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念林伊是小说《亲爱的,请把钢笔还我,好吗?》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给我来杯热可可写的一款都市日常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亲爱的,请把钢笔还我,好吗?》的章节内容
我曾经梦到过这样一位女子,她身穿一袭素绿长裙,波浪般的秀发氤氲着香,搭在肩上。她微微颔首,眼波藏着泪点绵绵;她黛眉轻颦,右手执着一只正在写作的钢笔,在沙沙的细碎声中为我写下如歌的诗语,然后带着那一句句的行云流水,慢慢地飞向彼方。我急着伸出手去挽留,可她竟渐行渐远,于是,我就在倏尔出现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就好像置身于如墨般的海底,耳畔的沉寂却慢慢被窃窃私语唤醒,继而变得清晰,变得吵闹。这一刻,闷在水中的五官回到了水面上,先是听觉,然后是呼吸,最后是视线……我猛然张开眼,在急促的呼吸中回到了现实,眼前忽的是一片身着学士、硕士和博士服的人海。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学的毕业典礼。
典礼还没有正式开始,我身边的同学们正在交头接耳,或小声交谈,或放声大笑,或沉默不语,整个体育馆洋溢着名为青春与自由将至的声浪。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只见我的好兄弟秦铁中正对着我此刻的样子来了一张抓拍,随后带着颇有意味的眼神对着我说道:
“可以呀,念儿,这么吵你丫都能睡着,昨晚你丫又和那个疯丫头鬼混去了吧?”
我打了个呵欠,揉了揉肩膀,然后直勾勾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咧着嘴回应道:
“行啊老秦,一天到晚丫丫的,装tm什么北京人呢?你这言语里可带着位女同志,能不能说的清楚点儿?什么叫鬼混!那叫通宵打游戏好么,你跟这儿胡说八道是何居心?”
老秦呵呵了一声,脑袋凑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右手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贱兮兮地笑了笑,一副看穿了我的表情说道:
“看看,你看看,不打自招了吧。这事儿薛大人不知道吧?嘿嘿。不过也是,那丫头忒水灵,那模样儿,那身材,全北京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几个,啧啧啧……不过咱们大人也不差啊,听说她俩都是和你一个高中出来的吧?同班同学?你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可别挡了我的道啊!”
瞅着这小子满脸的贱样儿,嘴巴里嘚啵嘚地胡扯个没完。我失掉了耐心,赶紧推开了搭在我肩头的手,随口回了句:
“差不多得了啊,我和她俩什么关系就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了,甭瞎惦记了哈。疯丫头我又不是没给你介绍过,可惜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嘿,你小子欠揍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
……
于是,毕业典礼就在我俩的打闹中开始了。从学校的老师、教授到校长挨个儿致辞,甚至还有所谓的知名校友被请回来演讲一番,大讲特讲自己发家致富的心路历程。瞧瞧,他们一个个儿慷慨激昂、手舞足蹈的样子,面对着台下数千陌生面孔却好似自己的至爱亲朋,声情并茂,仿佛此刻的我们的未来已经如他言语中那样鹏程而起了一样,着实无趣。
我自来对这些形式主义的演讲无有兴致,不禁打了个呵欠。我左右瞄了一眼,然后偷摸儿换了个姿势,翘着二郎腿,单手托着下巴,正打算继续刚才的美梦。谁曾想,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惊的我打了个踉跄。我去,忘了静音了。台上那老头儿正侃侃而谈呢,我的手机铃声显得是何等的突兀!
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在辅导员冷冽的眼神中把来电挂断,没敢看来电的人是谁,扶了扶歪了的学士帽,正襟危坐。还没消停两分钟,手机就又震动了起来。实在没辙,我赶紧拿出手机看看是哪个大冤种是如此的坚持不懈。这时候,老秦也把脑袋凑过来,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的名字“暖儿”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我懂的嘴型,站起来冲到辅导员面前说:
“盼导,我和贾念想上个厕所。”
导员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去摆了摆手,不再理我们。我如蒙大赦,扶住学士帽就冲了出去。
礼堂外都是来往的学生和家长,而我这一身的学士服反而显得格格不入。看着路人不解的眼神,我来不及多想,低头转了个身子赶紧把电话拨回去,电话刚接通,我就发泄似的骂道:
“花知暖,你丫要干嘛?这会儿我正参加毕业典礼呢,你有完没完一直骚扰我?”
“嘛呢?别丫跟我扯这片儿汤话,都毕业了还参加个毛线的典礼?赶紧出来打游戏,”只听着她火急火燎的声音中略带沙哑,还夹杂了一声哈欠,“本小姐刚睡醒,妆都没化就跑你们学校东门了,你麻溜儿的,别逼我去现场逮你啊!”
“不是,大姐,昨儿刚通宵了一晚上,这会儿才11点,你让我休息休息成吗?我真不行了。”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不如让本小姐好好带带你,让我看看你到底行不行。“
“赶紧打住!”我抬起头看到老秦指了指左手的腕表,我笔画了个OK,示意他马上完事儿,“姑奶奶你可闭嘴吧,别跟这儿打镲。你丫的男朋友都没有所以天天折腾我是吧,我不去。”
“你来不来?我再问你一遍,你来不来?还是不是好兄弟了?忘了告诉你,你宿舍的钥匙我这儿可配了一把,你再说一遍你来不来?”
“我尼玛……好吧好吧,你等我会儿,我琢磨琢磨怎么出来,对了,你吃点什么……”
“嘟嘟……”
嘿!我还没说完呢,这疯丫头就给我挂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锁了屏,抬头对着老秦说:
“得,老秦,我回不去了。你就跟盼导说我胃病犯了,得赶紧去医院,毕业证啥的你就帮我领了哈。”
说完我就赶紧一溜烟的跑了,也没管老秦在后面骂我什么,好像听了句什么“见色起意,瞧你丫那揍性”之类的,不管了,反正这小子也说不出啥好词儿来。
我正一路往东门狂奔,突然想起来马上就到饭点儿了,花知暖肯定没来得及吃饭。就在昨儿晚上我俩还在通宵打游戏,这会儿她又疯疯癫癫地跑过来找我玩,肚子肯定饿了。想来网吧餐估计她也吃腻了,所以我也没顾得上换衣服,又折回去先跑到食堂打了份儿饭,多要了两个鸡腿,再到旁边的饮品店点了一杯三分糖少冰的奶茶,然后匆匆忙忙的赶到了学校的东门。
说起我们学校的东门,那里可是立着一尊大佛、男生心目中的圣地——蜘蛛客网咖。想当年在我刚来学校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间普通的小网吧。回想起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从网吧正门的水泥楼梯缓步上去,映入眼帘的是透过满屋子的乌烟瘴气的后面,潦草的写着的“蜘蛛客网吧”几个大字,墙上零星趴着几只小“蜘蛛”,也不知道老板是个什么癖好,整这么个玩意儿。配置老旧的机子面前是满是烟灰的键盘和油腻不堪的鼠标垫,店员有气无力的趴在前台打着瞌睡或玩着手机……
然而,在网吧行业整体大革新的趋势面前,“蜘蛛客”的老板也是咬了咬牙,毅然决然走上了随波逐流的康庄大道。终于,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扩建装修后,原来的小破网吧已经全面升级成了集上网、台球、桌游于一体的网咖。电脑设备和内部装潢也全面升级,原来的那只小“蜘蛛”如今也变成了一只大“蜘蛛”盘踞在屋顶的正上方。不仅如此,吧台也标榜起了诸如手冲咖啡这样的噱头,可点快餐的选项也满足了我这种网络饕客需要在最快时间需要填饱肚子的时候不再是泡面加肠外配冰红茶。
话说回来,我出了东门,左右看了下,确认没车后,跑过一条不宽的马路,然后在网吧的正门停下,随手用袖口擦了擦汗,四处张望起来,却不见这丫头的身影。
“这疯丫头,不会是框我玩儿呢吧?”我心里嘀咕了句,正要拿出手机兴师问罪一番,却闻到一阵甜香。一回头,一道靓影便袭了过来,猛地骑到了我的背上。
花知暖挎着一个黑色亮面小肩包,粉色的短发遮不住她刚修过的断眉,面色冷清,许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腕间戴着一块玫瑰金女士手表,里面穿着低领的灰色胸衣配撞色款紧身裤,外面还披着一身学士服。
她一只手环在我的脖子上,一只手拎着一大袋东西,说着:
“狗念儿,赶紧帮我拎一下,忒沉。”说完便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吃的喝的往我眼前递了下。
我接过她手里的大塑料袋,把她从我的背上赶了下来,惊讶地问道:
“您老人家这是蓄谋已久呗,翘了毕业仪式,然后过来要谋害我这个好兄弟?差点没把我勒死。”我揉了揉脖子,“话说你怎么穿着这身儿来了?还带了这么吃的?”
