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沧兰是小说《九州倾华录》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蝗虫战五渣写的一款古言脑洞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九州倾华录》的章节内容
千丝雨落得温柔,万顷田绿得参差。
“殿下,应该走那边。”
姬沧兰背负着琴,走在前面,自顾自道:
“你还是继续跟着孤走吧。对了,这边是西吧?”
枯苏手里打着伞,苦哈哈地跟在后头,诚恳道:
“反了,那头才是西。”
“一样。你朝那边走,我往这边走,也不错。”
“殿下往这边去,是另有事要做,对么?”
枯苏见她笑而不答,也不在意,便想着来日庙堂再会了:
“这样的话,不如顺带比一下,谁先入了庙堂!”
姬沧兰抚掌大笑:“好主意!那就,江湖不见。”
“既如此,殿下珍重。”
不久,雨便停了。小路上,满是被打湿的梨花。
“哟,村里来客人了,好俊的小丫头,来喝茶么?”
荒郊野店,变故颇多,姬沧兰嗅到一股难言的油香,推辞了茶铺老板的“好意”:
“不必麻烦,谢大姐。”
路过小庙,两个老汉拄着木耙在篱笆外交谈。
“这东头息家那小儿子当初不是被王公权贵收为义子,带去了神都享福嘛。”
“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年前了,你消息咋恁的落后?”
一老头原在路上闲逛,听人家聊得到自己趣处,便凑上去,道:
“你们知道不?据说昨天,陛下的那个亲兄弟,南下经过这里,晚间投宿,就是村长一家款待的。”
“我还听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恁应该也知道,镇守西北的月神将军,降了贼窝,造反了。
就村里那个疯婆子,整天神神叨叨的,说这里以后也会带累,有的罪受,让咱村人赶快离开。”
“她的话能信?我瞧你也是傻了,不吉利的话,少说、别说。”
“最后这个倒是听说过。”
姬沧兰听到这里,走了,寻到一处,坐下拨弦三两声,以乐音呵道:
“杀妻弃子的贼泼皮,总算逮到你了!”
音波凛凛而出,弹在暗主那匀称的脑袋瓜上,掀起一层蓬松的乌发,顺滑得像规整的鸟毛。
如无这道攻击,那层黑发也本应该斯文地披在肩背。
“杀姐之仇,不共戴天,孤今日便要你死!”
又一道音杀打在暗主那金玉其外的挺拔身体上,削去他肩上一片皮肉。
暗主皱着矜贵的眉头,抬起了纤细的手:
“死!”
“是么?”
姬沧兰手里捏着一片叶子,由着叶子代为承受,碎成粉末,落在地上。
“竟是这般不怕死,敢用叶子替身?”
心脏激起一阵疼痛,冥冥呼应着巫神之祭,姬沧兰忍了疼,流着冷汗应:
“死的是你!”
暗主眉毛一挑,看着毁灭的叶子,又惊讶地盯着她:
“可怜的叶子,竟为你送了卿卿性命。”
她接住飘落的第二片叶子,揣在袖子里,拂起了七弦琴。
待暗主再出手,只是挥了挥衣袖,便抵消了杀招。
“你忒小瞧了吾,”暗主带着些许倦怠,用他那纤长的手指夹住第三片叶子,轻轻一挥,叶子立时消失在天地间。
人也跟着消失,却听不远处轰地一声,似有什么炸了开来。
姬沧兰顿住,肚里纳罕:
堂堂紫皇,竟是这般轻易地,就进入了陷阱,随着炉炸了?
随即便又微微一笑,也不觉得肉体疼痛难忍了,随手兴起了曲:
“还嘚瑟么,来嘚瑟呵。怎不嘚瑟,原来死了。
死得好呀,我唱首歌。来年清明,祭奠则个。
坟头种片草,结伴去踏歌——”
这时茶馆老板抡着斧子冲来,姬沧兰的歌也戛然而止。
“你作什么?”
“嘎哈哈哈!”
“什么情况!”
姬沧兰抱琴闪避,这才真正意识到了第三片叶子的用途:
即是控制别人,来做自己的武器和附属品。
她不禁叹:“简直无耻!”
“谢谢夸奖!”
茶馆老板停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垂怜地对自己吩咐:
“乖,杀沧兰,有好果子吃。”
姬沧兰退后,拉远战场,道:
“阴魂不散!”
“不嘚瑟了?”
“吃俺老娘一击,”沧兰单手扫过琴弦。
“哈?”茶馆老板不知自己神智被剥夺过,这时见到她手下一道凶煞的音波杀来,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沧兰觉得不对,急忙收了下音,改了方向,弹在茶老板旁侧一棵树上。
咔嚓,一些细碎的摩擦声传来。
她看去,那树被拦腰截断,一点点地下倾,到达某个节点后,安然倒地。
“可怜的树,就这样被你祸害。要不是我,你适才可就截下了茶老板的头,”暗主重新拿回了躯壳的控制权。
好赖都被他说了,姬沧兰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为他愤怒到肝疼,也只是伤身,兼浪费了感情。
“你真得不杀她么?她和她丈夫,可是做人肉包子的。遇到好货,还有专门渠道联系牙子。”
“……”沧兰发现自己笑了,因为气极了。
于是,她捡起茶老板脱落的斧头,掂了两下,甩了过去:
“真当我不敢么。”
“你——”真得杀了我呐?
暗主心碎地,借着茶老板的身体,抓住头颅,站了起来,迈着两条腿,跑往自己身碎之处。
“真是自寻死路,别人拦都拦不住!”
她跟去,在灰烬中,取出一把弓,转过身去,见人躺着似欲长睡,心下又怒:
明明是要报仇,可现在报了仇,却仍是有气难发,憋屈得难受!简直可恶!
就上前踢了暗主一脚,然后又是一脚。
被踢的可怜的人儿,便生生地露尸野外。
有活人经过,他才借着茶老板的身体,入土为安。
此是后话。
再说姬沧兰大仇得报,自个儿在村中游荡,摸索到酒家,便向酒翁买了坛杜康。
接着寻了一处好风光,坐在树上自饮,喝完了,打着小盹儿。
梦回故里,袅袅薄烟一片,树缠藤萝两支。
她在枯竭的山涧里,玩儿着伞:
“牵一发而动全身,婆婆改变的,若不只是这一处气候,又该如何?
我们来的路上,可是见到不少人,因旱情而徒生烦忧。”
孟婆立在石岸上:“不会的,哪怕身死道消,你信我么?”
她烦闷道:“可失误我们承担不起,假若旱灾因为我们变得更重,我们可真真就成了千古罪人。
婆婆,我们只是路过,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就凭我们占用了邻村那母女两个的躯壳。”
沧兰抛下红伞,任留它飘摇在水中央,走近孟婆:
“她们已经被匪寇杀害了,要不是我们,她们现在该和枯枝烂叶为伴!
我们还不辞辛苦照顾她们的母亲,这还不够吗!
人各有命,能帮则帮,就别揽瓷器活儿了,好么?”
孟婆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说:
“就算是即将陷于溷粪之中,也不该妄加干涉。
既然已经干涉,自然是在其位,谋其职,救人就到底,送佛送到西。
命算什么,命有用么?还不如我一根手指头有用。”
沧兰道:“那我跟你一起,婆婆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万一不幸,也不能只留我一个人。
生与义不能兼得,我自会取舍。”
孟婆无奈道:“听话。”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是王八你是鳖,半斤八两而已。”
水浊不见云,水清不见鱼。
光影一齐覆在姬沧兰身上,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凑近了她,仔细端详着,忽地大叫了起来:
“要死!要死!救命了!”
沧兰被吓醒,梦里有个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的,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一直拽着她的衣领,对她说:
“命要休,人已亡;你非你,起死生。”
结果一睁眼,便见梦中人就在眼前,于是问:
“你谁?”
