言一脸震颤,难道小小是自己的女儿?
青云殇向前走了两步,道:“如你所说,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跟王雄这些年鹣鲽情深,相敬如宾,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归宿。而至于你,也仅仅直到喜欢为止,如今,连喜欢也算不上。你看看,那些曾经的至死不渝,海枯石烂,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场笑话。”青云殇越说越坦荡,完全敞开了心扉,继续道:“我跟你说这些,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算我求你,一定要将小小带出桑树林,这是我跟王雄将军唯一的希望。其实,不怕你见笑,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丈夫。顺便替小小在国王面前求情,你知道,诸葛皇族的权威从来不容挑战。”
她流下泪来。
飞将军沉吟道:“长公主,你这些话不说,我也一定会办到。当年,王将军跟我肝胆相照,时常以兄弟相称,再说蚕丛也在这里,我自然会同时将他们俩救出来。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也想早点去探望王将军,我担心他的处境。”
青云殇同样担忧丈夫的安危,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现身。
飞将军从口袋里取出一份信件,递给了她,道:“你到了宝墩新城,将这份信交给司马长鸿吧。或许,这对你有帮助。同样,有些问题我想请教他。”
按照飞将军的意思,青云殇将在达瓦顿珠陪同下先与丹丘生会合,然后再一起去宝墩新城,他们首先会经过什邡古城的桂圆桥,然后顺江南下,进入金龙大道,直达目的地。
飞将军跟青云殇道别后,又碰到了霍光等人,很显然,年轻人从来都是嚣张跋扈的,他们不想在营盘山面前显得自己多么懦弱。
一行人威风凛凛地来到接洽地点色尔古藏铁桥。霍光等波西部落众将士,一个个气焰高涨,披着虎豹皮夹,耳朵上垂着狼骨和豹骨,胸前吊着羊毛线,发出挑衅的叫声。而昌隆将军不将这些山民放在眼里,他心中只有飞将军一人。营盘山士兵一个个神情严肃,全副武装,银白色铠甲将手臂、大腿、前胸全部护住,战马也套着银白色鞍珮,旗帜上则雕刻着威武的麒麟神兽。
在桥上一番接洽后,飞将军和莫可明跟随昌隆将军一路向东,往九顶山狮子王峰方向而去。
昌氏家族,营盘山最强大的家族之一,效忠诸葛氏几百年了。作为王国的镇国左将军,昌隆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这些年来,踏平了上南庄、勒石等部落,最著名的战役就是亲率2800骑,与金龟包部落于黑虎寨的大战,歼灭对方6000人。此战让昌隆将军的气势一下子压过王雄将军,让他的风头一时无两。
他的妻子为他留下了一个儿子昌大盛,具备绝对的继承权,而他的庶子则有七八个,自从血脉大战后,人们习惯性将他们称为野生子,不具备正统意义上的继承权。
血脉大战后,诸葛明国王很钦佩飞将军的为人,一直希望他能效忠诸葛王族,哪知道飞将军在营盘山任职半年后,就卸甲而去。
老话说“得不到就是就好的。”飞将军这个举动,反而让诸葛明国王更加念念不忘,因此,这十几年来,昌隆将军一直生活在飞将军的阴影下。
大雨倾盆,尽管昌隆将军带来了一位极重要的人物,但是这依然让他们一行看上去狼狈不堪。
当飞将军和莫克明穿过营盘山古城的城墙时,古道两旁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群,年轻一点的面黄肌瘦,年老的则佝偻着背脊,几个瘦弱的女孩啃着满是污泥的包子。
这些人都是15年前血脉大战的受害者,因此,对他们来说,飞将军是一个天煞孤星,假若不是他,那么他们就不会失去孩子或失去父母、丈夫,尽管大战过去15年了,但他们心中的创伤依然未能抚平,再加上飞将军突然隐匿行迹十多年,因此被权臣们定义为“叛国者”。
这更加让他们愤怒。
飞将军不曾想过,当他再一次回到这座城邦,他会受到民众的如此对待。莫克明则低着头,沉默不语。
无数菜叶、残羹冷炙、混着淤泥都往飞将军身上招呼。 “杀人狂魔,叛国者,你去死。你为何回来?你去死吧!你还有脸吗?”谩骂声、叫嚷声甚嚣尘上。
还有更离谱的人直接吼道:“这个雨季,到现在还不结束,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将青云殇和王小小藏起来,那么我们的祭祀大典早就结束了,这雨半个月前就停了。”
这些谩骂愚昧至极。
飞将军只是无言地承受着。他偷偷地瞅了瞅昌隆将军,看到他脸上的狡狯和眼中讽刺的笑意,顿时明白了这一切。
这都是早有预谋的。
他跟旁边莫克明先生小声说着:“抱歉,我要知道会是这样,我一定不会喊你过来。”
莫克明此前做过学士,对民众的愚昧行为自然了若指掌,他安慰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想,你既然来了,就要改变这一切。”
这几天里,莫克明也总算对飞将军的身世了解了大概。
当年,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黑水寨,不过后来其人品和性情无不让人钦佩,确实如霍本阳酋长说的,十多年来他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乐于助人,常常雪中送炭,他不信飞将军是一个杀人狂魔,再说,谁没有过去呢?何况是一位攻城掠地的将军。他在桂圆乔雍湖大学堂同样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历史,可这些道听途说的历史,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好与坏。
飞将军知道莫克明的为人,对他的理解感到由衷的欣慰。经历过世事,明白事理的成年人,往往从一个眼神中,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飞将军不再语言。
此刻,他陷入一种压抑中,这种压抑或者迷惘来自古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在散发一种黑色的气息,爬进了他的鼻孔,让他感到窒息,比如昌隆阴鸷脸上一个言不由衷的表情,就让他压抑难受。
他知道昌隆对自己成见很深,当年,在他担任大司马的时候,两人就存在隔阂,并有过一些不愉快,当然,这仅仅只是他远离朝堂的原因之一,第二,他受不了权臣之间的尔虞我诈,各权贵间的阴谋诡计让他恶心至极,第三,就是国王的干预,让他在行驶权力时,总感到力不从心。
因此,他毅然地离开了。可是,从刚刚发生的情况来看,古城里这种无形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了,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他望着灰暗的天空,细雨蒙蒙,就像这个奇怪“雨季”给他带来困惑一样,他想着,难道这座城邦,是他逃不掉的宿命?他困惑地随着大部队前行,对周围的揶揄戏谑置若罔闻,可就在他们经过刑法广场之际,他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了。
只见王雄将军的头被悬挂在一根杉木杆上,地面鲜血触目惊心。他意外这才十几天,这位挚友就已身首异处。他盯着好友的头颅,头皮干瘪,头发稀疏,岁月在他脸上刻画了道道沧桑,他知道这些年他为了使命和责任、忠诚,掏空了自己的精血。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为城邦殚精竭虑的人,一个如此正义的人,依然逃不了被杀头的命运。而且,这种死法毫无尊严可言。
飞将军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他感到悲哀的同时,同时一阵气愤,他不敢想象如果长公主或者小小知道了,该作何感想,她们俩能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吗?