“嗨,这一身的行头得全乎喽才更方便溜嘛,不然我要是没穿毕业生的衣服,导员看到我不得重点关照我呀。而且……”花知暖双手交叉,眼珠子滴溜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哼哼,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肯定没吃饭呗,瞧你那狼狈的样儿……”她左手指了指我的衣衫不整,右手扇了扇自己的胸口,嘴里嘀咕着大热天儿的要了命了。
也许是她翘了毕业典礼跑过来也要经历一番奔袭吧,身上流了不少汗,汗水顺着她的脖颈流到了里面的衣服里,那饱满白皙的峰峦都泛着光,让我不禁脸红了几分。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另一只手上,继而咋呼道:
“呦呵,你也买了不少嘛,6块钱的鸡腿套餐今儿个怎么俩鸡腿儿啊?可以呀你小子,你们的学校食堂你入股了是吧?”
我没搭茬儿,摸了半天从屁股兜里掏出来几张餐巾纸,眼神从她隐隐约约的沟壑上挪开,递到她眼前:
“赶紧擦擦汗,别跟这儿磨叽了,咱俩进去吧。”
花知暖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头夹着餐巾纸,翻了个白眼问道:
“这可别是你撇大条儿用剩的吧?你就这么应付本小姐!”
“爱用不用,不用给我。下次没带纸别给我打电话让我偷摸儿溜进女厕所给你递纸,听到没有,赶紧滚蛋。”
“得得得,我用还不行吗,小心眼儿……”
一语罢了,花知暖擦了擦汗,猛地把用过的纸塞到了我的裤兜里,对着我嘿嘿一笑,然后拉着我蹦蹦跳跳地进了网吧。
昼夜已过,昨日不再。于是,在这个夏天,我和她的毕业典礼就在这间小小的网吧里完成了最后的仪式。过往的四年就在一次次屏幕前宣告的或胜利或失败的播报下,在花知暖一声声或兴奋或沮丧的言语中落下了帷幕,随后又被抛弃在了夏夜的深沉与聒噪中……
当我们从网吧中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花知暖伸了伸懒腰,正准备开口和我说什么,却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停在了网吧门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从轻松的微笑到面如死水。
她双眼微眯,冷艳而沉默,眉头紧蹙,全身紧绷。而这样的她我却从未见识过,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缓缓戴上了昨晚摘下来的腕表,把学士服往身子中间拽了拽,然后悄悄把手放在我得手心里拍了拍,柔声对我说道:
“念儿,你先回去,咱们之后电话联系。”随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里,然后在我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扬尘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车尾灯都消失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双手插在兜里,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透过200度近视的镜片,我看到灰蓝色的天空上挂着奇形怪状的云朵,像棉花糖,像山川,像河流,却也在一瞬间被吹的七零八落,默默散去,可是这风却也没有为我解暑,反而破坏了我正在欣赏的景致。
我不知道花知暖为什么表情变化那么大,我只听到今年的蝉鸣好像更聒噪了,这个夏天是不是太热了,热的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期待……
草草地吃了个饭,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刚刚毕业,最近这两天还要在学校里拍拍毕业照,好歹四年同学一场,大家一起吃吃饭,聚聚会,再和老师同学好好分别一下,也许以后再见面就难了,所以大部分人还没有回家。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刚推开宿舍门,就看见老秦腾的一下子冲过来,像看珍奇物种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还不时摸摸我的手臂后背之类的。我被他看得发毛,也没顾得上宿舍里有没有别人,啪地给了他胸口一拳,然后脱下学士服,顺手扔到椅子上,问道:
“你又犯病了是吧,瞎看什么呢?”
“看看你少什么零部件儿了没有。”
“莫名其妙。”我觉得老秦肯定又是要准备调侃我一番,没继续接茬,翻了翻我的书桌,然后问道,“对了,甄尹他们人呢,跑什么地儿潇洒去了?另外我的毕业证什么的呢,怎么没有啊,你帮我拿了没?”话音未落,本来正在动手动脚的老秦突然安静下来,倚在桌子旁边,悠悠的说道:
“先甭管他们了,你的证书我拿是拿了,不过被截胡了。”
“谁啊?这么大胆儿敢劫贾某人的东西?”
“你猜猜?”
看着他一脸的坏笑,不紧不慢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屁。正打算给他来一发正义制裁,突然一个绝美的脸庞出现在了我的脑海:
“你不会把我昨天翘了毕业典礼出去上网的事儿告诉薛某人了吧?”
“Bingo!”
我怔了一下,心里翻江倒海了片刻,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八度骂道:
“你丫的坑老子啊,你咋能让她知道呢?”
老秦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故作语重心长地说道:
“先说好,不是哥们儿不帮你啊。毕业典礼一结束,薛大人就冲过来问我你去哪了。看她那架势,我真怕扯个谎就被她给撕了,只能是指了指东边,不过我可没说你去干嘛了啊。结果这位大人直接从我手里抢了你的证书,转头给了我留下一个让人血脉喷张的背影,还说让你回来去她那儿报道。哎,兄弟我是真没辙啊,你就自求多福吧,哈哈哈……”
得了,兔儿尾巴可算是露出来了,这小子终究是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我也顾不上累不累的了,赶紧拿出手机,发现已经有十几个薛某人的未接电话了,这才想起来昨天打游戏根本没看手机。我心里咯噔一声,暗自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鼓足了勇气回拨了过去,一边拿着电话,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还不忘回头指了指老秦,说了句“回头我再收拾你……”就赶紧往楼下跑去。
“喂,哪位?”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平静如水,却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赶紧回复道:
“大人,是小的我啊,嘿嘿,没打扰您吧?”
“哦,是你啊,有事儿吗?”