“我呐?巫婆、婆婆、疯婆子、老不死……”
她语速很快,说了许多,说到气喘吁吁,却仍未说完。
吐辞也变得含混、模糊,被一面无形却又沉重的,缓缓下沉的幕布所掩盖。
姬沧兰已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欲再多耽误时间。
右手抱起琴,左臂挟起弓,手又提上酒坛,滑下了桃树。
然后强行打断了她,说了些告辞的场面话,便分别了。
走到拐角,回头,见她还在看自己,便认认真真地回望着她,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权当告别。
风过无痕,波儿却皱。
竹舍水陂前,一只婀娜多姿的花猫,头顶着朵红花路过。
“小猫,等等,”姬沧兰唤住了祂。
“喵?”墨非疑惑似的,向前迈了一条腿,却又害怕似的,自草叶上后退一步。
“这朵反时令的莲哪儿来的。”
“不反时令,这是朋友送的仙花喵呜,”墨非盯着她。
尾音居然还颤了声“呜”的音。
姬沧兰打了个激灵,蹲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顺毛摸起了猫咪的背。
墨非心想挣脱,却总不如意,只能哀哀叹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索性放平心态,任人禁锢着双爪,做个被冤枉的死囚,坦然接受一切。
姬沧兰温和道:“怎么不说了?”
“你是坏人,喵!我只是路过,你却要玩我喵!”
“没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本还想和你做朋友来着,既然你不愿,便罢了。”
姬沧兰松开了祂,郑重地抱了个拳,带上琴弓和空坛,准备离开。
“不过也要小心,不是所有人都坏得像我一样的。”
“喵,用你告诉我?”
枝叶招拂间,墨非恹恹地低下了头,幽幽道:
“在下昆仑白虎,名为墨非,舞文弄墨的墨,混淆是非的非,敢问姑娘芳名?喵,人呢?喵!”
十步开外,一墙之隔。
琴负后背,弓悬腰间——
姬沧兰经过酒家,还了酒坛,又问老翁买了一壶酒,这才走到苏封澜身边,跟他聊道:
“您怎么来了?
这狭隘的村子怎容得了三朝元老太师大人未来的接班人的大驾呢?”
苏封澜桔衫温雅,执一把玉绢折扇,端的是文采风流,闻言笑道:
“来接我的心上人,怎不见一起?”
柳叶摇散,青衣扬洒,姬沧兰收回落在青年身上的视线,缓缓道:
“不计前嫌了?”
“无度不丈夫。”
“您大人有大量,他人又有何资格不服气呢。”
“少在这处阴阳人,注意积德。”
姬沧兰转过头,对无聊得可怕的苏封澜道:
“不是您老阴阳人的时候了?”
苏封澜合上玉骨扇,微微一笑:
“来,乖乖孙儿,叫爷爷。”
碧色喜人,花色怜人,树阴满地,日已当午。
沧、澜二人以地为席,以碗为杯,以“三白”为宴——白米、白酒、白萝卜干,相对而坐。
苏封澜倾杯叹:“尚未有太多动作,春天倒要快过去了。
光阴才得几多,良辰更居何时,美景又有几处——
竟是年年都要在无意之间默默辜负,任岁月渐老。”
姬沧兰道:“繁华易逝,此是常情。”
苏封澜感慨道:“年少时总是愤世嫉俗,长大了却又觉得世本如此,憎怒最是无用。
人总要生活的,倒不如适之顺之,毕竟争不过嘛。”
姬沧兰道:“是的。昔者既去,多念只是徒增枉然,不如在法纪之内,顺心而为。”
苏封澜道:“确是此理。至于官宦人情、欺软怕硬——
纵然讨厌,却也比不过被上司逼迫出来的绝望、愤怒。
有时候我倒真想说,这官我不当了,爱谁谁。”
“是的,爱谁谁。”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姬沧兰猛摇头,拒绝道:“还是算了。
等你醉歌一二三,我聋了,你哑了,你还得赔我药钱,得不偿失。
更甚者,若是引来村民围观,那可比杂耍班的胡孙还不如呢。”
苏封澜不乐介:“劝君干尽这杯酒,我们不再是朋友。”
姬沧兰为他倾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它以后做甚呢。孤适才口误您信么?”
苏封澜不理,只自饮自叹:“绝尘知己难求,绝世美人难得,绝代圣主难遇。”
姬沧兰:“除非山河灭。”
“我想灭了枯苏,不,杀了枯苏。”
“用你胸中墨水,还是花拳绣腿?”
“不必那么麻烦,”苏封澜举酒凑近她,好个人间琢玉娘。
姬沧兰以杯挡住他,水色有无中:“男女授受不亲,你想甚!”
“别后天涯共明月,聚时人间共朝夕,和枯苏,”苏封澜退后,饮却杯中物。
“白日东移,黑河西渐,枯当与子重遨嬉,”姬沧兰饮了杯中酒,说道,声音低缓动听。
“枯苏,枯苏,春生秋落太无情。咕噜,咕噜,我以美酒灌枯木,枯木还待何时苏?”
“莫妆疯,枯苏之前让我转告你,先把他侄子的琼瑰玉佩还他,”姬沧兰心思百回千转,倒了此杯,自敬酒泉。
苏封澜眨巴了下眼睛:“送的礼哪还有收回去的。”
顿了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个薄薄物件,纯墨色面料,一层层打开,自一小堆碎金中,翻出个荷包,解开取出个玉佩。
“他送侄子的,你这毛贼倒还抢起了小辈的东西。”
“代送不也一样么。”
“偷金换玉,这能一样?你又妆疯。” 姬沧兰不觉轻叹,又无语地看向苏封澜:“我懂,您要他的回礼。”
“我缺这礼么,只要他甘心做我此生不变友谊长青的知己,就是回礼了。”
“君以君姓赋其名,安其身,他自报君袍泽谊,兰竹情。”
“好极。”苏封澜饮了最后的酒,低声问,“为何不与枯苏同行?”
姬沧兰道:“大概是孤不想要这么多人跟着?”
“看来是他们脚程慢,追不上殿下的快马罢。当初是陛下所托么?”
“也是他甘愿的。”
苏封澜问:“也无悔么,即使风雨山前,烈火缠身,暗箭如流,虎狼环伺?
紫皇若是召他,你将如何,可还会放他回到暗主身边?”
姬沧兰盯着他,神情莫测一笑:“随他意。哪怕为暗主前驱,我也任由他。”
“若当年不是跟随了殿下,想来他早立了功名,系绶挂印了吧。”苏封澜咬着嘴唇,握着酒杯:
“我知他素有斫鲸擘浪之勇,兼怀定邦济民之志。
而今却收敛锋芒,退隐暗幕,沉寂于九州风云际,潜伏于五域天地间。
不知他可会嗟怨哀艾,有不虞之思。”
“你问他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姬沧兰笑着摇了摇头。
走时,苏封澜搂着坛子,捏着碗,又叹了一口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若是早知有今日,真要当那龙阳君、兔儿爷、契兄弟,当初说什么也不该入了这戏。”
“如今却是悔之晚矣。”
姬沧兰归还了清洗过的食具酒器,路过小庙,看到一群小娃娃兴致勃勃地和着泥巴,最后竟是造成了一座惟妙惟肖的小小庙。
墨非望而踟蹰,终是未曾相扰。
俯爪接光缕,仰头捉垂枝,俯仰独悲伤。
其姿甚美,作与清风秀。
“青云凉,敞天长,竹舍水陂风清扬。搭闲网,把轻躺,本座这生,”墨非看完别人观看别人仿造小小庙的全程,懒洋洋地趴在吊床上,正即景抒情来着,却被人打断,并截胡,然后篡改。
只见苏封澜贱悠悠地接道:“穷其一生还得忙。
水葬乡,火葬场,石崖上,啄五脏。
九州百地上城隍,阴间地府地藏王。
十八般刑罚你可能抵挡?”