昌隆将军露着一丝冷笑,他似乎特意让飞将军看清那是王雄的头,因此,他吩咐队伍停下来。
飞将军知道昌隆将军的用意,他是希望借王雄的头颅,来告诫自己这次回来,一切要规矩点,不然下场就是这样。
一群黑色的乌鸦在灰色天空之中盘旋,发出“嘎嘎”地悲鸣声,两只或者三只落到了王将军的头皮之上,用那锐利的鸟喙啄着这颗头颅里的眼珠、筋血,鸟爪则抓起脆如纸片的头皮,飞将军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撅住了,痛如刀割。
他知道所有被挂在这里的人,最后都会被乌鸦啄食殆尽。这是城邦对待重罪之人的一种惩罚方式。
他愤恨一声,低头不再想这颗头颅了,他只是在心里追问:王雄将军位高权重,属于世袭大贵族之一,何至于从审判到行刑,判决如此之快呢? 这期间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带着质问的眼神看向昌隆将军,将军身边的侍卫大声呵斥道:“看够了吧?看什么看,快点走吧。”
除了王雄将军的头颅外,傍边杆子上也插着三四颗头颅,因为他十多年没来过营盘山,因此他不知道这些死者的姓名,大概,也是这次祭祀大典的“祭品私自逃窜”事件的牵连者。
青石板的缝隙里,是鲜红的血迹,杆子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头颅,是对人世间所有仁义、光明、刚正之人的莫大讽刺。
莫克明看到飞将军双眼模糊,全身震颤,大概猜到其中的含义,只是他人微言轻,因此只能紧跟飞将军的步伐,他明白,古蜀大陆五大王国权力中心,壁垒森严,想要不惹祸,还是少说话为好。
离开了刑法广场,飞将军加快了脚步,他似乎想尽快拜托王雄对他的影响。他们穿过辉煌的宫殿群,迈过国家图书馆和一排红杉树后,就到达通往绝壁七座皇家宫殿的栈道入口,莫克明是第一次站到这座神圣的宫殿群之下,他被宫殿的辉煌和庄严而震撼。
他知道,千百年来,这座北斗七星殿,是整个古蜀大陆最富盛名的皇家宫殿群。
栈道上的守卫,个个神情庄重。
到达绝壁上的天璇殿时,昌隆将军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已安全到了绝壁之上。飞将军,假若不是我全程守护,你们可无法走到这里。对不对?你知道,雨季增加了民众的暴戾之气。”他的话轻佻,带有十足的讽刺,看上去得意洋洋。
飞将军说道:“如此多谢了。”接着招呼莫克明,径直朝大殿走去。
按照国王诸葛明的指示,达到天璇殿,其他人等一律止步。
飞将军是在宫殿里的会议大厅觐见诸葛明国王的。
国王比15年前老多了,他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手背上手臂上褶皱丛生,他依旧斜躺在那张由酸枝红木打造的麒麟椅子上。斜睨着眼,看着飞将军的到来,即不惊讶,也不欢喜,似乎他早就知道了,他会来这里。
“15年前,你就说过,不再过问问营盘山的一切,你所谓何来?”国王说道,他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回荡,显得洪亮,冷酷中带着威严。
莫克明退在一旁。
飞将军近前一步,脸色铁青,严肃道:“为王将军的女儿王小小而来,同样也为王雄将军而来。”想起挚友已死,他心如刀割。
国王拿起金樽,喝过一杯烈酒,冷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该明白,国王的命令无可更改。王雄犯下的可是欺君之罪。祭祀大典,告慰诸神,向苍天祈福,这是天底下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事情,可他私自释放了祭天的祭品。”
他放下酒杯,加重了语气:“我之前跟你们讲过,预知平直,则必准绳;预知方则圆,则必规矩。法者国之大者,治国者之重者。他在朝堂那么多年,难道这点还不明白吗?”
飞将军一阵沉默。
诸葛明国王举杯,将桌上的酒水一饮而尽,怒道:“这是他应得的下场,他早就该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一旦做了,有些话一旦说了,再回头就来不及了。”
飞将军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继续抗辩道:“好吧,他死了,我无话可说。可是,王氏家族乃肱骨之臣,将门贵胄,世袭了数百年。判决和行刑岂能如此仓促,从刑法上…”
国王打断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15年前我要求你征服金龟包部落,你不答应。8年前,我派去使者请你出山,希望你将诸葛泓一找回来,你也拒绝。”诸葛明情绪激动,气血膨胀。
飞将军说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诸葛明继续道:“6年前,我再次给过你机会,请你去巫山寻找不死药,你依然抗拒。难道这点要求,也违背你的侠义心肠吗?”