她如此平滑的语调却正好说明了她心里头不知道琢磨什么呢。我暗叫不好,勉强扯了个笑容说道:
“大人,您拿了小的毕业证呢,得空儿了您找个地儿给我呗。”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却仿佛过去了很久,只听到沉重的喘息声。我正要开口,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句:
“先来银杏大道,我在这边拍照呢。”
“好嘞,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马不停蹄地往银杏大道奔去。这银杏大道也算是我们学校的著名景点了,每到秋季十月份左右,顺着一整个人行道的两排都是火红的银杏树。若有秋风轻轻扫过,便有叶子如蝴蝶一样旖旎飘落,颇有一番景致。不过此刻的我倒是顾不上这盛夏时节的银杏大道和其他的林子有什么两样儿,满脑子都是等下见到她的时候该怎么应对。
大概10分钟,我就跑到了银杏大道。道路的两旁满满的都是毕业了的学生们在争先恐后的拍照留念,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好不快活。我拨开人群,伸着脖子找了半天,终于在路尾中间见到了穿着学士服的薛某人。
她伫立在人群的中央,背着前些日子她过生日时我送她的黑色双肩背包,手里拿着专业的照相机,正对着眼前的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校友拍照。
“来,你们稍微往里面靠靠,” 她右手对着面前的几个毕业生向内划了划手,“我数三二一,你们一起把帽子抛到空中啊,一定要整齐。来,三!二!一!”随着咔嚓一声,她们的笑容就定格在了相机上。
“哇,薛会长,你拍的真好啊,再给我们拍几张呗。”几个女生紧凑在她的身边,开心的说着,吵着要她再拍几张。薛某人笑着答应着,目光不自觉的和我撞在了一起。我略显尴尬,只是冲她挥了挥手。她却没有理我,只是自顾地又指挥着她们摆了几个不同的姿势,继续沉浸在了叽叽喳喳的欢乐氛围中。
我自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先走,只能被晾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给别人拍照。
薛凌,打小儿就是我的同班同学。那会儿的她生性要强,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还是班里的班长,什么事儿都能管理的井井有条。到了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的金秋艺术节啊,体育比赛啊,只要是班级的活动,哪一个不是通过她的协调管理才能有条不紊的进行?而且还带着大家得了不少的奖项,颇有威望。
没想到等到高考结束,她却跟大伙儿说什么人各有志,愣是阴差阳错跟我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我们学校也好歹是211重点大学,但终归是委屈了她的分数。
到了大学,她更是光彩熠熠,不仅轻松拿下了保研名额,还是学生会的会长,课余还报了摄影班,天赋斐然,颇有照相机在手,美景美人天下我有的架势。想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搞不明白缘何偏偏和我这个中不溜的网瘾少年过不去,天天查我的上课考勤,之前还好几次把我从“蜘蛛客”提溜回来,弄得花知暖动不动拿这事儿挤兑我,今天又半路杀出来夺了我的毕业证,真真儿的是把我搞糊涂了。
不知不觉中,时间像诗人笔下的琉璃灯盏,七色的光影变幻,最后迎来了落日的红晖。太阳于是不再那么炙热,躲懒在西边的云层背后露出火红的肌理,打量着校园的人头攒动,游人渐散。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在一阵微风过后轻轻的发出簌簌的声音,蝉鸣也似乎弱了些许。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终于,薛凌在忙碌了一整个下午之后,送走了最后一拨拍照的毕业生,银杏大道就只剩下了我和她。
目光拉近,薛凌缓缓把相机收好,如水的眼眸似有泪光点点,林叶筛下的光斑粼粼闪烁在她披肩的长发,又散在了她的脸上。她捋了下头发,缓步向我走来,红唇微启,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瞳孔聚焦在了我的脸上。
美丽如她,我却没有更多的去欣赏。躲开了她的眼神,我轻咳了一声,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背包,笑着说道:
“薛大人,怎么不说话啊,小的特地来取毕业证呢,还不赶紧给我呀?”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问道:
“贾念,你能告诉我昨天你去哪了吗?”
“额,我昨天不是觉得毕业典礼太无聊了嘛,所以去网吧玩了会儿,嘿嘿……”
“就你自己吗?”她打断了我,双手环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咳咳,就…就我自己啊…”我有点语无伦次,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她冷笑了一声,把我手上的背包又抢了回去,重重地在我的胸口打了一拳,“哼,是吗?那你身上的香水味倒是我鼻子犯的罪喽?你觉得你对我说谎有意思吗!”
“大人,息怒啊,我说我说…”我看她是真的生气了,连忙双手抓住她的拳头,解释道,“确实不是我自己,我…我和花知暖一起玩的。”
“又是她?”薛凌似乎更生气了,把手从我的掌心中猛地抽回,“贾念,你自己说说,四年来,这个女人把你霍霍成什么样儿了?次次拉着你出去打游戏,到处浪,成天没个正形。你自己挂过多少科你心里没数吗?要不是最后勉强补考通过了,你连毕业证都要被这个女人耽误掉了,你居然还在和她玩!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整整陪她玩了四年?”她越说越激动,胸口不停地起伏,白皙的脸上也窜了一圈红晕,显然被气的不轻。我被说的无地自容,却也无法反驳,索性一言不发。
“贾念,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对自己的未来到底有什么想法,难道就陪着这个女人在网吧厮混一辈子吗?”
“我…我已经通过校招找了一家私企了,面试也通过了,两个月后就职……”
“呵呵,”她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扶额说道,“就是那家各项福利指标全北京最低,工资到手三千来块钱的小私企是吗?”
“我感觉…还好吧…”我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继续说道,“刚出来的大学生也别要求太高吧……”
“贾念!要不是那个女人天天拉着你打游戏,你完全有能力保研或者跨专业考研,可是现在呢?”薛凌似乎更生气了,她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紧紧锁定着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蓬头垢面,脑袋上顶了个鸡窝似的。曾经的你英气勃勃,现在呢?一脸的面黄肌瘦,黑眼圈这几年就没下去过,眼镜框都锈成这个样子了你也不去换换……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辈子到底要在女人的身上栽多少回你才甘心?”
“薛凌,你别说了。”
“我就要说!”薛凌毫不示弱,指了指我的胸口,说道,“贾念,高中的时候你就因为一个莫名奇妙的女人弄得满城风雨,更可笑的是最后甚至连那个女人的面都没见到……”
“够了!”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怒目圆瞪地呵止了她。高中的那段过往就像是毒液一般,藏在了我血液的深处久久无法医去。彼时的我无法原谅周围人的冷酷,此时的我更无法原谅当时的那个她……我痛苦地扯了下头发,怒道:
“薛凌,当初的事情请你不要再说了!另外,花知暖也不是什么莫名奇妙的女人,我们是好朋友。”
夕阳最后的余韵即将散尽,它似乎也不愿再看到我们争吵的样子。一束光斜倚在薛凌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她颤动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似乎是被我的动作惊到了,亦或是对我真的失望了。她伸出手顺着眼角向上擦了下眼泪,沉默了一瞬,便冷冷地说道:
“她是你什么人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对不起,我不想说。”我摇了摇头,斜过眼去,不再看她。
薛凌似乎也感到了疲惫,缓缓闭上了眼睛,略微颤抖的睫毛提醒着我她正在做怎样的忍耐。几秒钟过后,她默默地转身向前走去,几步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了回来,把我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从背包中拿了出来,递给了我,语气竟柔和了不少,说道:
“我用文件袋包了一下,这样就不会损坏了,以后用的地方还很多,你别不小心弄脏或者弄坏了。”
我惊诧于她突然的转变,双手机械式地接过了两本证书,塑料薄膜的表面还残留着她手掌的温度。此刻,愧疚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却没有一根绳索救我离开这沉重的心海。我的嘴角嚅嗫了半晌,也只蹦出了零星的几个字:
“大人,谢谢,我……”
薛凌勉强笑了笑,打断了我,问道:
“贾念,那天的事,那个叫花什么的女人,她知道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也不明白聪明如她,何以始终记不住花知暖的名字。只能轻声回答道:
“那天的事她不知道,我也没必要提起。我只想永远埋葬这段记忆,永远……”