墨非高贵冷艳地藐视他一眼,接着便跟死了一般,合了眼,大睡起来。
苏封澜叹着气,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淡笑道:“大概,一个人也挺好,还有四时风月作赏。”
……
“枯木复苏万里冰封消,浩然江河起波澜。”
千湖泼山野,一水向东流。苏封澜停在河岸,道:
“壮哉我瑰丽奇伟之山河。
群英出没风波里,众才来去荣华道。
或鹿鸣于野,或鲸掀巨浪,或鹰飞唳天。”
姬沧兰笑接:“九雏五凤,威震四海,可惜我这小小鱼虾又怎掀得起什么风浪呢。”
苏封澜道:“‘匹夫一怒’还血溅五步’呢,更何况是你?”
姬沧兰忧伤介:“我不希望我牺牲了性命,却只是让那人给自己衣服洗了个澡。甚至,还是仆人给洗的。”
“有理。”
“……你饿不?”沧兰挽上袖子,捡了根树枝,下水捉鱼。
“殿下可是想吃鱼了?“苏封澜走上水渚,看了一会儿,道,“要我帮你么?”
“不必!”
姬沧兰叉了许多时间,断了许多树枝,干脆丢开无用的木头,只伫在水上,祈道:等死的鱼儿快快来,愿者上钩。
少顷,水波粼粼散开,一条呆头呆脑的胖鱼儿游来,咬上了她的衣衫。
淡水优柔天日阔,青草芬芳晴光好。
她抱着一尾光洁肥美的鱼,坐在一块干净平整的青石上,思考着一件与天同等重要的大事:
“你来还是我来?”
“你不用来,我也不用来,去请别人来,如何?”
“也可,”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颗珍珠,皎洁如月:
“不过,为了表示礼貌,还是亲自送过去比较好。
这个珍珠,就做谢礼。”
“会不会不太合适?”苏封澜下了渚,手里提着枯苏的剑。
她走上岸,怀抱着鱼:“不然真要‘千里送鹅毛’么?”
“你又不是去送礼。”
“无妨,是交易,还是送礼,都因主人而定。”
两人沿着平道,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家门前。
“这是谁人家?”
“许应是故人,”她道。
炊烟与饭香无争,一道向天,一道向人。
低墙傍青篱,石苔筑东风,她闻见人声,笑着扣了扣柴门:
“此门为谁开?”
院中有人应道:
“此客因何来?”
其声若洪钟,落拓有格调。
她看向院落,道:“我们有鱼,你们可有酒?”
风北烈自厨房中走出来,瞧见苏封澜和他手上的剑,便大笑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他,矫若脱兔,健若翼虎,一举一动皆威风凛凛:
“清汤剑,枯苏大师,撷英榜上第一人,鄙人风北烈,久仰久仰。”
“在下苏封澜,只是代他看管剑而已;这位是南溟宫,季梁殿下,”苏封澜从她身边走出,介绍过,道:
“原来风将也在这里。”
“失礼了,”风北烈看向姬沧兰。
她抱着一条鱼,这时便托付给风北烈,又递交了珍珠道:
“有劳。”
苏封澜瞅着掂着肥鱼似要顿悟的风北烈,又看看一脸认真举止恳切的殿下,表面端庄淡然,心里却压不住千顷笑。
洛梅和容羽解决了一局棋,来到门边,前者喜悦道:
“季梁,好久不见。”
容羽也笑着请道:“殿下,苏君,不如进来说话。”
姬沧兰随在苏封澜后走进,问洛梅道:
“今年还去暮光学府么?”
“自然要去,当初可是说好要同年结业的。”
两人斗了会儿棋。
厨房杀手姬沧兰,冠带飘逸,心随意动,一念在鱼,一念在棋。
食材天敌洛梅,衣履清癯,端坐在席,一手品茶,一手执棋。
暗黑伙夫容羽,青带流金,披褐怀珠玉,正不温不慢地沏着茶,煮着酒,一派逍遥色。
苏封澜作为打杂的,帮着风北烈端来饭菜,看见屋里这三人,便喊:
“各拿各的碗筷!”
席间,他举杯慷慨:“将军上得战场,下得厨房,吾辈楷模呐。”
“这是应该的,”风北烈哈哈大笑,一干到底:
“此次归来,正好赶上他夫妇二人在,便来蹭了两天饭,之后还要跟部下会合,清点货物。”
姬沧兰道:“这般急么。饭这么好吃,我倒有点不舍了,将军的厨艺堪为上上品。”
洛梅道:“多亏了风将的好手艺,我才知道其实我胃里还住着只饕餮。殿下因何要到盛京去?”
姬沧兰道:“去暮光正好顺路。”
风北烈道:“京华有四大名景,分别是:
息影的别业,陛下的画楼,云家的馆和风家的树,来日让夫人带你游览。”
“那便有劳尊夫人了,”沧兰感激地向他瞩目。
吃过茶汤后又见到洛梅和容羽一妇一夫,以碗筷锅具为棋子,在井边对弈。
容羽修眉俊脸,一如既往,平稳出击,洗了个碗,放进了箩筐:
“驰,和子,无高下,平衡东西,黑白善恶局,步步为营继续,和衷共济无殊异。”
洛梅仙姿傲骨,鸿衣薄袖,举棋回敬,拿了个盘,洗个干净:
“弈,司棋,将决一,干戈载戢,向南北东西,无所和衷共济,徐如林风行电击。”
姬沧兰辞别众人,走到山林尽头,走一程算一程。
不出意外,最晚明天就能临京。
“殿下!”
姬沧兰望过去,是个骨瘦伶仃的假小子,十四五岁大小。
衣服破破烂烂,腰板挺得倒直。
一双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偷感十足地晃着这边。
“玥儿。”
禾玥愣怔了片刻,见殿下不觉她丢脸,立马提溜着腿跑了来,右腿一瘸一拐地,形容有些惨不忍睹。
“你怎的这副模样,可是被人打了?”
“回殿下,属下没事,只是找您找得好苦。”
“……不对,玥儿。我分明给你留了足够的银钱,还有一头驴。怎么现在感觉,你钱没了,驴也丢了。”
“是这样的,殿下,前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个病弱公子,被抛弃在路边,就将毛驴借给了他。”
姬沧兰讶然:“原来你竟是个豪爽仗义的小侠客。”
“他一步三咳血,我看他快死了,就将剩下的钱捡了捡,买了个草席,让毛驴一起驮着。”
“是我走眼了。试问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否?”
“我问了,他是盛京人士,古有老马识途,今有毛驴识路,相信上天会保佑他平安回家。”
“可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
“唉,别提了,截止到昨天,囊袋中就剩下一个铜板,买了三个铁蛋馒头,啃着啃着,就被人抢了,到嘴的鸭子飞了。”
“好气人呐。”
“我不服气,想要讨回来,于是乎,讨到了贼窝。”
“这运气,也没谁了。”
“好巧遇到了那病弱公子也在,见有女飞贼垂涎公子美色,我就英雌救美。”
沧兰恍然大悟介:“腿是这时候断的?”
“我结实着呢,只是有点疼。”
姬沧兰怜爱地摸了摸禾玥的头,道:“可怜的孩子。”
禾玥害羞道:“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已。不过殿下若有这方面的癖好,属下愿拜为义母。”
姬沧兰冷然地推开了对方的头,厌恶地搓着指头道:
“大胆狂徒,滚。”
禾玥坦然无愧道:“亲时爱如蜜,仇则恨若毒,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殿下爱憎分明,仆无话可说,这便告退。”
姬沧兰放下手,无奈道:“站住,回来。”
禾玥欣喜道:“殿下虚怀若谷,宽宏大量,能原谅小人的失礼之处,是小人之幸。”
姬沧兰嘿然半晌,方道:“你的脖子,没事吧?”
“没事,就那一阵疼,幸好殿下不是那等粗鲁的蛮妇野汉,不然小人的脑袋非得离家不可。”
姬沧兰轻咳一声,道:“以后不可随便开玩笑。到驿站后让大夫看看,记得抹药。”
“谢殿下关心。”
半青半黄简册微卷,檐下檐外茶炉烟冉。
“殿下来了么?”苏封澜倚户而坐,茶无味,树无声,烛无影,水无形。
“你想我我就来。”一乌发如云、眸赤若霞的灵秀童子微微笑着走进院门,墨裳青履,动若回风,静若栖鹤,冷俊可爱。
“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不欢迎我?”