飞将军抗辩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性命只有诸神才能决定。”
国王恼羞成怒:“世人都说,云梦大泽的巫山十二峰上,有不死神药,灵山十巫,个个都活了几千年。”
飞将军对他的异想天开,嗤之以鼻,他怒道:“古圣贤早就说了,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只有高尚的德行才能流传千年,没有一副躯壳不会毁灭。”
诸葛明知道他的执拗脾气,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点都没改变,他继续说道:“既然你不再插手王国内的事,你又为何要给青云殇和王小小出头呢?你明知道我可能会将你就地正法。”
飞将军视死如归,说道:“那是因为我依然相信你是一个伟大的君王,我相信你还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不会颠倒黑白,丧失理智。”飞将军看了身后的莫克明一眼,接着转过头来,继续道:“很多年前,我记得你说过,人君者,天下之所依者也,一念怠荒,则四海必有废弛之事,一念纵逸,则四海必有不得其所之民。”
诸葛明看到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说道:“好了,我不愿意听你啰嗦。我只是希望这雨能够停下来。你也看到了,水,对于山民来说,就是灾难。”
飞将军看到国王陛下神色稍缓,情绪也跟着缓和下来,他顺便将心中的疑问和对雨季以来的思考,粗略地述说了一下。
国王看到时间不早,说道:“我很老了,也不再有精力跟民众折腾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了。你既然来了,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如果你想探寻雨季的奥秘,那也是你的事情,我也不会阻拦。这么说吧,祭祀可以推后,只要你能尽快安抚民心。”
飞将军听到小小安全了,波西等三大部落的隐患消除了,心里顿时舒坦。他说道:“我一定处理好朝堂与民众之中的关系。”
诸葛明国王很累了,他招呼一声,立马有两名侍卫前来搀扶,他说道:“好了,这些都是你份内的事。”
飞将军正纳闷国王话外之音时,一名将士送来了一柄三尺长剑,剑柄由上等乌木锻造,剑套雅致,透着古韵,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气势惊人,赫然就是“英雄”两个字。国王陛下边走边说道:“这本来就是你的剑,15年了,今天物归原主,你会用得着的。”
飞将军拿到剑那刻,一股熟悉的感觉席卷全身。
的确,20年前,这把英雄剑就是自己做游侠时的配剑。他记得当年在四姑娘山幺妹峰下游历时,在一个山涧口捡到一柄古剑,当时,古剑剑鞘隐隐泛黄,剑柄腐烂,不知埋葬了几千年,剑身同样锈迹斑斑。
那几年游侠之间最喜欢搜集上古神兵,民间传说黄帝斩蚩尤后,将轩辕剑一份为五,其中一柄七星龙渊剑就遗落在了人间,飞将军也不管这柄腐朽的剑到底是哪位大圣遗落在此,回到平原上后,就请什邡古城的铸件大师欧冶子历时九九八十一天,重新修筑了此剑,欧冶子敬佩飞将军的为人,于是在剑柄上刻下“英雄”二字,这便是“英雄剑”的来历。接下来几年,飞将军携带此剑,参加了“血脉大战”,并在战役中大放异彩。
飞将军摩挲着“英雄”二字,陷入了深思,这种感觉就好比遇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像品尝美酒一样,轻轻抚摸着剑身,神剑出窍那刻,发生低沉的“嗡嗡”声,似乎在期待主人的回归。他注视良久,慢悠悠地收回剑鞘。
这时,国王沉闷地说道:“你应该知道,首相大人东方朔老态龙钟,他的年纪比我还大,他还能为王国效忠几年呢?我一直尊重你的为人,你的君子作风在很多年前就让你享有大名。这么说吧,你得提前熟悉城邦内的情况。农业、商贸、政务、民众的所求、收纳与支出、对外扩张等,相信这对你并不难。我老了,我希望你还能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到乔一。”
飞将军感觉到手中的剑突然沉重起来。在骨子里,他跟朝堂上的一切格格不入,很多年前,这些事让他头痛欲裂,但是为了青云殇和小小,也为了王雄将军,他必须忍辱负重。再说,他还想探究“雨季”这场关乎整个人间的大事,特别是在与波西部落酋长霍本阳交谈后,他更加觉得这个谜团匪夷所思。
国王陛下似乎才注意到莫克明,说道:“噢,听你说之前在雍湖太学担任过大学士。”莫克明诧异地“嗯”了一下,他惊讶国王的神通广大。
国王温言道:“你既然是飞将军的朋友,我相信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现在国家图书馆正好缺一位馆主,我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莫克明受宠若惊,他说道:“感谢国王大人的厚爱。”
诸葛明摇摇手,继续说道:“这是对有学问之人的一种奖赏。你不用感谢我,飞将军想要找寻关于雨季的资料,我希望你能帮他分担一点,作为营盘山首相,日理万机,杂事繁琐,事无巨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尽管他暂时只是代理,但很多事情会让他焦头烂额。”
说完他就离开了。
的确,飞将军担任代理首相一职后,确实发现古城里各权利部门之间,彼此掣肘,权贵之间党同伐异,许多事情实行起来,效率异常缓慢,整个朝堂看上去死气沉沉,这就好比一台老旧的机械,正在崎岖不平的陡坡上蹒跚而行,即使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依然“颠簸”不休。
飞将军知道贵族们一定会排斥自己。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莫克明一道,搜寻“雨季”的资料,因此,他们两人频频出入古城里的图书馆,跟那些拥有渊博学识的巫师或者学士交谈。
连续七八天,飞将军并没有理会朝政,因为他知道,过早地参加御前会议,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图书馆里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名叫墨非,他听说朝堂之上,正有人特意探求“雨季之谜”,意图为民请命,内心震颤,他对飞将军和莫克明说道:“整个全天下的人都沉浸在声色犬马里,追逐权力、追逐金银珠宝、追逐美人或食物,彼此争斗不休,真正能体恤百姓、为民间疾苦做实事的人很少。雨水给整个大地带来了灾难,食物紧缺将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个议题。你们能够探寻这个难题,我感到很欣慰。”
他的背脊被他丰富的学识压弯,尽管他看上去行动迟缓,但是对有关雨季的书籍如数家珍,不一会功夫,他就帮飞将军和莫克明找到了几本重要的资料。
他将书籍交到莫克明手上,眼睛迷成一条线,脸上爬满了麻子,遗憾说道:“据说有一本上古天书,黄帝时期留下了的,叫做《黄帝阴符经》,可惜,这里没有,只有少数几本残缺的资料提到过。”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气喘吁吁,找出这几本书,似乎耗费了他一天的精力。
飞将军赶紧搀扶着,说道:“老先生,谢谢你,我只是尽力而为,你知道这种问题只有神明才能决断。”
老者说道:“谁知道呢?事在人为,诸神一定不会辜负一个默默付出的人。”
飞将军离开后,就往自己的寝居走去,他的办公地点在摇光殿,这是给外来的政务大臣专属的落脚点。
此后几天,他俩就一直在书中找寻关于雨季的史料,莫克明知识渊博,他在几本泛黄的书籍中,找出了几条重要的带有警世意味的文词。
莫克明遗憾说道:“可惜,残缺不全,有些段落莫名其妙消失了。”
飞将军坐在枣红色将军椅子上,喝过一杯浓茶,细细品读着书中话语,说道:“这可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然后他又念叨着:“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突然睁大眼睛,望着身边老友,激动说道:“这是上古先贤给我们的启示,我想,几千年前的先民,一定经历过类似的处境。”
莫克明则担忧说道:“可是,如果说雨季是邪恶之神给人间带来的杀气,但是到底要怎么解决呢?先民并没有给出具体解决方案。”
他遗憾书籍中某些重要章节的遗失。
飞将军则陷入了深思,他看着窗外那飘落的雨,想着“龙蛇陆起”所代表的含义!难道波西部落酋长霍本阳所说的恶龙真的存在吗?