薛凌带着不知名的情绪离开了,我却仍滞在原地。西边最后的一缕余辉就要被遮去,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丁达尔效应的衬托下变得模糊而迷幻。我苦笑了两声,失了神一般走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回去的路仿佛格外的漫长,我走在路边上,耳畔传来了操场上学生们的打球声,擦肩而过女生们的私语声,奔跑着的去晚了食堂来不及抢饭的懊悔声……这些属于学生的声音如同墓匪的鞘刀,每一声都在生硬地撬动我尘封的记忆,这记忆带着灰尘,扣着锈锁,终究也没能藏在心里看不见的角落。
打开回忆的铁箱,时光回到了高一下学期的那个暑假。彼时的我还算是青涩的少年,头发是利落的短寸,没有那么重的网瘾,也不曾通宵达旦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只是,在父母的逼迫下去了补习班。说老实话,自从上学以来,每一个寒暑假我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小学被我妈拉着去了兴趣班,初中在亲戚的左右开弓下去上学习班,到了高中老爹又以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的说辞给我报了补习班。我若是有些许反抗,便会遭来一顿严厉狠辣的说教甚至打骂。于是,我所有的一切都被贩卖给了名为前途的顾客,一次又一次嫖走了我不多的时间。
当回忆定格在命运齿轮转动的那一天时,我轻叹了一口气,拿着我的毕业证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回忆紧接着纷涌而至:
我仍旧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在老爹严厉的眼神中我只得走到补习教室第一排的场景。这个位置离老师最近,而周围的其他来补习的同学唯恐避之不及,都坐的远远的。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在我周围三排的位置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我回过头冷冷地扫了一眼正在憋笑的几个“好哥们”,拿出纸巾擦了擦桌面和桌椅,然后坐下来发泄似的把所有的课本都甩在了桌子上。
给我们授课的是位个子不高的张姓男老师,一个人教我们数学、物理、化学三门课,也算是业界劳模了。窗外的麻雀在互相奔走,叽叽喳喳,他在台上唾沫横飞,却也不怎么管底下的学生们在干什么,只要不吵闹说话,他就能一个人从头讲到尾。
正值午后不久,一阵困意涌了上来。实在是受不住了,我把头埋在了胳膊上,也不管老师讲了什么,准备来上一觉,补充下精力,这也是为了之后认真听课做做准备嘛。忽然,我在课桌侧面发现了一张竖着放置的小便利贴,紧紧贴在桌子内壁,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我偷偷看了下老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后,悄悄把纸条拿了出来。
浅绿色的便利贴上已经开始泛黄,上面还积攒了一些灰尘,可见是放了有些日子了。我翻到正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小字:
“好无聊啊……”
短短的四个字却娟秀灵动,虽小巧却不失笔锋,且张弛有度。我瞬间来了精神,心想铁定也是某个悲催的好兄弟,哦不,也可能是好姐妹,也被什么人逼迫着坐在了这个根本没人坐的位置。
我悄悄把便利贴放在了桌子上,再扯过来一张卷子挡住大半部分,只留个能写字的小空隙,正要想着写点儿什么,突然发现这几个字是用钢笔写的。
好家伙,这年头的高中生还有用钢笔的?不过说来也巧了,我也喜欢用钢笔写字,平时回家没事儿我就喜欢用钢笔写点什么,胡诌八扯的也无所谓写什么。我赶紧从笔袋儿中拿出用了很久的英雄钢笔,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稍微琢磨了一下,提笔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确实好无聊,好好儿的暑假还得出来遭罪,烦。”
写完之后,我轻轻吹了吹写字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把这张便利贴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心想:嘿嘿,这下可有人回你了哈,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不知为何,这种新鲜的感觉驱散了我烦躁的心情,脑海中反复思索着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心中也不免产生了一丝期待,希望看到了这张便利贴的朋友能够回复我。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进了教室。随手擦了一把汗,把背包扔到一边,还没顾得上把课本拿出来便匆匆把我昨天放好的便利贴拿了出来,反复翻了两三遍,却没有看到任何回复。
我一下子就泄了气,满心失落,又暗笑自己居然会对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事情有所期待。我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心想干脆把这个便利贴扔掉算了,省的自己总是想着。我一边想着一边把便利贴放在桌面上,然后把背包往桌子里塞。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桌洞地最里面多了一张纸条,我赶紧拿了出来,上面的内容令我大喜过望:
“这位同学,没想到竟是同样的天涯沦落人,失敬失敬。不过,我说的无聊和你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哦~”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有趣的家伙。我拿出钢笔,托着下巴稍微思考了片刻,提笔写道:
“这位兄台,只要是坐在这里,就是无聊的人生遭遇之一了,要是这么说的话,你无聊的基础上一定有我所说的无聊。不过,敢问兄台之无聊是为何啊?”
写完这句,我又不自觉的轻笑了起来,然后把纸条重新塞回课桌的最里面,轻哼着不知名的旋律,将之前的便利贴小心收到了背包的夹层中,期待着明天的回复。
“兄台?你我素昧平生,传个纸条儿就成兄台啦?你这个人倒是蛮随性的嘛。我的无聊是因为诸事碌碌无为,未来迷茫不定,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苦于现状难更,所以无聊。才不像你这么简单呢。”
“哈??无聊还分复杂简单啊……可以,我真是长见识了。行吧,我看你这么迷茫,就开导开导你:未来的事情请交给未来的自己,管球那么多呢,你要相信未来的自己有属于他自己的想法。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先做好今天的自己,比如我正在认真地回复你的纸条儿呢,你说呢?”
“你这是得过且过吧……还开导我呢,小屁孩儿,呸。”旁边还画了个鬼脸。我不禁嗤笑了一声,眨了眨眼,赶紧下笔写道:
“谁是小屁孩?你说不定没我大呢。我好心开导你,你还嘲讽我,实在是伤人啊……没想到能写出如此好字的人竟然这么毒舌,实在可悲啊~”
“嘻嘻,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对了,你的字写的也很不错啊,我才发现你也喜欢用钢笔啊?我记得钢笔的发展史有近三千年的历史,从埃及的芦苇笔,到我们常见的羽毛笔,再到浸渍笔,最后才有了今天我们常用的钢笔。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与史同乐,以今人之姿,品古人之妙了啊。”
我惊叹于此人对于钢笔的了解,反正我自己除了喜欢用钢笔之外,倒是从来没有研究过钢笔的历史,只得心虚地回道:
“你了解的蛮多的嘛,不错不错,兄弟我甚是欣慰。其实,我更关注在使用钢笔的时候的体验。笔尖的韧性可以让我更好的把控下笔的强弱。每一次的提笔,顿笔,都可以做到张弛有度。毫不夸张的说,通过钢笔笔者的书写痕迹,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笔者此刻的心情,也算真正做到字如其人了吧。”
“嗯嗯,一般来说,写英文用M笔尖会更有韵味,而对于中文来说,F或者EF的笔尖则更适合繁复的中文字体。我看你的字体应该是用的EF尖吧?这么说来,你我还真是臭味相投啊。之前那句兄台我认了,恭喜你啊,收获‘条友’一枚。既然你说字如其人,那能否请兄台在此猜上一猜: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得人呢?”
看到这条回复的时候,我轻声笑了起来。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条友”这样的关系。不过我倒是没有急着下笔,自觉这样的称呼也颇为别致,便也没有再问。只是,讲真的,一周多的时间,要真是仅仅靠来往的纸条来推测此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确实有难度。我左思右想难以下笔,最后索性回道:
“这位‘条友’笔法小巧娟秀却全无洒脱之意,笔锋圆润细腻却不见入纸三分,可见胸无入仕之志,手无缚鸡之力,端的是一位柔弱书生,然却言辞颇多,贫嘴八舌,活脱脱一个酸腐文人吧,哈哈哈……”
“好啊,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那要我说,看你这字写得龙飞凤舞,大开大合,笔锋锐而毛糙,笔法似行似草,却两般皆不相像,只求随心所欲,不拘风格,尚且几个字就占了大半个纸条,定是个莽夫大汉吧,啧啧啧……”
……
于是,我们就像两个玩闹的孩子,固执地用着最原始的方式说说笑笑,可谓是乐在其中。我们谈天说地,辩史论今;或插科打诨,彼此编排;或感伤时怀,所云戚戚……是风是雨,也从不曾忘记回复彼此的消息。即使是周末补习班休息的日子,我也趁着父母不注意,跑到补习班的门口,向保安叔叔以忘带东西的名义骗到开锁的钥匙,然后惊喜的发现一张纸条竟十分默契的出现在课桌里,并带着欢快的笔锋给我来了句:
“兄台,周末你肯定不会来吧?没关系,这说明我比你棋高一招,还不心服口服?”