“不,怎么会。我可是像期待着夏天一样期盼您的到来嘞。”
“那你后天跟我一起去潭影楼吧,好不好,先生?”
苏封澜忖思道:“可以。只是,阿离殿下来驿站作甚?”
“当然是要接季梁姐姐。”
驿站附近,流言沸沸扬扬,禾玥挥刀:“再敢妄言者,犹如此木。”一棵绿柳轰然倒下。
流言沸腾依旧。禾玥气道:“一群愚夫愚妇。”
姬沧兰叫道:“玥儿,莫要罪及无辜!”
“一群蠢人罢了,杀又何妨?”
“又不是他们的错。不知者不罪。”
禾玥忍不住道:“擅传流言的人们中间,有哪个无辜!帝玄遵照民意,远逐殿下外甥小伍到北方绝域,护的就是这些推手和加害者?”
身陷乱麻,一刀斩真得管用么?恐怕治标不治本。沧兰看着前方道:
“真正兴风作浪的,又不是他们。”
禾玥冷静下来:“那又是谁?”
姬沧兰道:“这不是来了?你退后。”
走来一众傀儡,除了头头像个人,其余的皆奇形怪状,肤色阴森,情态大多呆板,偶有灵活。
禾玥道:“真是无知者无畏。”
姬沧兰笑道:“为人而有勇,又恰逢末世,不该为此设宴欢庆么?”
禾玥问:“那这场盛大的宴会应该叫什么名字?”
“群魔乱舞的狂欢宴?”
姬沧兰见这傀儡之首约十四五岁,黑发赤眸,口中轻念着什么,便实事求是地叹:
“你是不是拿错戏本了。
眸染血,发流川,城门当有血,城没当为湖——
你说这个,不觉得好笑么?
贼喊捉贼挺少见的,竟叫我遇上了,只不知尊姓大名呢?”
“我叫阿离。姬季梁,流言永无尽时,你这样对抗下去,有意思么?”
傀儡之首阿离犹豫着,伸出手邀请道:
“不如和我一起陷入泥潭,坠往深渊。”
姬沧兰怒道:“禾玥,设宴之前,须竟一事。
“造谣者,锉之;愚民者,灭之。领命!”禾玥握刀,一步一人头。
见最后一个傀儡倒下,道:“怎么不见傀儡头头?”
姬沧兰收了琴,说:“他在战斗前就跑了,胆小鬼,还挺机灵。”
禾玥问:“殿下为何放他走?放虎归山可不是你的作风。”
“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阴谋,就和日落东升一样无趣,完全不配当孤的快乐之源呢。”
午夜,姬沧兰秉烛走出房间,正好看到听到动静的禾玥也走了出来。
“它们又来了?”
“又走了!”禾玥道,“有人选么,殿下?”
姬沧兰肯定道:“铁板钉钉,背后主谋定在主父、太后、中枢那帮人之中。”
禾玥若有所思:“总觉得,这两次其实并无杀机,只是要提醒什么而已。”
“先睡吧。明日一早,随孤进京。玥儿,你很不错哦,果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的眼光真不赖,一挑一个美人胚子。”
“谢谢殿下夸奖。明天我为殿下梳发,可以么?”
“随你。”
天晓,姬沧兰派人在驿站集结一路上,陆陆续续丢在后头的南宫队伍,然后与禾玥换上袍裤,轻装出阵,先行一步前往京城。
城墙那边,守着一少年,修身玉立,春衫风流,逸若水藻,隐若沉鱼。
其人正是与风氏族齐名的,云氏族从未央城建立起往后数第六代的,京都云家看管呦呦馆的嫡系老九,人称云九的,一个平日里只好鲜衣美食、华灯骏马的,桀骜不驯的小郎君。
云九这边看见有人来,连忙倒好酒茶,觍着脸往前凑:“以茶代酒同我喝一杯可好?”
禾玥拦道:“足下有点痴傻也无甚可指摘的,可难道眼珠子也锈掉没有了么。兰兄莫要理他。”
姬沧兰道:“无事,不妨问下他可有什么苦衷。”
“有屁快放,听到了就说,”禾玥冷着小脸儿道。
云九吞吞吐吐,死活不说。
“定是赌什么吃了败仗。”几个大肚子打着嗝,散着臭气走过,禾玥皱了皱鼻子,低骂:“我看他们就是顶顶的蠹虫,一群酒囊饭袋,除给人作钱袋、吞金兽和聚宝盆之外毫无用处,挂在墙边、放在案上也是大煞风景。”
有路人看了眼云九,道:“草肚花肠纨绔子,胸无宿物蠢东西,何必理会?”
云九懊恼道:“偏见,我不是那种人。”
禾玥接过,一饮而尽,放回杯子后,眼见人呆愣不动,口中轻叱:“还不让行?”
“好,好,两位请。预祝两位游览愉快。”
“有向善的潜质,还不错,”禾玥斜睐他一眼,又向姬沧兰道:“兰兄不好奇他是谁么?”
“为何要好奇?”
禾玥边走边解释:“万一以后用得着呢,盟友当然是多多益善。”
“你若觉得好,我把撷英门交由你看管。”
“不要,我要陪在殿下身边,继续做殿下的贴身侍女、随身护卫。口误,抱歉呀。”
“但愿以后不会后悔,贤弟。”
“……”
“白虎神到护城河了。”人们丢下酒杯茶席,抛开清蔬鲜汤,纷纷向外走去,牵着父母弟妹,或是带着瓜篓果篮,或是抱着藤环花束,不到一刻,他们便分散在复道上、街道旁、店门边、巷口与窗前。
“传说中最令人心动的神明,终于来了。”人们蠢蠢欲动,尤其是他们那提花抱果的手和前伸后移的脚;但在看到一侧威风凛凛的盔甲和纳入寒鞘的警示后,便不再乱动了。
不过,虽然如此,明媚善睐的眸子依然转啊转个不停,男女老少的心已被来人的步伐所牵动。轻盈的花儿欲坠不坠的挂在手上,弓已拉满,只欠东风;清馨芬芳的瓜果仿佛下一刻就要飞了出去。
“你说,我要是用我平生最爱的瓜子儿,来致敬我们那位神兽阁下,应该不算冒犯吧?”
“你最爱的瓜子儿,别开玩笑了,你最爱的明明就是钱,你这个财迷。”
“财老弟,那还不是你不了解我?我要你的钱做甚?还不是要买瓜子儿?”
“我信了你的鬼话!白虎神我也瞻仰到了,我走了,后会无期,”水拂鱼转身,一笠风霜浩然,一蓑山河影转,一剑万丈红尘。
然后只留寒泣虫一人在房顶,计较着下瓜子儿雨合算呢还是掷一枚钱合算。
残章店,洛梅铺开玲珑飐,再布玲珑局。
容羽执棋思考破局之法:“若有朝一日我和你徒儿掉进河里,你会先救谁?”
“我会在旁边喊救命。”
“为何?”
“许是因为,千难万难,选择最难?”
“我和岳父比也这样?”
“你可以这么认为,比如说,我不会游泳。”
“棋盘”发出浅浅金光,洛梅轻抚微芒:
“祂来了。”
潭影楼,相离凭栏而顾,却总不见人来,只好傻傻地等着。
苏封澜致力于肴馔的品尝,偶尔观望,一把扇子玩得顺溜:
“你不饿吗?你真得不一起来点?”
“换你是我,你还有心思吃、吃、吃吗?”
“换我是你,我照样吃好喝好了等人来,哪有你这样的?”
“自记事起,我就没见过什么神兽,还是威风凛凛的白虎。对不起了哦,请先生去他处,别来抢我位置。”
“你才是,别挤了,”苏封澜忽然严肃:
“喂,那应该就是白虎阁下吧?”