留给飞将军思考的时间并不多,第9天,国王陛下下达了最新的文书,飞将军不得不参加第一次御前会议。
国王并不在。
当飞将军和莫克明进入天权殿时,辉煌的大殿中,那张奢华的镶嵌着一块巨型绿色翡翠玛瑙大理石座台上,围着几位重要的权臣,昌隆将军正襟危坐,首相大人东方朔披着一件灰色棉褂,鹰钩鼻、颧骨高耸、瘦削的巫师则是一身玄服,然后是新晋大将军陆鹏宇,皇后昌平则坐在正首位置。
昌平皇后看到飞将军来了,便提前离开了。情报总管、控制着城邦各大妓院、酒楼的商人拓跋牧野跟莫克明站在大殿的梁柱下。
飞将军看到大家脸色沉重,他知道这场会议逃避不了,于是也就仰起头坐了下来。
老首相等到飞将军落定,继续说道:“现在山体崩塌,山民们无家可归,河道决堤,雨水漫灌了农田,今年许多百姓收成惨淡。根据最新消息,目前,城邦里涌现了大量的难民,他们占据着街道,给民众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根据我们分析,只要这雨依旧在下,那么会有更多的山民涌进城内来。”
所有人一脸严肃,飞将军这些天看到了城内的情况,因此深有体会。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昌隆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老首相看到大家默不作声,继续说道:“蔬菜和稻谷,米黍等食物缺失由为严重,这是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如果民间存储的余粮一旦消耗殆尽,那么更加麻烦的事一定会出现,皆时,城内大乱,届时饥不择食…我们必须做好防范。”他叹息一声,表示对未来的担忧。
巫师姬远贤接着说道:“祭祀大典已经推后,民众怨声载道,本来,这一定程度上可以消除民间的疑惑。”他的眼光从飞将军身上一闪而过。
飞将军耸了耸肩膀,感觉如坐针毡。 巫师咳嗽一声,继续道:“不过国王既然决定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俗话说,遇水搭桥逢山开路。千百年前,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先民们同样不懂得种植,但是他们依然生存了下来。因此。我们必须得相信民间的力量,民众的生存意念是非常强大的。”
首相大人说道:“强烈的意志可填饱不了肚子,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他们的哭声只会让年轻妇人崩溃。”
飞将军默默听着,继续说道:“可以发放赈灾粮食,…”
首相大人讽刺道:“粮仓可应付不了城邦里巨大的需求,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如果雨水不停,民众只能等着喝西北风。”
巫师继续说道:“开源节流,是唯一办法。昨天,国王陛下跟我商讨了,他将组织今年最大的一次围猎活动。你们都懂得,往年,夏天就该围猎,可是今年,一直到今天,国王陛下才下达这个通知。”
首相大人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皮一颤,说道:“每一次围猎都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武器、战甲、弓弩、怒马、粮草等,这无形中增加了国库的开支,雨季以来,造成了多处塌方,在治理河道、安抚难民等赈灾举措这一项支出上,就让我们左右为难。”
昌隆将军睁开了眼,说道:“这次狩猎是必须要进行的,一次收获,就可以让民众捱过这个冬天。”
巫师同样附和道:“我跟国王陛下以及昌隆将军的意见一样,今年的粮食收成锐减,那么可以通过打猎,收集到更多的肉类。”
首相大人义愤填膺,情绪激动,温怒道:“可是这笔巨大的开支,最后的承担者依然是民众。今年以来,百姓的日子够难过了。”他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昌隆将军继续说道:“关于这次围猎,我认为可以这样,看看可否动用民间的力量。如果民众之中的青壮年能够参与进来,那么本次围猎的收获必定大大增加,这将极大缓解民间对食物的需求。同样,也促进了国王与子民的感情。”
首相大人神色稍缓。这个建议听上去比较中肯。
飞将军适时说道:“民众手无寸铁,战斗力薄弱,大型围猎时,猛兽横行,我担心给他们带来灾难。再说,大雨导致山体滑坡…”
昌隆将军讽刺道:“我们不能因为担心那些可能出现的意外而停下正确的事情。想要收获果实那就必须付出汗水,相信民众也是理解的。”昌隆将军盯着飞将军,继续说道:“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度过严寒的冬天,即便出现一定程度的牺牲,是值得的。”
飞将军不再争论,问道:“岷江的贸易难道全部停止了吗?为何不通过河道,将平原地区的粮食运到山区来呢?”
首相大人脸呈为难之色:“河道贸易当然还在进行。只是芒城李氏家族控制了平原与山区的入口,今年以来,他们大幅增加了进出口的税率。许多商贾也乘机囤货居奇,因此,整个岷山地区的采购成本大幅增加。再说,雨季同样减少了平原地区的收成。”
之后飞将军不再语言。他明白,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他的建议和顾虑,在这个高贵而奢华的会议桌上,不值一提。只是他心里膈应得很,国王陛下跟民间的壮年,同去大深山里围猎,这听说去似乎很不妥。
首相大人东方朔继续说道:“国王陛下的安全是第一要务,大雨将会增加这趟行程的困难。”
昌隆将军信心十足地说道:“这点请首相大人不用担心。昌大盛将全程负责本次围猎活动,他将亲自环伺在国王陛下周围。”
昌隆将军有意提拔自己的儿子,这点大家心知肚明。
首相大人继续问道:“那么本次狩猎的开支,将…”
昌隆将军不等他说完,立马抢着说道:“老先生,你不用将所有事情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据我所知,早些天国王陛下已经为你物色了一位才华出众的接班人,你可以将筹集经费这个任务交给他。”昌隆将军越说越振奋。很显然,他在故意刁难飞将军。
飞将军暗暗愤怒,只是他初来乍到,因此只能忍住,他深刻明白“觉人之诈,不行于言,受人之辱,不行于色”的道理,于是恭维说道:“尊敬的首相大人,以后请多多指教。这件事过于重大,如果我在执行过程中,遇到了难题,我希望你能担待则个。”
东方朔抬起那刻疲惫的头颅,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皮,说道:“这个自然,咱们还有10天时间。”
波西部落酋长霍本阳给青云殇跟达瓦顿珠两人提供了一个马车。大雨让山路泥泞不堪,好在马车可以遮风挡雨,青云殇坐在马车里,想着:“有飞将军在,他一定能给丈夫王雄求情。”
正盘算着,达瓦就碰到了黑水坝的丹丘生。
几人一番寒暄,丹丘生时而严肃时而焦急,进而一丝凛然。