我愣了愣,心中从未想过这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灵魂,看着纸条上可爱的文字,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这一刻,我被禁锢许久的身体都好像轻松了许多,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单手托住下巴往窗外望去。
天空如泼过漆一样饱满清澈,每一朵云都如同梦中的那般婀娜多姿,神形多样。午后的日头偷偷地藏在云层的后面,阳光晕过的地方好似被披上了金色的缕衣。
恍惚之间,我竟好像听到一阵淘气的风儿带着笑声,远奔而来,紧紧地拉起云彩的手,又奔去了不知名的远方……不知怎的,我讶异于自己还有这样的心情去安静的欣赏这稀松平常的风景。过去的我似乎每日都生活在无尽的匆忙之中,忙于应对老师与父母,忙于应对如山的学业,忙于应对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琐碎。在匆匆忙忙之中,却忘记了认真的、安静的坐下来,看一看远处的风景……
忽地,耳边传来几声蝉鸣,接着又和着一阵鸟叫,继而是一场此起彼伏的“音乐会”,像是你追我赶互相竞争一样,又像排练已久的合作曲目一样,带着节奏与鼓点,在这天与地之间来了一场即兴演出。最后,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只剩空气中隐隐约约的絮绒与灰尘在窗台曼舞,飘零,缓缓落在了我手中的钢笔尖上,化进墨水,被我洋洋洒洒地写在了纸条上:
“兄台,让你失望了,还是我技高一筹。你若是不服,明日咱们一决雌雄。”
……
暑期过半,每天的日子都好像是日更的动漫,总让我惊喜,让我充实,让我满怀期待。我不知疲惫地在课后阅读更多的书籍和新闻,以便在第二天能够与他(她)分享。一来一回,炎热的日子也变得清凉爽目,周围的景色也变得动人而美妙。
然而,这一天,当我兴高采烈地来到教室,熟练地拿出纸条儿,却发现什么字都没有。我顿感迷惑:咦,难道是他(她)今天没来吗?是生病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担心了起来。可是,令人无奈的点在于自己并没有他(她)的联系方式,所以,我只得打算在纸条上多写几句,好好问一下他(她)到底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身体原因,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我能否帮得上忙。
我抽出钢笔,拔开笔帽,正打算落笔,却突然发现了端倪:不对啊,如果他(她)压根没来,怎么会留下一张空白的纸条呢?之前我们两个人都很默契的各自收好了互相传递的纸条,所以课桌里是不可能遗留这么一张空白的纸条的。我越发心慌,不停的眨眼、思考,最后不得不得出一个令人崩溃的结论:纸条被人掉包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怒火中烧,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是谁?是哪个混蛋在做这样的恶作剧!我环顾左右,心里焦急万分。在座的 不少人都是我的怀疑对象,那几个表面朋友更是我重点怀疑的对象。
要不要直接去当面对峙?可是这种事情别人不承认我又有什么办法;请老师调取监控?可是我哪来的权力要求做这样的事情呢……左思右想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于是我打算先写好纸条解释一下:
“实在抱歉,我今天来的时候发现纸条被人掉包了,估计是我们班哪个狗东西干的。你放心,我今天肯定把他逮住。”
写完之后,我先把纸条折好,然后把一块橡皮用胳膊做成不小心碰掉的样子,趁着捡橡皮的时候,以迅雷不及之势把纸条放到桌子左边的另一个桌洞里面。起身之后,我佝偻着腰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写老师布置的练习题,松了口气,然后又写了个纸条:
请尔莫习梁上君,
且看他人忙做题。
若是左右不听劝,
滚去一边吃狗蝇。
写完之后,我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算出了口气。然后赶紧把这张骂人的纸条塞到了原来的位置。同时心里做了决定:今天我贾某人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是谁敢过来动我的小纸条!
夕阳躲懒,踩点儿入场,教室里的学生却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若是此时往教室的最后头仔细瞅瞅,你才会发现,黑暗中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我悄咪咪地藏在水房的拐角处,这里正好是别人的视线盲区,更方便我暗地观察。
我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课桌,生怕漏过一处细节,免得让这个抢劫犯逍遥“法”外。可惜的是,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保安大叔已经过来锁门的时候,我也没看到谁在调换我的纸条,心里是又气又急,却也没别的办法,保安已经在赶人了。左右无法,我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
这一夜,我一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才能抓住这个换纸条的混蛋,甚至我在想要不去见这位“条友”一面,若是要到了其他的联系方式,岂不是一劳永逸?只是,这样做又反倒落了俗套,这位“条友”可是和别人大不一样,恐怕不会同意。思来想去,辗转半夜,最后实在困的不行了,我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在去教室的路上,走廊里聚集了好多人在一起往回走,应该是上午班的学生下课回家了。不过,我倒是没有注意到刚刚下课的几个同学的嘴里正议论纷纷些什么,只顾着一头扎进教室里去看看我的纸条,只是隐约听到了些什么太帅了,什么又美又飒,什么那个男生好惨之类的巴拉巴拉,真是莫名其妙。反正别人我不知道,我是真的惨。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位朋友,还有人要搞破坏,甚是可恶!
我捣鼓了半天,在两个桌洞里只找到一张纸条,那张骂人的纸条却不见了,我冷笑一声,肯定是那个贼恼羞成怒给我扔了。我一边这么想着,又一边赶紧把那张浅绿色的纸条拿起来,上面写道:
“你不用道歉,是我们班上的问题。那个人我已经解决掉了,你放心好了。另外,你的诗写的可真够水的呀,不过我喜欢。”
看到这里,我欣喜若狂,不知是因为贼人伏“法”,还是因为那句“我喜欢”,掩不住的笑意就不自觉地挂在了脸上。我喜滋滋地拿着纸条反复端详,发现熟悉的字体有一些凌乱,甚至有刮坏了纸张的痕迹,可见是动了大气了。不过,我没想到那首诗居然被他(她)读了去,实在是有些羞耻,下意识挠了挠头。
不过,我转头一想,这纸条上的用词有点诡异啊,什么叫人已经解决掉了?心里顿时一股寒意涌了上来,刚才路过的女生口中的好惨的男生不会就是那个贼吧?难不成已经被我这位“条友”来了次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但是,从以往的文字交流中,我只觉此人是位斯斯文文的翩翩君子,幽默风趣,颇有学识。实在很难与“解决掉”这样的词汇联系到一起,也许只是措辞问题吧。我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重新撕了张纸条写道:
“哈哈,兄台真是雷厉风行啊,不知是怎么解决的?也让小弟学习学习呀。”
“哼哼,你终于承认自己的江湖地位不如我了吧。这么快就想着偷师学艺了?快叫声师傅来听听,我就大发慈悲传授于你。”
“不说就不说呗,还变着法儿的占我便宜,略略略,我就不叫。”
……
小小的风波没有对我们产生多余的影响,我们依旧保持着每天交流的习惯。在过去的十几年,我就像傀儡一样满足着父母亲人的期待,如同设定好程序一样的完成着他们交给我的任务,甚至朋友也没有几个。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从未谋面的“条友”却像灯塔一样出现在了我无垠的黑暗之海中。我就像溺水的船员拼命奔向那唯一的光亮,渴求着这来之不易的心灵之旅。在这一封封的纸条里,我再也不必过分隐藏心事,也心甘情愿将满腹的孤寂寄托于这每次准时出现的方寸之间。
两个月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夏天的风偶尔也带了些凉意,就像炙热的手拂过面颊,却也漏掉了耳朵,穿过了发梢。可是,任凭什么也不能抵挡我奔向那间教室的脚步。在暑假最后的日子里,我变得格外小心,珍惜着在教室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的回信也写了更多的话,说了更多的自己。
“你快乐吗?”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难以回答。
“我不知道你对快乐的定义是什么。至少,对于我来说,过去的十几年是不快乐的。”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快乐吗?”