三千白毛,如行云流水,和风缱绻,如云横玄堤,河坠星辰。
四爪红梅,垫灵光之姿,萌绝尘寰,或推不倒翁,随尾轻曳。
应知神座随风来,碧玉妆成千千树,连绵绿绣层层街。
云天开,神已至,轻飔逢迎于前后,晴光随侍于左右。
顾盼间都人皆好,或可慰心劳。春城无限情,许是为此人间。
“对呀,”相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跑了下去。
“那不就是只猫咪嘛?我完了。”
苏封澜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急急便举酒来喝,连饮三杯:
“还是黑白条纹相间的,好可爱、好稀罕的小猫。”
“但是为何先前竟是未曾觉得如何呢,大概是罩上神灵光环的缘故。
籍籍无名珍奇小祅自然不能与名动天下镇国之宝相提并论,”他感慨道。
墨非见天降铜钱,落在身前,只一爪子推下车去,再不理会。
一盏茶的功夫后,姬沧兰发现了这枚铜币,拈了起来,道:
“看来京师的生意很好,都流动起了橄榄州的钱币了。中都洛京果真繁华。”
“定是个吝啬鬼,倒是别出心裁,”禾玥悄悄道。
“不,应该是个侠者。而且,这就算用心了?我刚刚可是见到还有把药炉丢过去的。”
“袭击呀!”
容羽阖上花窗,面含疑惑:“怎么把医仙的香炉也送了出去?”
“顺手,你信么。好吧,你不信。其实是遵照的嘱托,权当投名状罢。”
“百虎属于哪个党派,或者说,是什么路数。”
洛梅道:“只要能跟暗主作对,百无禁忌。”
“这么说,洛是要随医仙做选择了?不会太早么,”容羽思忖道。
洛梅摇头,道:“也不算太晚,好不容易和南州季梁有一次合作的机会,怎么能不掺和一番呢,这么有意思的事。”
“是为暗主杀了她二姐姐那件事么,紫皇作为暗主,倒是名副其实。”昏庸失道之主。
庭院一圈杨柳下,数个泉眼虽是细小,流出的水汇合到一起后却是潺澴不断。
晓云倒映其中,镶边的金光好似在燃烧,而锦鲤在里面乱窜。
清池浮萍,山石卓荦,假山之侧有鸟雀在绿翠间游栖。
枝叶摩着嶙峋的石头轻轻垂下了头,壁岩花影朦胧,自上而下,一层更比一层暗。
“天不仁,唯有折之,再造。先锋便靠你了,”洛梅向东移动了士棋。
棋盘模样的玲珑飐悬浮在她身前,发着珍珠红或象牙白的光。
隐约可见山河表里舆图嵌刻在网格之间,一寸一毫,甚是分明。
容羽头系逍遥巾,手把耕地锄,勤勤恳恳犁着人家的药圃,闻声微顿,低叹道:
“天下局尽在卿卿掌。”
……
白日为何要关门。禾玥敲了敲店门,大喊:“医师大夫可在?”
洛梅正灌溉着药田,闻言应声:“不在!”
禾玥闷闷不乐道:“那姐姐又是谁?不能给我看嘛。”
“你很着急吗?”
禾玥答:“我右腿膝盖有些疼,你给我抓点药就好了嘛。”
“我可不敢乱开药。”
“无非就是望闻问切嘛,你先试试,看能不能抓药。”
洛梅擦了擦手,走过去打开门,轻轻笑道:“这可是你让我医治的,一切后果,本人概不负责。”
“可以。”
“问就是,抽了还是断了?”
“应该是摔到了哪根骨头,现在疼得抽抽,能忍,但我不想忍了。”
“肌肉可有拉伤?”
禾玥审慎道:“我觉得没有。第一步应该是‘望’。”
洛梅查看了她的面色舌苔,道:“粉色娇艳,正常。”
禾玥又道:“医师该‘闻’了。”
洛梅观察过她的音色气味,道:“香香软软,异常。”
“为何这样说?”
“抱歉,我不能说。但既然你要‘问’我,我再不说岂不是太不厚道了?”
“所以是为什么呢。”
洛梅轻声道:“你是个小姑娘,我这般表示,可有错?”
“原来如此。”
“该换你‘问’了,小、兄、弟。”
禾玥忍下害羞意,重归淡然道:“贵店可有金疮药或消炎药?”
“有的,容小二,药来,绷带也来。”
容羽掀开毛毯,起了躺椅,慢悠悠地取了东西,用叶子和绳系好,一小步一小步端庄稳重地走来,一双精明的逆凤眼里暗藏着冷意,对禾玥这厮的。
“钱来,”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案,以极度信任洛梅的姿态,藐视道:
“你看着给。”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禾玥推了推钱币,一把提过药包,走了,“多谢二位,禾某人告辞。”
“失迎失迎。”
“久仰久仰。”
姬沧兰与苏封澜各自抱着拳,相互礼让了起来。
“哪里哪里。苏兄高才远志,德修容秀,落落一表人才,如大鹏展翅,锦绣前程;萧萧如松举竹立风影动,实在难得,难得。”
“哪里哪里。姬兄风神高迈,容仪俊爽,清正素淡,‘人不知而不愠’,襟怀坦荡,不媚于人,颇有林泉隐士之风,浩然丈夫之气,实在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
“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苏兄才是,年纪轻轻便已做了太师副官,果然是少年出英雄,某虽不才,却也要以兄台为榜样,向同侪英俊看齐的。”
“谬赞谬赞。姬兄‘柔而不失其韧’,少年便任一州使节,明察暗访,事必亲躬,不辞辛劳,愚弟才是要向贤兄学习哪。”
“过奖过奖。”
“失敬失敬。”
“过奖过奖。听闻苏兄侠心义胆,素是仗义,朋友遍布四海,兄弟涵盖五域,举袂则云集,振旗则雷聚,一呼百应,常人莫能比。
常言不是有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小弟便预祝苏兄功成而德立,并传颂千古。”
“不敢不敢。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如姬兄这般,经天纬地,通文识武,身有折冲之威,心怀经国之虑。
行常人所不敢为之事,道常人所不敢道之情,让奸佞心恐,使宵小胆寒,令史册万世流芳。”
“过奖过奖。”
“谬赞谬赞。”
姬沧兰拱手:“哪里哪里。”
苏封澜作揖:“失敬失敬。”
“……”
禾玥左看看,右看看,想不通二人为何这般虚让。尤其是殿下,是否扮演上了瘾,倒是挺认真,细看倒真挑不出毛病,就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和苏兄相谈很愉快,期待下次交游。”
“听姬兄说话,就像痛饮美酒,甚是怡人哪。”
姬沧兰作揖:“哪里哪里。”
苏封澜拱手:“毋要见外,寒舍就在眼前,姬兄有空便来光临,愚弟必扫榻以待。”
“那他日如有烦扰,还请苏兄莫怪了。”
“愚弟恭候尚来不及,怎会嫌烦哩。若有怠慢,倒要请贤兄毋怪了。”
“哪里哪里。”
“哪里哪里,那愚弟便告退了,姬兄还请留步。”
“那便不送,苏兄慢走,”姬沧兰见人进了家门,相互又摆了摆手,仍有意犹未尽之态。
禾玥出声道:“殿下。”
姬沧兰想什么正入神,忽然闻见了人声,反被吓了一跳,便略有怨言道:“叫我何事?”
禾玥心有不满,道:“殿下好没良心,我为殿下取来了绷带。”
姬沧兰无奈道:“这不是给你用的吗?”
“原来是给我用的,我就知道殿下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
“明知故问。”
禾玥谦恭介:“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你敢瞒天过海,假传命令让南宫侍者队伍绕道走,苍龙都没有你这么大的胆子。”
禾玥不紧不慢道:“我确是狗胆包天,惹殿下生厌,是我的不是。
只是殿下万万不可因为我这等人气坏了玉体。
我的脑袋就在头上,您若不解气,拿去便可。
我的心也在这里放着,您若有需要,剥开查证即可。”
姬沧兰叹:“孤是这般残暴的人吗?