丹丘生前半生大部分时间在九顶山度过。尽管这里存在巨龙的传说,但是他相信人类钢铁的力量,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不管是传说中的青龙、白虎,或者天上飞的朱雀等其他怪兽,只要是血肉之躯,那么人类一定能给其致命一击。
从小到大,丹丘生对冶金术情有独钟,而且对刀、枪、棍、耙、斧、钺、戟等兵器颇有研究,而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在蚩尤城云雾山游历时请当地一名铁匠打造的神剑。蚕丛身上的武艺就是跟丹老学的,而这,也就是飞将军之所以要青云殇带上丹老的原因。
丹老年轻时候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15年前,同样参加过“血脉大战”的局部战争,并在大战中斩杀5人,在雍湖附近,他被编入什邡古城魏楚恒大将军麾下,等到他们进入桂圆桥时,大战已经结束。
大名鼎鼎的飞将军受邀去到了营盘山,青酆大帝在宝墩新城正式问鼎,历时3年的“血脉大战”终于落下帷幕。
于是,他跟其他士兵一样,并没有见到飞将军或青酆大帝等当时的风云人物。解鞍卸甲后,他在大山深处躬耕陇田,并结识了“阿木”这个憨厚莽汉,当时,他带着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子。
没想到,蚕丛的父亲居然就是人人传颂的飞将军。
达瓦顿珠说道:“的确,他就是飞将军。我跟酋长一样,此前也不知晓。”丹丘生想到飞将军居然放弃了光明的前途,隐姓埋名于深山,吓得一身冷汗,惊讶道:“先民说,真正的隐者都藏在名山大川之中,看来这话不假。”想到这些年来,跟阿木秉烛夜谈,推杯换盏,汗颜至极,感叹道:“这十多年来,我简直有眼无珠。”
青云殇一阵笑谑。
当他得知,马车里坐的就是青酆大帝的长女——长公主青云殇时,丹丘生凛然道:“您是王雄将军的夫人?哇,我尊敬夫人,您有纯正的皇室血脉,青酆大帝的事迹让整个都广平原肃然起敬。”
达瓦顿珠说道:“飞将军吩咐我们,一定要将长公主送到宝墩新城。”
丹丘生正经说道:“能够护送长公主回宝墩新城,是我们的荣幸。飞将军信得过我,我一定会给您伺候好了。”
长公主直接回应道:“这是我的荣幸。”
彼此熟络后,丹丘生跟达瓦打趣说道:“平生第一大爱好就是酒,先民说,遥知天涯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达瓦听他文邹邹的,赶紧退到一边。
青云殇则拂袖笑道:“到了宝墩城,绝对让你醉上三天三夜。”
而在去宝墩新城的路线选择上,他们出现了分歧。如果向东,就要穿过摩天岭,渡过白水江,直达龙门山,迈过龙门山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只要穿过什邡古城,进入先民打造的金龙大道,再向南走,就会抵达宝墩新城。
另一条是水路,沿着岷江顺流而下,就会到达岷江出山口,到达芒城。而芒城到宝墩新城,一路都是康庄大道。当然,现在水路很危险,如果三人都骑马,就要越过四姑娘山。只是四姑娘山山路险峻,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临之目眩。
这无疑增加了难度。
丹丘生说道:“长公主,咱们走桂圆桥方向吧,时间虽然多出三五天。但是一路畅通无阻,而且什邡古城丁坤国王假若知道长公主来了,一定会设下佳肴珍馐款待您,您会得到应有的尊重。”
长公主却踌躇难决。本意上,她想去芒城一趟,芒城古城李文鼎家族,势力庞大。其长子李佳杰,次子李佳奇在“血脉大战”后表现突出。
十多年来,自从飞将军归隐后,芒城李氏兄弟不断攻城掠地,征服了不少地区。李文鼎借着岷江这条黄金水道,几十年来,积累了巨额财富。近些年,更是纳妾不少,生了一箩筐后代。
在政治归宿问题上,财大气粗的李文鼎一直模棱两可,嚣张跋扈的他,这些年更是不将其他家族放在眼里。依照几百年来的传统,他们应该效忠营盘山的诸葛皇族。可是,随着岷江源源不断地给他带来财富,他越发膨胀了,李文鼎最著名的口头禅就是:“岷江河里流淌的全都是黄金。”而随着宝墩新城青酆大帝的崛起,李文鼎城主更加不可一世。
丹丘生本来想说什么,但是达瓦顿珠说道:“公主殿下。雨季以来,岷江水位太高,两岸河堤被淹没,那条路危险得紧。如果你实在要去芒城,咱们可以去完宝墩新城后,再陪你走一趟。”
长公主点头称是。
第三天,天地一片澄明,偶有清风拂柳。青云殇从乘舆中出来,驾着大黑马,遥见天晴气爽,心情豁然开朗。
丹丘生拿过酒壶,猛然喝了一口,大咧咧问道:“听说你此前是金龟包部落的山民,为何融入了波西部落呢?”
达瓦顿珠道:“十二年前,我们部落被昌隆将军击败后,许多人去到了平原。当年,什邡古城百废待兴,宝墩新城欣欣向荣,机会更多,相当一部分人在当地安居落业。至于我嘛?我喜欢大山里安逸的生活,我敬奉山神、火神、灶神,而且,波西部落、沙乌都部落有神树崇拜,因此我留了下来。”
丹丘生说道:“可是,这几百年来,平原地区比山区更加适合生存,他们建立的城邦让人叹为观止。”
达瓦顿珠说道:“是啊,这就是我之所以自动请缨,护送长公主的原因。酋长也跟我说了,让我去寻找更大的机会。你呢?我看你十多年来,一直在摆弄你的铁剑,其实,像你这种具备高超剑术的武士,不该屈才于山区。”
丹丘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年轻的时候他还有两把刷子,现在上了年纪只能算是个花架子,不值一哂,于是感叹道:“今非昔比,粗糙了,粗糙了,那些花拳绣腿纯粹打发时间。我喜欢兵器,更喜欢酒。不过,关于上古神兵,我倒是了解一二。”
达瓦顿珠从小对剑术热衷得很,可惜苦无良师,于是饶有兴趣问道:“天下最厉害的兵器是啥呢?”
丹丘生泯了一口酒,望着千山碧水,飞鸟掠影,说道:“这天下至强至刚之物,当然是天启纪元时期女娲娘娘用三昧真火炼就的五色石,娘娘在补天之后,遗留了一块五色石在人间,这颗石头蕴含天地间最为强大的五种属性,分别是金、木、水、火、土。女娲娘娘重返神界后,后来的人类共主,集99位冶炼大师,再在火神的帮主下,将五色石,锻造成了五根权利之杖。”
达瓦顿珠惊讶说道:“你意思就是说,天下最强的圣物,就是五根权利之杖?”
丹丘生越发自信起来,因为他总算找到了知己,于是格外卖力地说道:“是的,其实火神祝融也是听从女娲娘娘的安排,利用九天玄火锻造了五根权利之杖,目的就是为了平衡各个种族的力量。据说,几千几万年前,这个世界不只有人类,还有其他种族存在。当时战火纷飞,整个大地硝烟滚滚。”
达瓦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种族,问道:“你说有哪几个族类呢?”
丹丘生说道:“具体我也不懂,有些种族已经灭绝了。上古天书《山海经》中记载: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女娲就是神族。”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根据先民代代相传,除了神族以外,当时还有龙族、巫族、鬼族和妖族。五根权力之杖就分别属于各族的最高权力者拥有。”
达瓦说道:“是哪五根呢?他们之间有何区别?”