“我太累了,每天的日子都在不断的重复。从正式上学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各个补习班、兴趣班中游荡。就像一个孤独的灵魂,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停留过片刻。这些年过去了,我很难说有什么朋友,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和哪个同学一起玩过。我只是在不断地被父母套上名为‘责任’的枷锁。他们总是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要学习,要考上好的大学,要出人头地……我不知道大学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未来该往哪里走。所以,我不快乐。你呢?”
“我也不快乐,但是我们并不相同。我最大的问题是,我好像不知道快乐的感觉。这一点很重要。我似乎整个人是麻木的,对于周围环境中的各种人或事都有一种无感在里面。父母给予我的一切都让我感到迷茫。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我到底要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换了无数个学校,甚至我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待过多少个学校了。有太多的事情让我觉得迷惑和梦幻,好像周围的人都是不真实的。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自由的,甚至我的行动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也许,有一天,我会凋谢在偌大的房子中,腐朽在没有人的夜晚。”
“你有想过离开吗?”
“你愿意带我离开吗?”
短短的几个字却让我好似找到了自由的知己,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亦或是寻到宝藏的盗贼,这一刻,我贪恋他(她)送给我的,那来自咫尺的惊喜与梦一样的真诚。我的心脏都在猛烈地跳动,大脑不经思考般促使着我急匆匆地写道:
“如果可以,我愿意带你远走高飞,我们一起逃离这里,这该死的方寸桌椅,这该死的一如既往,这该死的熟悉与麻木……我要带你去旅行,带你去放纵,带你去只属于我们的有风有云的地方……”
我发泄般地写下了激进的文字,收起钢笔后,我还沉浸在宣泄的快意之中。纸条上每一笔都仿佛飞了起来,钢笔的笔尖划破了纸的表面,留下了粗糙与破坏的痕迹。可是我真的很舒服,是那种不必思考的舒服,是那种不用理会人情世故的舒服,是那种寄情于文字,抒情于对的人的舒服……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只是,如果我无法离开,倒也愿意在蹉跎中麻痹自己,然后宁可死在自由的苦难中,也不愿溺在这束缚的沼泽里……“
这样的他(她)让我震撼,我能感受到,我与他(她)的心是如此的接近,近到也许我们只需要坐在一起,就能手挽手奔向名为自由的天梯。我还想告诉他(她),我愿意带他(她)到我梦中的云上,一起与那位女子饮酒,谈心,玩乐,荒唐,然后永远忘了时间中的一切……我的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我,宁愿荒废在这一次次的沉溺中,也不能辜负这桌洞里的一笔一划,不能辜负每一句温柔文字背后的一颦一笑……
终于,暑期最后的日子来临了。周中的某一天,我挣扎了许久,才最后一个来到了教室里,缓缓地坐在熟悉的座位,归置好书本文具,然后轻轻抚摸着桌洞里如期而至的纸条,心里却五味杂陈。一想到接下来仅剩的几天时光,我就忍不住叹息。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开学之后那个人还会来吗?又想问,他或是她还会在这间教室,与我共用一张课桌,分享彼此的日常吗……太多的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我狠狠敲了敲头,握着钢笔的右手竟不自觉地颤抖,汗水顺着额头滴在了纸条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然后写道:
“未来,你还会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开学后的情况我没办法预测。也许我还会在,但也许,我会离开这个城市……”
看到这条信息的我一时间如同晴天霹雳,耳边开始嗡嗡作响,周围人的声音渐渐模糊不清。我抖得厉害起来了,右手就像不听使唤一样,几次三番都握不住钢笔。我只得举手和老师示意了一下,然后奔向了洗手间。
站在洗漱台前,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一瞬间憔悴了许多,镜面上凌乱的水迹掩盖不住眼白里若有若无的血丝,我已经好几天彻夜难眠了……此时此刻,我完全慌了神,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若是见不到他(她),未来的他(她)也不再回信,我又该何去何从?我打开水龙头,把凉水胡乱地拍在脸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回到座位上,写道:
“能给我个准信儿吗?或者,作为朋友,能否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咱们好歹见一面吧,以后可以一起出来玩啊,我知道好几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你也可以告诉我你是哪个学校的,这样就算你不来补习班了,我也可以去找你啊。对了,你一定是上午的班吧,对吧,明天我俩就见一面好不好,你下课后一定等我,好吗?”
我一口气写了很多,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中间也有好多字由于紧张和着急而写错,我又赶紧划掉重写……下课后,我仍呆滞地坐在原地没动,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我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离开,一定要确保纸条在桌洞里面,以防被什么人偷走,哪怕万分之一;同时,我心下决定,明天一大早我就过来,这次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定要见到他(她),就算是耍无赖,我也要得到联系方式……
凌晨五点钟,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在梦中,有一位端坐在云间的女子在静静地为我写诗。她是那样安静,又是那样淡然,而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待要凑近之时,却在这一刻如镜落地而碎耳,再没了踪迹……我挣扎着起来,倚在靠垫上,默默细数着窗外的雨,听它们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户上,打在护栏上,整个世界变得灰蒙而迷离……
我好像又睡着了,又好像没有,似梦似醒。这时,七点的闹钟响了,我忍着头痛从床上起来,随便扯了个谎给父母,便抓起一把伞冲出了家门。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雨帘将眼前的路都遮掩起来,看不清晰。我打着伞赶到车站,却迟迟看不到一点车的影子,似乎在与我作对一般。正踌躇之际,一辆出租车路过,我挥手拦下,急匆匆地麻烦司机向着我朝思暮想的地方驶去。
路上有点堵车,花了将近五十分钟的时间我才赶到了补习班的前台。可是,我火急火燎地赶来,在这一刻却怯懦了起来。脚步一时间动弹不得:万一他(她)今天没来怎么办,今天这么大地雨;万一他(她)已经走了怎么办;万一……每一个万一都像是在我的心头开了一枪,痛苦万分……终于挪到了教室门口,因为我并不是这个班的学生,所以并没有进去。我一直在门口徘徊,时不时看一眼第一排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就像染病的老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染指半分。八点钟正式开课,令我失望的是那个位置根本没有人坐。我仍不死心,一会儿占在前门,一会儿站在后门,像曾经讨厌的班主任那样窥视着教室里的那个位置。
雨下了四个小时,我也看了四个小时。一整个上午,三次下课,三位老师,有人进,有人出,唯独那个位置好像在另一个维度,没有人踏足于此。我绝望了,踉跄在了教师门外,顺着墙壁蹲在了地上。眼泪在我的眼底打转,我忍住没有流下来,心底却愈发痛苦。
终于,最后一声铃声想起,所有教室里的学生都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很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或是撇了我一眼,和同伴私语两声,便急匆匆地走了。我蹲在地上,闭着眼睛,无所适从。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我才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进了教室。