罢了,反正你的意思也是孤的意思,不过提前一步,又多发些钱而已。
走了好,就像剪去树木那蔓延到墙外的冗杂枝节一样,对行人便没那么多妨碍了。”
“殿下可以更好地隐瞒身份,更开心地玩儿了。”
“……”
潭影楼,士子峰聚之处,辩论争锋之地,消息纳海之所。
“撷英门换榜了,如何换的,换了谁。枯苏大师终于让位了?万年老二可会升级?”
“你才万年老二!”寒泣虫扑向了声音发出的位置,一把夺过对方的钱袋。
“谁、谁放这蛇精病、不——财迷进来的?”
水拂鱼退后两步,拔出了剑:“还抖,再抖钱囊也不会多出半文钱。”
寒泣虫眸色嘚瑟:“你的钱袋,简直土不活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可真是我的财宝!财神爷!你视金钱如粪土,我却把它当性命,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水拂鱼在窗边坐下,自斟了一杯浊酒,道:“善水者溺于水,爱财者毁于财,愿你以后自重。”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真有那日,也算我命数,反正,也活够了本钱,不枉来人间游这一遭。”
“醉赏烟霞,闲品花实,与财神爷同坐,你荣幸的很呐,”水拂鱼冷笑道。
“我是钱癖,你是鞋癖,咱俩谁也别说谁。犹记当时梦里,武库起了大火,你手里提着汉高斩蛇剑,一脚踢开王莽头,直奔孔子屐而去,唯恐下一瞬就给烧没了。”
“须知,白天思夜里想,这些事才能够闯进你的心神、梦里。可是,你的臆想,与我何干。”
寒泣虫道:“我取材于你的所言所行,怎么不和你相干了?”
姬沧兰带着禾玥走了进来。环顾间,台阁栏杆上下左右,棋落声、斗诗声、政论声、倒茶声、刀兵声、翻册声、鸟鸣声,以及打趣声,等等,洋洋盈耳。
文人墨客,工匠任侠,或倚马可待走长篇,或胸有成竹画天阔,或文章策论背如流,或妙语连珠出佳句,或目无全牛鉴品物,或游刃有余互拆招,或运斤成风塑雕刻。
“听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的,”禾玥订了一间轩窗靠水的房,此刻正磨着墨。
姬沧兰临案而坐,挥毫沾墨,在叶子上落了一道无用的划痕:“也是。嘘,停下吧,静下来听隔壁在说什么。”
“我兄长命就要在咫尺休了,请君侯救他,”姒镜站在案边,恭敬地低着头,切声道。
“美丽的姑娘,你有所不知,你那无法无天的兄长竟弄丢了太子殿下,还公然违逆起陛下来,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原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能放过的。”
“您只需要高抬贵手,松开一点点缝隙,我的兄长就能乘着清风逃出来了。
既能以此来彰显您的仁德,又能解救一个被冤屈的好人的性命,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息影寒若青松雪,肃若秋风竹,岿然不动道:
“我不能贪赃枉法,郡主放心回去吧。
不必焦虑,你的兄长会好好活到断头台的。
你要看望他的话,劝他安然等死就好,这也算件善事。”
姒镜苦楚道:“作为他的同胞姐妹,难道就只是这般无用吗,只能无助地看着谢必安和范无救逼近吗?
死神的镰刀即将挥下,要把我唯一的亲人带去地狱,我却只能痛苦地流泪,这是何等的悲惨?
大人何不施予同情,可怜可怜这个孤苦伶仃道至穷途的同为君主子民的姒姓女!”
息影严厉道:“再妨碍公务,就拿罪治你,还不退下!”
“君侯原来是来处理公务的吗?
小女在此守候多时,见公文一动不动,酒菜倒吃了不少。
朋友也来了许多,就连相离殿下也跑了来,围着您转。
天南地北相谈甚欢,还以为您是来游乐的。”
“你看见了,挺好。既如此,便不要前来打扰我,我须要开始处理官务了。”
“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可我兄长的时间也不能不算宝贵。
太阴徐徐东渐,太阳冉冉西沉,事在危急,时不可待。
若可待,他就死翘翘了。却是怎地好?
君侯何妨解开一点那严密的法网呢?
兄长原也是为陛下效力,却没想到会惹御座打下天罚。
海浪滔天,一介小小渔夫怎么挡得?
现在连舟也没有了,最后的生路也断了。
风雷有多么喜怒无常,我的心就有多么暗沉无光。
末路之上,小女只能前来求助大人。
不知大人为何不肯放过锒铛入狱的含冤者,知道谁无辜谁有罪却还要严刑相向。
小女跪求大人施以援手。”
姒镜湿着眼,提起衣摆,屈下了膝盖。
“善良的姑娘,你既然想要解救你的兄长,又需要借助我的手段,不知道你凭借的是什么?”
“昊天上帝呐,您若有眼、有心,请凭借信女最赤诚的良心和最清白的忠心!”
“但是最真挚的冰心,也远不及姑娘自己这高贵的美貌。”
息影抚上姒镜的脸,微笑道:
“有道是,芙蓉好颜色,可惜不禁霜,芙蓉不及美人妆。”
“谢君侯盛赞,小女惶恐,蒲柳之姿,当不得这般夸奖。
您可是同意了要放过他?那小女不胜感激,兄长定会报答于您。”
“要你兄长何用?我要你侍奉我,将身体献给我,你可愿?”
“大人,您怎能这般伤害我的信任,拿起屠刀来切割我的心,又为何要给纯洁的明月蒙上一层阴影,使天地昏昏,不复光明?
这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不幸。
兄长,你难道宁愿牺牲你亲姐妹的节操、尊严和信仰,以及那个未落实的、可能为你昭雪的未来,来延续这肮脏的奸情、法纪和世道,苟延你那处于雷暴之中的摇摆不定的生命吗?
上苍,如果下次又有奸人以此作为威胁,难道仍要这样吗?请恕我不能接受。
君侯,如果这是您的阴谋,那么您得逞了,我将规劝我那犯了罪的兄长安心受死,这便告辞。”姒镜脱开对方的手掌,退后几步,站稳,戚戚然正要走。
“你若回心转意,明天行刑前,拿出你的诚意来找我,我随时奉陪。”
“谢君侯,但不必了。请您放心,他听了他姐妹的遭遇之后,小女相信,他除了投向死亡的温床,别无选择。”
“呵。”
姬沧兰随姒镜下了楼,唤道:“姑娘可有难处?”
姒镜失魂落魄道:“我兄长因为耿直的个性得罪了一批人,他们要给他拿命来偿还,我想救他,却投诉无门。
求到息影君面前,这道貌岸然的狗官却是要折辱于我,如果能解救我的亲人,让这狗官遭到报应,我和兄长必结草衔环,以相报答。”
禾玥疑惑道:“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了么,不怕被偷听到?莫非是因为形成了平衡局面?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是嚣张狂妄肆无忌惮,真是好极。”
姬沧兰道:“这你就冤枉前者了,一群白身,或者小官小吏,怎么奈何得了暗主那螟蛉之子、太后那亲幸之臣息影呢,明哲保身而已。
私以为,恨后者的人应该还蛮多的,但大概比不过他的罗网。咱们去别处聊。”
……
“足下贵姓?”
“免贵姓姬,姑娘呢?”
“姒镜,名字取‘镜鉴’之义。”
一只胖橘猫悄悄从盆摘后面探出头,怯生生将一条竹片推到姬沧兰面前,摆好便窜。
“何意?”禾玥捡起,递给她看,她念道:“一报还一报之现世呈现。”
姒镜有所思状,默然不语。
姬沧兰捏着竹片,黛眉微蹙:“对一位老翁而言,节操和生命孰重?”