丹丘生说道:“第一根是黄金权杖,拥有最强的金之力,第二根是青铜权杖,拥有最强的土之力,第三根是水之力的白银权杖,第四根是火之力的黑铁权杖,第五根是木之力的钰铝权杖。话说,五根权杖,相生相克,任何一根,都拥有统治世界的权力。”
达瓦顿珠惊叹的无以复加,他问道:“可是,五大王国拥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没有哪座城邦的国王展示过权杖啊。”
丹丘生不屑说道:“所以嘛,这就是为何人类之所以分崩离析的原因,因为五根权杖消失了,任何一位城主都没有绝对的统治力。”
听到这里,青云殇心里讶然,近些年来,她已经很少听过权力神杖的传说了。此刻突然听到丹老先生说起,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
她的父亲青酆大帝,一辈子都跟权力之杖纠缠不清。
青酆大帝,几十年来,能征善战,在他戎马生涯中,每到一个新的地界,首先必须打探权杖的下落,因为他明白,拥有了权杖,也就拥有权利。“血脉大战”后期,当他听说黄金权杖出现在龙泉山岷江流域时,他更是趋之若鹜,可惜,像此前无数次遇到过的情况一样,最后总是失之交臂。
眼看年华老去,竹篮打水一场空,青酆大帝似乎突然醒悟一般,他感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最后,他忘却了权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建立城邦之上。当他看过了营盘山七星宫殿的辉煌,什邡古城紫薇星宫的庄严后,他就立志于建立一座更伟大的城池,而这也就是宝墩新城最初的构想。
青云殇听到丹丘生突然停下来,于是说道:“听说,人们在灵山十巫手上看到过白银权杖。而这却是古蜀大陆最近一次关于权杖的传闻。”
丹丘生悠往地说道:“是的,数千年来,在人类历史长河里,在普通人短短百年时光中,绝大多数人只听过权杖的传说,而能够见到一根权杖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青云殇公主好奇问道:“难道上个纪元里,那些先贤都没见过吗?比如神农氏、颛顼大帝、虞舜等!”
丹老沉吟说道:“没有记载过。上个纪元里的《大禹天书》,里面也是告诉人们如何治理水患,记录大江大河地理位置等。再说即便这些大圣贤见过,这种具备绝对统治力的圣器,他们也一定带走或封印了。因为如果没有高尚道德,其他人拿了只会带来灾难。我还听说黄帝时期的轩辕剑,就被带入了仙界,因为它不属于人类。”
达瓦顿珠惊讶道:“我认为,这些神圣的圣器一定藏在山河之中,先民既然打造出来,就一定具有特殊含义。”
青云殇则陷入沉默中。
三天后,大雨倾盆,丹丘生和达瓦穿上了防雨的蓑衣,带上了斗笠,他们此时正好到了龙门山。在空旷的入山口位置,他们见到了许多难民,有些人看到青云殇的马车,于是劝慰道:“我劝你们打道回府。整个平原地区今年水灾不断,许多城池被淹没了。水神的愤怒依旧在持续,我此前信奉山神、信奉火神。因此,我们选择了回来。大山将是人类最后的庇护所,整个平原都将被水淹没。”
对此,青云上三人面面相觑,丹丘生的脸被雨水打湿,达瓦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当青云殇打算让他们休息片刻时,马车的一侧车轱辘陷进了深坑。
丹丘生遗憾道:“晦气,晦气。”
青云殇撑着油纸伞,踱到了马车外,达瓦顿珠看到长公主站在雨水之中,抱歉道:“长公主,都怪我没有看路,做事太粗心。”
青云殇瞧着路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是水坑,于是安慰道:“你无需自责,天公不作美,这个情况谁都无法预料。”
丹丘生蹲在地上,用手趴着,说道:“车辋陷进沟里,然后车辐断了2根,问题不大。”达瓦顿珠跑到马车后方,大叫道:“我去后面推。”
青云殇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她说道:“很好,咱们赶紧修好吧。我们不会退缩,就算前路坎坷,咱们砥砺前行。”
此时,他们三人看到,许多村民、无家可归者、难民匍匐在道路两边,向诸神祈祷。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想来,大雨摧毁了他们的房屋和田地,他们只能沿路乞讨,大概很多年前,他们就是从山里出去的原住民。
不一会,一匹瘦马拉着一架板车,从对面行驶过来,一对农民一前一后,女的挎着深灰布袋,蓬头垢面,男的则披着粗增大衣,拿着一根马鞭。板车上打造了一个像囚车似的木栅栏,上面铺着一块挡水毛毡,毛毡下是一个稚嫩的小孩,小孩瞪着灰溜溜地眼珠打量着青云殇,小孩泣下沾襟,衣不遮体,显然是饿了,大哭大闹被母亲训斥过。
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穿着如此奢华的贵族女子。
青云殇恻隐之心大甚,于是叫住了这对蹒跚的农民,给了他们一些盘缠,顺便拿了两块面包丢给小孩。难民磕头如捣蒜:“好人多福!尊敬的夫人,愿你心想事成。”小孩则像是一个躲在洞里的老鼠,拿着面包瘪瘪嗦嗦,缩在黑暗角落里啃着。
青云殇望着一家三口的离去,心里一阵颓败,她想着,也不知道飞将军要跟巫师司马长鸿说些什么,难道他们真的能向上天祈福,祈求诸神停下这连绵不绝的雨吗?