这次,不会有贼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再也没有了。我坐了下来,把伞轻轻放在桌子旁边,然后往桌洞里面看去:一张纸条和一支钢笔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一定是他(她)!一定是在某个我走神地时间点……不,一定是刚才下课的时候,因为人多手杂,所有人都在往外冲,遮住了我的视线,他(她)才有机会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放下这笔纸,而我们居然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像疯了一样冲了出去,跑到走廊里,跑到其他教室里,跑到老师的办公室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我都跑了一遍,渴望能找到那个让我怀疑的身影。可是,本就未曾谋面,又何以分辨?悔恨一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我狠狠地给了自己几巴掌。如果,如果我再仔细点,我再耐心点,我再机灵点,我就不会错过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蠢笨的自己?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教室,想起来还没有看纸条。我拿起纸巾擦了把脸,又把纸巾全部抽出来擦了擦头发,以防有雨水滴落在纸条上。熟悉的浅绿色的纸条,上面似乎还沾染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如是写道:
“对不起,我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面。也许,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来去匆匆的人海你也不必寻我。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与你相识,是我之幸。得有此幸,我已不再贪求。你我因笔结缘,以文会友,所以,能最后让我看看你的笔吗?我留下了自己的钢笔,也请你将笔放在老地方,好吗?他日,若是有缘,你我就再续前缘;若是无缘,只当南柯一梦,便遂了天意吧……”
我不知道天意为何,我只知道若是他(她)愿意在下课后等我,我们是一定可以见面的。是啊,他(她)若是故意躲我,又如何能让我找到呢?我有心明天再来蹲守,可是明天开学,我那强势的父母一定会监督我在宿舍将床铺重新铺好,并打扫好卫生再回去,甚至,又要请我的舍友吃饭,只为了让他们监视我,届时,我又如何能来?只怕就算是勉强赶到,他(她)也早已离去。我实在不知道他(她)是有怎样的苦衷,竟连与我见一面都难如登天,难道在他(她)心中,我并不是可以值得见面的朋友吗?还是说他(她)怕我的存在打乱了他(她)的生活?我思量半晌,却毫无结果,心里便多了一层对他(她)的怨气,怨他(她)如此决绝,怨他(她)给了我昙花般希望,却又亲手让它凋零,不留一丝一毫的机会……
这个下午,空气中的湿热闷的人喘不过气,灰色的天空显得低矮而厚重,云层中传来沙哑而隐约的闷雷声,仿佛也在阵阵哀嚎,诉说着无尽的苦楚。风,带着雨水咆哮着打在教室的窗户上,令人烦躁不已,心绪难安。我就这样看着外面,看着乌云,看着被雨击打得抬不起头的野花,看着忘记带伞的匆匆而过的行人……
转过头,我托起那支被留下的钢笔,举过头顶,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黑色的笔杆散射着低调而沉稳的淡光,触感是来自烧制的木材质地,并雕饰着低调哑光的代表幸运的符号纹理,帽顶的小白花如同雪峰一般清雅夺目。我缓缓拔下印有MONTBLANC环刻字样的配金笔帽,带着古典镂刻风格纹饰的14K金镀铑笔尖便映入眼帘,光踩过的足迹显得熠熠流彩,更觉此笔是如此精致而高级。想来,如此一支钢笔必定价格不菲。我苦笑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这支钢笔收进笔袋的里层,又将自己的“英雄”牌钢笔拿出来,用湿巾里外都认真地擦拭一番,自言自语道:老朋友,跟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也该去见见新朋友了……如果你见到他(她),请帮我问问他(她),我们是朋友吗?如果是,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为什么不给我哪怕一次作为朋友的权力;如果不是,那这些日子的一切又算什么?那些撕过的纸条,写过的文字又算什么?
于是,我又被这一个个问题击溃了,它们如同一颗颗冰冷的子弹射穿了我的心脏,颅内的思绪在翻江倒海,我的身心便被这难明的孤寂与痛苦层层包围,在自我矛盾的泥淖中无法自拔。我摘下眼镜,低下头,像狗一样趴在了纸条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随后,合上笔帽,静静地将纸条折好,连同自己的钢笔一起放入文件袋中,塞进了课桌的老位置。
……
做完这一切,我这一颗心就像被抽空了一般,过去两个月的一点一滴都在渐渐破碎、消散。我呆坐在课桌面前,双眼无神地盯着远处的楼顶,似乎在那里有着怎样居高临下的快意能让我解脱;渐渐的,我不自觉地蜷缩在了座位的一角,周围的时空都似乎凝滞,失去了五感,只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代表了我还活着;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我沉沉地睡去……就这样,直到黑暗吞没了眼前的世界,保安大叔过来摇了摇我的肩膀,我才清醒过来,最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得不离开。
此刻,我不求其他,只求能多一秒看着那装着我所有勇气与真心的文件袋能够好好的留给那个人,留给那个愿意与我交换信物,却不愿见我的那个人……
九月刚过,夏日的感觉便没有那么强烈了,不知是风吹的更凉了,还是心里认为已经是秋天了。开学后的几天里,我将自己的淹没在了忙忙碌碌之中,似乎这样的逃避能让心里更好受些。然而就在某一天,在课余休息的时间,我趴在桌子上犯迷糊,正想眯睡片刻,耳边传来了同桌薛凌的声音:
“贾念,借我根儿笔,我忘带替芯儿了。”
见我没搭理她,便自顾拿起了我的笔袋儿,然后进而传来一声惊呼:“呀,你的钢笔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快找一找。”
说罢,她便左顾右盼地帮我找了起来。我暗叫不好,坐起身正打算随便敷衍一下,她却已经在笔袋的里层看到了那个人留给我的钢笔,说道:“咦,这根笔是谁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钢笔从笔袋的里层拿了出来,把玩了片刻,感叹道:“哇!好精致的钢笔啊,叔叔新给你买的吧?快借我用一下试试……”
我有些慌乱,便用余光偷偷瞥向她,然后像应激的小猫一样突然出手,想要趁她不注意把笔抢回来。没想到,她反应更快,只是轻轻一个侧身,便躲开了我的胳膊,然后把笔藏在右手边的位置,眼神戏谑地看着我说:
“你好可疑……这么激动干什么,这支笔到底是不是你的呀?”
我被她的眼神盯得慌了神,支支吾吾地回应道:
“算是吧,朋友送的……”
“你哪个朋友这么豪啊?说出来也让我认识认识呗。”
“哎呀,说了你也不认识。”我扭过头摆了摆手,躲开了她直勾勾的眼神。
“是吗?”显然,我这样的回答薛凌并不满意,她把钢笔藏得更严实了,语气中带着怀疑的语气,咄咄说道: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朋友圈里可没有这么大方的朋友。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给你。”
我有些疲于应对, 心里又憋着一股火气儿无处宣泄,这样拧巴的情绪让我进退两难。下意识地叫了句:
“薛凌,把笔还我!”
周围的空气好像凝滞了片刻,我清楚地看到她紧紧咬着嘴唇,在寂静中从震惊,到愤怒,再到失望与痛苦,最后红了眼圈……薛凌眼神的变化就像慢放镜头一样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意识到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却也没有任何的心思去和她解释这其中的隐情,只是再次躲开了她的目光,然后伸出了手。薛凌悄悄擦了擦眼角,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把笔放回了我的手中,一言不发地翻开课本看起了练习题,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自知理亏,凑近了一点,轻轻解释道:
“大人,真是朋友送的……”
话没说完,却被她伸手打断,头也不抬地说道:
“贾念,现在是高二了,什么事情最重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外面惹了风流债最好赶紧还了,别到时候收不了场。”
我震惊于她的胡乱揣测,心里略有不服。就只是一支钢笔,她竟然能说出风流债这样的字眼来,可见是误会了,我赶紧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啊,就是个朋友……”
没想到,她干脆站起身来,跑到别的同学那里说话去了,完全把我晾在了一边。我无奈地回过身来,心里也有了些疑惑:难道他(她)真的是个女生吗?
可是,我对于女生的心思可谓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目前为止和我关系好的女生,也就只有薛凌而已。然而,她与这位笔友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我也毫无借鉴的地方可言,实在不能想象与我如此开怀畅谈、相知恨晚的是个女生。
说实话,我可不认为哪个女生会和我这样一个又丧气又无聊的陌生男生聊到一起去……我又仔细回忆起了过去两个月的点点滴滴,试图分析出他(她)的性别。可是,想着想着,我又笑自己多此一举:云流他乡,一切随风,蓝天又何苦望眼欲穿,自寻烦恼呢?