姒镜落落大方道:“看性格。宁折不屈者选操守,忍辱负重者选生命,于二者而言,并无殊异。
然而,一位老翁大概是没多少时间去负重的,但凡有气性,都要选前者吧。
除非他还有牵累。”
姬沧兰又道:“可你青春正好,尚有选择余地,为何不选择那条捷径。”
姒镜容色平静道:“谁能保证品格卑劣之人会守信用?
谁能保证兄长上级永远不会再对他发怒,想要他死?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难道还要我担责到底吗?
我不是个人,我只是他的保护神,亦或,垫背阿姆?
再者,他惹的祸,为何要我来承担?
同样靠着祖业,他跟帝王将相虚与委蛇,我便不需要跟诰命夫人公主妃后相应酬了吗?
昨日苦求神佛,今日跪求妖魔,我力已竭。
兄长那么能干,怎么破不开牢狱之灾呢。
我做到这般地步,可谓人事已尽,接下来便聆听天命了。”
姬沧兰驳道:“你与长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条绳上的蚂蚱罢了,覆巢之后安有完卵?”
姒镜应道:“区区富贵耳,我弃之如敝履。先前便有隐逸之意,如今倒是得偿所愿。”
姬沧兰作足要问的姿态,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确定要这般狠心么。”
姒镜回道:“不是我狠心,是帝王狠心,说杀就杀;是臣民狠心,说要砍便要砍,无主见;是律法狠心,句句诛心;是铡刀狠心,冷酷无情催人命;是祖宗狠心,认君主作臣仆,任子孙被那厢糟践。
更恨无官不贪,有君常妒,边境之内人才俊杰却要入那一家之觳中。
恨这世间不公,往世皆是无道横行,尧舜之后,圣贤更是稀绝于世。
春秋百代,朝代陵替,所谓文成武德贤明之主,亦非真圣人,后世良君亦是如此。
如我所说,若比之为例,我又狠在何处?
是狠在多处屈膝替他求饶的能屈能伸,或者冷心冷肺说不管就不管的果断刚硬,还是在他人作践时据理力争的自尊自爱?
怎可作两处标准,待我以严又待他以宽?
三岁稚子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某些人却要装作不知不解。
没脸没皮真小人扮成假仁假义伪君子,沐猴而冠,占据庙堂,指点江山,委实可笑了些。”
姬沧兰不觉抚掌,道:“说得好。该罚的是你兄长,却是过了两天安静的牢狱生活,只是要你来白白遭这些罪,你若真得做了,反倒是不公。
孤今日便看在你这般有智有勇有情有义的份上,会托人先去跟太后稍个息儿,说个情。你与禾玥且到楼上安心等待消息便是。”
姒镜行屈膝礼:“谢贵人恩典,某与兄长必永世不忘。不知贤公子尊名?”
姬沧兰道:“以平辈相交,唤我沧兰便可。”
禾玥作请介:“女郎君请随我来。”
姒镜作别介,向沧兰两人道:“恭敬不如从命。”
晴朗的山色透着一抹和润的绿,拥护着京都西北部,窗边鸟雀争相鸣啾,为这座楼渲染几分乐园气息。
风惊鹊经过门口,还能听到里面的声音;正要继续向前,便被叫住。
看那人风神澄澈,形容疏淡,如游离的云,无根的草,好像下一瞬就能远远飞去,再也不想回看他一眼。斯是熟人淮菊医仙。
淮菊见他一身破麻碎花短打,一头参差散发马尾,左兜是草绳藤鞭短木棍,右兜布条刀匕杂七杂八,只问:“你怎么混成了这副模样。”
风惊鹊微笑道:“游子迷途,不知归路;沾惹红尘,不能离去;世情险恶,不留我分文;无人惦记,徒留我流浪。”
淮菊严肃道:“哪里,哪里,我看你混得挺好的,可以再接再厉。”
风惊鹊又道:“半年前——”
“为师想着你和阿离两年未见,应该会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便准备晚点再去接你。
几日前路过镜湖村,不巧碰上洛梅,便一路相伴来到京师。这不就忘了么。”
“师傅可会忘了洛棋师?”
“怎么可能?”淮菊下意识回答道,说完又补救:
“小徒弟你是第二重要,她凑不上数的。”
风惊鹊心说:念是师傅,罪减一半;念在恩情,再减一半。便开口:
“师傅当初为何送走阿离?”
淮菊收回看向帝阙的视线,悠悠看着这位年方二八的小少年道:
“他该回到他的位置。而你的位置,在江湖。还记得季诏年么?”
“嗯。我师兄,你儿子,很好的人,善有善报。”误会解除,可判无罪。
“有机会带你到他的店吃饭。不过在此之前,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净。”淮菊说着嫌弃地退了一步。
“师傅——”风惊鹊向淮菊扑去。
姬沧兰遣侍者取来女冠和红披风,抹掉妆容,改过着装,方进宫拜见薄太后。太后闻言,道:“善。”
姬沧兰又道:“夏姐姐新登太后宝座,兰在此先行恭喜,礼物日后再随喜讯奉于尊前。”
薄夏摆手道:“不需客气。规矩之内,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兰有一事想要求解,不知夏姐姐可有指教,敢问主父因何提前禅位?”
“这个你不需要操心。”
姬沧兰又道:“听闻凉城战败,是因为出了叛徒和奸细。”
薄夏接道:“已经抓获了,只是尚有疑点,就先收了祸首,即日便可到京。”
“京中一些人都在怀疑月神,不过我不信。若是确为冤屈,还望太后保佑了。”
“主谋是她一个兄弟,至于她本人,我也无法确定究竟参与了没。”
“月神不会的。到时还望姐姐搭手了,下个月到暮光城,若是不见阿月,我该多么无趣。先谢姐姐了,扰姐姐清修多时,兰这便告退。”
“……清修?”目送沧兰离去,薄夏扶着庭栏,俯观着帝宫,自言道:
“这紫陌红尘喧嚷之地,我这风沙前驱驴御马之人,怎得那岁月静好无忧无扰世外清修日。”
天穹之上青色朗朗无飘白,前事似已在空中流散。
落英纷然飘零,好似一场燃烧着生命的雨,滴在尘埃里,掩盖住一部分棕褐色的泥土。
文人自古伤别离,她觉得矫情,便直接问道:
“我还可以为你做什么?”
姬昀霄疲惫道:“此系吾儿小伍,其父暗主,情累所牵不能忘。
这两日还望姐姐照顾着些,后面会有人来接。”
“还会回来么?”
“大约,是不会了。”
薄夏冷眼作旁观姿态,道:“好呐,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我给你看两天。
之后你若不回来,就让暗主带走。”
姬昀霄说:“无所谓了,即使带走,他也只能遵从冥冥中的指引,前往南州接受天罚。
那里有我的姐妹父母,还有小沧兰,肯定会喜欢小阿伍的。”
薄夏摸着小孩的头,浅笑:“发若银波逐浩业,眸若赤霞溢星天,这很好。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伍的。
昀儿,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后悔?”
姬昀霄淡笑道:“没有吧,再来一遍我还会这般做。
我若失去了踪迹,沧岚会之钥便传给小妹。
在她成年之前,先由你来代理,可好?”
“你倒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谁要拿这破钥匙?”
她不情不愿地接过了昀霄递来的玉匣,浅扫了眼,注意到机关,幽叹道:
“不会吧,感觉好麻烦的样子。”
姬昀霄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你看着办吧。
各项规则制度都比较全面,你接手的话直接就能用。
如果觉得不合理或者已经过时,可以酌情删减。
一些事无为无不为,一些事交给手下人就行。
你也不必再费神开创出什么,按原计划执行即可。
这样讲,是否会更容易接受些呢?”