从那个楚楚可怜的孩子眼中,她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身影,也不知道小小和蚕丛那小子咋样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一个月了。蚕丛后来又用绿竹制作了一支羌笛,小小极具音乐天赋,一连学了几首颇具山区特色的曲子。
霍本阳酋长前天过来探望过一次,并跟蚕丛说道:“游民民族的男子,需要练习剑术和马术,我敬重你父亲的为人,与他有着金兰之谊。我希望你能跟族里其他男子,一起参加训练。这样,我也不会辜负你父亲的嘱托。
蚕丛第一眼见到霍本阳酋长,就觉得他深明大义,像父亲一人,是一个正直且有荣誉感的人,于是点头道:“谢谢族长好意,我正有此意。
他转身对小小说道:“我的手痒痒了,这可是我另一项特长。”他脸上的笑,如云开雨霁,让小小心旷神怡。
小小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她原本以为蚕丛哥哥不会武功,听他口吻,似乎他的武艺尤在音乐造诣之上。
作为酋长儿子,部落里风头最健的年轻人,霍光荣誉加身,自带与众不同的光环,再说,他是簇里下一代释比的传承者,更让他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当他看到蚕丛和小小来到了训练场,胸中那股气焰更加嚣张了。
霍光今天的着装派头十足,威风凛凛,每一招每一式,精彩绝伦,引得周围的年轻人拍案叫绝。
他在故作姿态。
蚕丛看到,霍光身后围满了浮夸的子弟,他们个个身强力壮,看到自己来了,一些人满脸不屑,有些则露出轻蔑的笑,有些则直接抛出挑衅的表情。
霍光大喝一声,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他头发卷成一束,用鱼骨制成的发簪插住,这是族里比较常见的笄发,上身是牛皮制作的夹克衫,下身是紧身皮裤,脚套高筒战靴,看上去精神矍铄。
他双腿直立,左脚稍稍前伸,肩上擎着一根弓弦,往上一提,摆出射击的造型,他脑袋左倾,双目如注,左肩对准50步开外的红色箭靶,接着,双脚微微分叉,直到跟肩膀同宽,左手拽着杨桃木弓,右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镞,这支箭簇尾上以白色羽毛为主,再辅以黄色羽翎,接着右手将箭搭在箭台上,箭尾槽则扣在弓弦上。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
霍光严肃地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从容。显然,这个超远距离他也是第一次挑战。
小小睁大了双眼,饶有兴趣。
霍光看到气氛差不多了。于是左臂微微下沉,利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扣弦,右肘内旋,左手虎口推弓,右手将弦拉满,三个指头突然松开,“簌”地一声,白色箭簇在空中划过一条笔直的轨迹,“啪”地一声,直接命中靶心。
周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小小情不自禁,“啊”地一声,表示惊叹,很明显,她被霍光高超的技艺给折服了。
这些天来,霍光种种行为浮夸做作,而且对蚕丛哥哥极不友好,她排斥得很。她记得在银杉客栈时,霍光表现出来的种种猥琐行为,更是让她嫌弃。
不过,刚刚他展示的技艺,挽回了不少形象。
霍光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蚕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在说:“小子,有种上来挑战。”
蚕丛扫了一眼木高架台上的酋长霍本阳,然后收回了视线,他凛然向前走了两步,神情刚毅。
小小退在一边。
蚕丛不置一词,他直接斜挎一步,同样站在线外,举弓拉弓扣弦射击,动作利索,显得一切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众人看到,他手上的那支箭镞,“簌”地一声,快若闪电,同样稳稳地命中目标。
蚕丛放下手臂时,全场一阵平静,气氛略微尴尬。
霍光“愤恨”一声,又抽出一支箭簇,再中靶心,人群爆出一阵喝彩,蚕丛不甘示弱,接着同样射出一箭。
小小兴奋地叫出声来。
霍光第三支再发,蚕丛同样紧随其后。只不过,霍光命中时,年轻人拍手称快,蚕丛命中时,大家哑口无声,只有小小兴高采烈。
两人一连射了7-8支。站在木架台上的霍本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俗话说有竞争才有进步,在他看来,年轻人之间能够表现出一定的争强好胜心是非常有必要的。不过,霍光年长4岁,蚕丛有如此惊人的造诣,他倒越发佩服飞将军来。
沙乌都部落酋长露佛基,对霍本阳说道:“虎父无犬子,这小子天赋异禀,未来一定是一名优秀的猎手。”
霍本阳依旧缄默。
霍光看到箭术上占不到便宜,心里一阵气恼。他瞥到箭筒里没有箭簇了,说道:“咱们箭术平分秋色,不知道你手上功夫如何。”
霍光也不等蚕丛回答,就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柄三尺长剑,直指蚕丛。
小小看到周围年轻人戏谑的神态,横挡在中间,娇嗔道:“你年纪大些,不要仗势欺人。”
霍光将脸撇向一边。
面对这种挑战,蚕丛感到无所适从,他记得父亲说过:“一个顶天立的男子汉,不应该抗拒任何挑衅。”他看了霍本阳酋长,酋长的眼神变得凌厉。
蚕丛不知是何用意,正当他踌躇之际,她瞅到了小小的殷切目光。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凛然的气概来。
族里有些男子调侃道:“小子,怕了吗?怕了可以投降,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霍光眼神满是傲娇,他自信自己得到了洪叔通的真传,战胜你不在话下。他瞅了瞅小小,似乎想要告诉她:“看我如何羞辱这小子。”
霍光长剑一挥:“小子,不敢接受挑战吗?”
蚕丛知道今天避无可避,顿时豁然了,他露出笑意,说道:“既然你想玩,那就陪你玩玩,只是刀剑无眼。”
霍光狠狠道:“知道,小子,刀剑无眼,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难看。”
霍本阳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雨声淅沥,族里有人送来了黑色的油纸伞,小小撑伞退在一边。
其他年轻男子纷纷退却,场地中央,只有霍光和蚕丛两人。
蚕丛抹掉脸上雨水,从展架上抽取了一柄钢剑,剑柄用菱形纹鳄鱼皮打造,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往上一送,剑身出窍那刻,“锵”地一声,闪着白光。蚕丛右手拽住,他掂量了一下,说道:“咱们点到为止,纯属娱乐。”
霍光看到他居然迎接挑战,心下一喜,生怕他临阵退缩,立马摆开阵势,舞出一个剑花,干脆道:“出招吧,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蚕丛眯着双眼,摆出一个“苍松迎客”的剑招。
霍光也不客套,试图以快取胜,他大“喝”一声,右臂举剑直戳,一招“苍龙出海”,直砍蚕丛门面。蚕丛没想到对方第一招就是杀招,被他的蛮横愕住了,他揪准来势,连退两步,接着右臂曲张,回了一招“走马观花。”接着左腿前移,右臂回缩,向左下直刺,一招“直捣黄龙。”霍光两腿张开,右臂举剑横挡,左臂向前推送,企图给他一个肘击。
蚕丛知道这个家伙蛮劲十足,不敢硬接,左腿回弹,整个人向斜上方跨去,长剑从右下方直奔霍光门面。
霍光踢腿探脑,避过剑锋,直取蚕丛中路。蚕丛吓得一惊,这种招数有点不入流的意味。
霍光师从洪叔通,几乎全都是刁钻诡谲的打法。蚕丛从丹丘生身上学了一部分剑招,然后此前观摩过父亲飞将军的剑术,他们两人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因此剑招也是大开大合。特别是飞将军,一手“英雄剑”蔚为大观,使将出来如同旭日东升,让人叹为观止。
此刻蚕丛演绎出来,有模有样,倒让人肃然起敬。
小小一颗心紧紧吊着。因为她不懂剑术,因此为蚕丛捏着一把冷汗。
霍光本就年长几岁,想到自己偷袭不成,几招下来,竟然没有讨到便宜,恼羞成怒。一招“峰回路转”之后,不等招式用老,左腿一个回弹,往左移动三尺,右臂前伸,长剑从右下直奔蚕丛左跨。蚕丛见势不妙,长剑抵挡,双腿向后退三尺。
这一招快若奔雷,出其不意,让人猝不及防。
旁边小伙们看到霍光突然爆发,招式奇特,显然占据上风。一些肮脏的话语脱口而出:“小子,滚回姥姥家去吧。”“小子,懂味了吧,你这叫自取其辱。”“你玷污了你父亲的威名,你以为你是谁啊?”