薄夏沉重点头:“也罢,时势造人,我自不能辜负你。”
姬昀霄从容道:“辜负了也没什么,荏苒浮生,风流云散,也没什么可怕的。
顺其自然吧,姐姐。
就算闲置也没关系,时间到了它自会回到它该回的地方。
对了,你可知我大姐如今又去了哪里清修嘛?听说半个月前她找你切磋来着。”
“切磋完就走了呀,该是去了山石兰若。”薄夏原地打着转,斗志昂扬道:
“这次虽是她棋高一着,但下次却是没这么简单了,但愿能早日重逢吧。不管是她,还是你。”
姬昀霄挥了挥袖,将右手背在身后,笑着:“菜就多练。”
“你——”
“不过你权术玩儿得还可以,是我们姐妹几个望尘莫及的。”
薄夏打趣道:“老三尚是潜力股,你说这话倒是打压了她。
以及,如何却是漏了‘老四’,这可算得上一个黑心兰。”
姬昀霄不甚在意道:“哪有你说的这样,一个软糯可爱的莲蓉小汤圆而已。”
“果真?”
“比果子还真……”
西陵壁水岸,有四只白鹭从芦苇丛中飞出,掠过桥舟,落在了开满兰花的小渚上面。
感到有人靠近,姬沧兰侧了侧头,眸色微异,旋而便拱了拱手,道:“主父有礼了。”
“唤我帝玄即可。”细风微微勾吊着那人的素白衣衫,满是萧条。
“……”
“你们还在怪我么,当初也属无奈之举。”
姬沧兰付之一笑,视若浮云:“怎会。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
帝玄叹气:“娶阿夏时,你还是个小萝卜丁,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又是为了什么,不辞辛苦,千里而来。”
“还有不到一年时间,陛下不好好考虑应对之策,倒是有空来质疑我。
或者,你想干涉暗主的命局?”
“毕竟是唯一的亲弟弟,总不能看他死了。”
“你想干涉的话,就去干涉吧。”
帝玄眼瞳纯黑,全无眼白,肤色如常,白袍涂风,声音消沉:“不用我去,我会让它自己过来。”
“如果你能的话。”
“你若能让巫神将阿夏还给我,我就不再阻拦你。”
姬沧兰敛起笑容:“现在的夏姐姐也是夏姐姐呀,只是偶尔会受巫神影响而已。
有本事,你自己去呀。祂是你岳母大人呢。
你求求祂,祂说不定,神经一错,脑子一抽,就劝夏姐姐跟你双向奔赴了嘞。”
帝玄平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无意的。
我只是在权力、荣耀与美中,选择首先供奉美。”
“建立在杀害和掠夺上的供奉,谁稀罕呐。”姬沧兰心无波澜道:
“谁会喜欢盗贼的香火呢,除非他也是个盗贼。”
帝玄默然半晌,自言道:“我若帮她找回鹊儿,不知还有没有可能。”
姬沧兰无声冷笑,道:“试试吧。虽说当初要斩草除根派人追杀的是你,但万一呢?
虽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但万一呢。
我倒是好奇,你还未完全被炼成傀儡吧?
不知你用的什么办法瞒住了夏姐姐,这也算被我抓到了把柄?”
帝玄淡然道:“你偷吃过一罐陈封多年的蜜酒,在一个小阁楼里醉了三天三夜。
这期间,有飞贼闯进家里,盗走了名剑瑶华。
你猜,我若告诉阿夏,你这个小客人又该如何自处?”
姬沧兰叫了一声,然后弯了下腰,捂着脸说:
“这自然是因为年少不懂事,没什么是非观。
既然已是彼此彼此,不如我给你遮拦,你帮我隐瞒,如何?”
帝玄道:“你告诉她也没关系。”
姬沧兰偷偷松开一道缝隙,盯着他:“夏姐姐应该没兴趣听,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阿夏不是没兴趣。还有,你遇到的那些傀儡,根本不受她控制。”
“不受她控制?难道是巫神?”姬沧兰放下了手,笑了:
“怎么,你原来还有这一面?现在不管皇基安危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我已无力再管了,”帝玄摇了摇头,散着发,光脚浸在水里往回走,衣摆滑在水面,印了无数水花,一派凄凉。
“你不准备解决?”
帝玄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便不再回答,只沉浸于自己的梦幻中,喃喃道:
“时间到了,我又要去睡了。不知道这回,还能不能等到,她对我展颜的一天。”
“她若早就原谅了你呢?或者说,她一开始,最痛恨的便不是你,而是这个集天下权力于一身的制度。”
听到姬沧兰这样说,帝玄缓缓转过身,唇角咧开一笑:
“你同情我?”
“不然?”
“反正都是原谅。因为什么也不重要,”帝玄最后看了一眼薄夏所在宫殿的方向,走了。
“……炼皇帝为偶,不知巫神是何目的,要借薄夏之手完成操控。
神仙也争锋夺利,深陷执念而不得解么。
驿站那群傀儡也甚是古怪,不如在宫中找找有什么线索。”
姬沧兰走到宫廷一隅,打量着,寻到了西陵壁的机关,打开通道的门,走了进去。
青烛长燃,紫晶为砖,直接陈列到石室的小门处。
她推门进入石室,先是闻到一阵淡淡的铁锈味,接着便与一双琉璃眸子对上。
“谁?”她顺手拔起身旁的剑指向对方,气势料峭若寒风,神情冷凝若霜露。
见是个约摸十二岁的少年,又收起了剑,只暗暗起疑道:
侍者?帝子?迷路贪玩的小郎?
红眼睛的话,好像在南州老家遇到过,先前驿站旁边也有。
那人惊惧不敢动,看对方收回锋芒,镇定回道:
“我是相离,行六,或者行七。
以前在沉梦泽畔还遇到过,你忘了么?”
“有点印象。”
“期间你揍了我一顿。”
姬沧兰复杂道:“是你带头挑衅嘲笑我三姐?我姐不介怀你们还变本加厉?还扔石头?”
相离咽了咽唾液,微微紧张道:“我不跟他们一伙的,在前边,是想劝住他们。
拿起石头,是想打掉别人的石头。只是,打歪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姬沧兰问。
“在宫中没什么意思,随意瞧瞧,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西陵壁。”
相离看着那只握着凛冽青锋的手,眸色渐黯:
“听闻姐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武,和小伍一样,是真的么?”
“蓝宫女儿,素来如此。”
“哎?那该吃了多少苦呀。”
“干你何事?”
姬沧兰弹了弹剑,突然一招击向相离肩后,刺穿来者颈部,再抽出剑:
“你之前来过这里?”
相离嘻嘻笑着避开飞溅过来的鲜红,道:
“没有。仅有的一次,也只是今天,路过而已。
刚才谢了,沧兰姐姐。”
姬沧兰干脆利落地打翻一个个来敌,踩着敌人的肢体,边走边向里观望:
“我手里这把剑,你怎么看?”
相离答道:“风夫人师门铸造的神物,可谓是百炼千淬,月神将军的升平剑,自是厉害极了。”
月神的剑,怎么出现在了这里?姬沧兰心有疑惑,却还是将宝剑交到他手中,道:
“你先拿着,以后碰到月神,记得原物归还。
……你会用剑么?”
相离瞪大了眼:“怎么可能不会!”
石室最靠里的那面墙,边上那五个有些年头的,半人高的瓮,震颤了起来,似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会就动起来吧,”姬沧兰解下缠在指间的沉梦弦,奏起了曲子。
“好哦,为姐姐效劳是我的荣幸。”
相离不解,却认真地执行了她的话,跟傀儡缠斗了起来。
音波里杀气渐浓,四散开来,笼罩在那群从瓮里爬出来的傀儡周围。
听到音乐,傀儡的动作似乎有一瞬变得更激烈了,相离执剑而笑:
“姐姐面前也不安分些,害我为难,还是先教教你们来世怎么做人吧!”
姬沧兰客气地问了一下:“用我帮你么?”
相离牵制着傀儡,斗得艰难,见姬沧兰这样说,便急急吼道:
“我不用人帮的!”
话虽如此,可那些非人类,被打倒又重新站起来,仿若永不知疼痛,取胜之路走得忒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