小小望着场地中央,蚕丛节节后退,霍光加快剑招,蚕丛捉襟见肘,似乎确实处于颓势。听到周围小伙这样戏谑,她真以为蚕丛哥哥要败了,一脸急切。
霍光突然疾步向后,佯装回撤,蚕丛见势急攻,一个闪传腾挪,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小腿中了一剑,鲜血直流,血在雨中匀散开来。
小小“啊”地一声,花容失色。
霍光狡黠地笑:“小子,痛吗?你还要来吗?”小小拽着油纸伞,看着水中血迹,一阵颤抖。
楼上霍本阳酋长正要制止。
只见蚕丛向后闪避,隔剑横移,立马说道:“不碍事,皮外伤能奈我何?再来!”周边小伙悚然动容。
霍光想着:“今天要你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他吼叫一声,一个马步,展开新一轮架势。
刚刚这一战,蚕丛摸清了他的门道,他想着,要击败对方比较困难,但是他要击倒自己,也是不可能。想到这里,他信心大增。
蚕丛思维打开以后,将钢剑使得虎虎生风,他首先向左斜挎三步,然后突然直冲,右臂横搠,立马使出一招“韬光养晦”。这一次属后发先至,让霍光大吃一惊,霍光连退两步,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一个训练力量的木桩旁。蚕丛从左边绕过木桩,右臂刺了一剑,瞬间,左肘横搠,直取中路,在霍光前胸上留下一记重拳。
霍光猛然受到重击,身体后仰,他立马稳扎马步,一个回弹,扭转身躯,卸开了下倾的势态。他左手揉胸,冷笑道:“好小子,这次大意了。”他暗忖对方居然能从这个方向袭击。
霍光挨了重拳,周围小伙伴们对蚕丛刮目相看,都想着:这小子还算有点能。
小小喜极而泣。
接着两人对攻在一起,一阵疾风骤雨,刀光剑影,就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蚱蜢。蚕丛腾挪闪动,借助木桩和护栏,躲避着霍光的大刀。霍光见到他玩出新花样,则恼羞成怒。小小则露出会心的笑,因为她看到了蚕丛哥的从容。霍光一招“开山裂石”,将一根木桩劈断,爆出惊人的力量。
小小看到木桩开裂,吓得尖叫出来。
木架台上霍本阳酋长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明白蚕丛小了几岁,从战斗经验上来说,他跟霍光之间有云泥之别。再说,这些年来,霍光可是经过几位武士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从技艺上来说,他理应要比蚕丛强。可是,刚刚这一战,蚕丛凭借敏捷的应变能力,屡次从霍光的杀招中逃生,而且还能展开有效的反击。霍光明知道自己错失了好几次机会,但是他依然没有找到破解的良方。
很明显,蚕丛智胜一筹。
霍光看到他又溜了出去,突然呵斥一句:“有本事咱们对攻。”
蚕丛也不做理会,这时,大雨倾盆,两人视线开始变得迷糊,想着这雨越下越大,咱们不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于是手脚稍显松懈。霍光正好瞅准了这机会,就在电闪雷鸣间,蚕丛无处遁形之际,霍光以雷霆万钧之势,使出一招“天外飞仙”,在就间不容发之际,天上一声惊雷闪将下来,一棵枞树顶端炸开了火花,大地一阵颤抖,霍光稍一疏忽,蚕丛死里逃生,从泥水地里滚将出来。
假若不是这闪电来得及时,蚕丛非受重伤不可,霍光显然明白这一点,他张开左臂,乘胜追击,打算一举将他击败。他知道只要错过这个机会,下一次破绽起码还要等几十招之后。再说,这小子狡猾得很,下一回说不定就是自己遭殃了。正当他杀机大甚之际,霍本阳及时叫停了,他大喝一句:“停下吧,你已经败了。”
酋长明白,战斗到此刻,蚕丛其实胜了,他胜在他的气度上。他精准地捕捉到了蚕丛放让的那一瞬间,从剑术上来说,两人不分伯仲,但霍光肚量太狭隘,而蚕丛心胸则浩如烟海。
霍光一脸的不甘心。他知道,只要父亲发话了,那么这一切就该结束了。
他甩落一身泥水,气吁吁地往自己的阁楼走去。
小小赶紧将伞搭在蚕丛头上,说道:“蚕丛哥哥,你真厉害,没想到,你的战斗技能也相当强大。”
蚕丛谦逊道:“我并没有击败他。”
站在周围的小伙伴进退维谷。看到大公子走了,一时倒左右为难。
少数几人依旧对蚕丛不屑一顾,但是,一些小伙伴则改变了看法,他们之中有人说道:“你是强者,不管是箭术还是剑术,让人刮目相看,咱们对你由衷钦佩。”原来,部落里的年轻人信奉强者,他们看到蚕丛能够跟霍光对抗几十招,这让不少人自叹不如。
蚕丛谦逊说道:“不以成败论英雄,只要大家勤加练习,一定都可以成为人人称颂的勇士。”
小小则拍手称快,赞道:“蚕丛哥哥,你就像凌寒傲立的梅花,先民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蚕丛一脸憨态,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回敬。这时小小突然惊诧道:“你身上腿上还有血,赶紧的,请释比拿药水过来。”
小伙伴们看到地上血迹斑斑,一阵忙活,木架台上的霍本阳酋长,大手一挥,立马有人送来了上好的金创药。酋长冷冷说道:“敷药以后,千万不要沾水。”接着就消失了。
待到人群全部消散后,训练场上,只有蚕丛和小小。他们躲到一处屋檐下,濛濛大雨从天而降,杉树上、槐树上,水珠如梭,淅沥的雨水将整个天幕烟煴在迷雾之中。
小小捧着屋檐滴落的水珠,说道:“蚕丛哥哥,没想到你剑术如此了得。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蚕丛摸着脸上的水珠,笑道:“不是,小小,我跟你说,我父亲从来不教我,我有一部分是从他身上偷学的。另外嘛,你猜,我觉得你应该猜的出来。”
小小一阵纳闷,问道:“怎么可能呢?此前我可不认识你。”她眼中满是疑问。
蚕丛也不想故意刁难,说道:“我是在宝墩新城学的。我说出几个名字,你应该见过他们。”
小小讶然道:“谁?”
蚕丛说道:“我的朋友青山。他有一个弟弟叫青云,有一个双胞胎姐妹,青玉和青水,你应该知道吧?此前,每年我都会跟他们切磋。据我所知,青酆大帝,有一位王妃,辰妃娘娘,就属于营盘山诸葛皇族。”
小小遗憾道:“我只听说过诸葛辰,我没见过青山他们,这么说吧,十多年来,我一直待在营盘山,听说,诸葛辰公主本来今年要探望诸葛明国王陛下的,可惜,这个雨季,阻断了这次行程。”
蚕丛安慰道:“未来有机会,我会将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小小笑道:“那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