时间往后推进了一周多,我也似乎渐渐从刚刚与他(她)分别的痛楚中稍微缓和了一点,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每天的学习生活还算是按部就班。只是,薛凌自从那天和我闹了别扭之后,状态就有些奇奇怪怪的,经常在与她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她有些心不在焉,要么就是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或者就是有时候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实在是诡异。我盲猜她估计是这两天生理期来了,脑子不好使,也就没再管她。
又到了周五这一天,随着放学铃声的响起,不做值日的同学都在匆忙收拾书包以及准备带走清洗的衣物,准备回家。我也把课本啊,“五·三”之类的练习册之类的塞进书包,毕竟我的周末是没得空闲的。就在这个时候,薛凌款款地站起身来,轻轻捋了下自己的衣服,然后目光闪烁地对我说道:
“贾……贾念,你这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我嗤笑一声,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回道:
“你这是怎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个周末要去补习班的,哪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哦…对哦,”她尴尬地笑了笑,两只手搭在一起搓来搓去,顺手递给我桌子上的笔袋,然后又说道:
“那个,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哈?”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并没有像开玩笑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无语,只得说道:
“我说,您老人家成绩都这么好了,就不能给我们这些人点儿活路啊?你说你去补习班干嘛,对你来说根本不需要啊。”
“谁说我不需要的,”薛凌嗔了我一眼,“我最近感觉学习上有些压力,需要好好补习一下,不行啊?你别管了,你赶紧告诉我上课的时间地点就行了。”
我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得把补习班的位置等信息告诉她,然后就听到她抱怨道:“喂,你怎么是个下午班啊。上午班多好啊,你要不改成上午班吧?这样的话,下午咱们还能一起去书店逛逛呢。”
“免谈,本人上午起不来。”
“你可别扯淡了,叔叔可能让你睡懒觉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让你起床学习了。”
她带着笑意,眼神略微上挑地看着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白色的校服晃得我眼晕,回道:“我谢谢你啊,还要你来提醒我。反正就是这个时间,你爱来不来。”
“好好好~我就这个点儿来,成了吧。”
“谁管你……我走了!”说完,我便背上书包冲了出去,也不顾她在后面唤我的名字。
……
周末如期而至,周六上午,我在被父母掀被子式的问好中无奈起床,完成洗漱和早餐后,先练习英语,背单词、练口语,然后再拿出语文课本,背诵本学期要求记忆的诗词以及文言文等。于是,就在我一声声Abandon与之乎者也中(顺便一提,多年后的老大哥好像换成了Aback),熬过了一上午的时间。吃过午饭,我便匆忙拿着书包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房子。
日头比之昨天似乎又弱了些,只是没有风,也没有一朵云愿意遮挡下刺眼的阳光,所以室外的温度仍旧很高。不过今天貌似运气不错,在经过一番手眼并用的较量中,我大汗淋漓地抢到了公交车上的一个座位。
擦了擦汗,一只手靠在车窗的窗沿上,我的心情因为这来之不易的座位而好了一些。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晃晃而过的高楼大厦,一闪而逝的车水马龙,感受着路过草丛,路过树林,路过十字路口时的温度变化。也许,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呢。
刚下车,便看到薛凌正站在车站椅子的旁边与我打招呼。
她亭亭而立,脚踩一双短跟女士小皮鞋,身着牛仔短裙,配雪纺V字领薄款长袖衬衫,提着女士手袋 ,左手腕间戴着皮带款女士手表,一边打招呼一边向我走来。
更靠近了些,我才注意到她脸上似乎化了淡妆,饱满的双唇薄涂了一层红色的唇膏,眼角用黑色的眼线笔微微画挑,一副黛眉也不似她往日一般锐利,而是显得细腻而温润;眼影则是淡淡的橘色调,饱满的苹果肌上还贴了一两片亮晶晶的小闪片,BlingBling显得特别好看。
我暗自吃惊,心说她想做还是能做到的嘛,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不鸟她的样儿。
“下午好啊,贾念同学。”她露出了自己招牌式的笑容,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仿佛盛满了整个夏天的灿烂。然后,她踮了踮脚尖,说道:“我们一起进去吧。”
这时候再装逼就有点不礼貌了,于是我点了点头,然后和她一起走到补习班前台,帮她报了名。前台的小姐姐正在帮薛凌挑选班级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在哪个班?”
“我在二班,怎么了?”
“那我也去你们班,小姐姐,请帮我安排到二班上课,谢谢。”
我愣了下,皱着眉头,伏在她耳边问道:“薛大人,您干嘛要和我一个班啊?”
也许是她耳朵有点敏感吧,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她猛地回过头瞪了我一眼,说道:“怎么,不欢迎我?”
“咳咳,不敢不敢,”接着,我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
薛凌轻哼了一声,顺手拿起入学证明,便带着一阵木质香水的味道从我身边走过,脚底小皮鞋的哒哒哒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我挠了挠头,紧跟着进了教室。
教室里空调的温度开得有点低了,我熟练地把中央空调的温度稍微调高了几度,然后向熟悉的座位走去。薛凌则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慢慢打量着整个教室,然后视线落在了我坐的座位上,颇有感慨地说道:
“可以呀,小伙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坐在第一排?”
我不屑地把书包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小爷我可是认真学习的好学生,当然得坐第一排了。不然,怎么对得起父母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成人呢?”
薛凌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揶揄,只是走了过来坐到了我的旁边,然后自顾自地把书本文具拿了出来。
“我说,您老人家坐我旁边是怎么个意思啊?平时这同桌还没当够啊。”
“我这是监督你呢,省得你在外面开小差,辜负我…辜负叔叔阿姨的一片真心。”她一边说着,一边胡乱地拿出了湿巾开始擦桌子。
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无力地把眼睛闭上,然后把头枕在胳膊上,感受着午后的风儿跨过窗户,吹在脸上,难得的惬意让人昏昏欲睡……
“嗯?这桌洞里怎么有张纸条,上面好像还写了什么……”
当听到“纸条”二字的时候,我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就好像海边涉险的鱼儿终于回到了大海。我猛然起身,一把抢过了纸条,在薛凌诧异的眼神中,我颤抖着缓缓展开了纸条。
这张纸条有点皱皱巴巴的,应该是急匆匆地从随便的一张纸上面撕下来的,带着翘边儿的撕过的痕迹还十分明显,使得整个纸条显得错落不齐。终于,我看到了上面的文字,那一刻,我的灵魂都仿佛被击中了:
“救救我,求你……”
就在看到这五个字的瞬间,我的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伴随着那不知缘故的耳鸣,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双手撑着桌沿,想努力尝试站起来,四肢却如同收不到指令一般,甚至两条胳膊连支撑都做不到,起身的一瞬间就让我一下子摔倒在课桌旁边。薛凌赶紧冲过来,扶起我的头,紧张地问我怎么了,又缓缓搀着我一点点坐回到了座位上。
我渐渐冷静下来,脑海却已经被诸多问题折磨得不堪重负:这张纸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她)为什么会写下这么令人绝望的几个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她)无助至此?我又能怎么才能帮到他(她)?
……
我闭着眼沉默不语的样子把薛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轻轻地揉着我的肩膀和胳膊,一边焦急地说道:
“贾念,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你别吓我啊…我带你去医院吧,”正说着,她又看到了那张纸条,然后紧皱眉头,“这破纸条一定是有人恶作剧,你别放在心上。”说罢,便作势要把纸条扔掉。
我这时才缓过劲来,不动声色地一把抢过纸条,顺着本能一般冲出了教室。薛凌喊了我一声,然后紧紧跟上了我,一边拉着我的胳膊,一边问我:“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时间如此紧迫,我已经顾不上向她解释前因后果了。我只知道,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人在向我求救,而我目前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我也只知道,我要找到他(她),然后尽我所能地帮助他(她),因为我的内心早已做了决定:如果他是男生,便是我一生的挚友;如果她是女生……
来不及多想,我首先冲进了补习班的登记办公室,推开门,就只有一个中年大叔在打着哈欠,带着耳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重重敲了敲门,然后快步走过去对他说道:“老师您好,我想要查一个人,还请您给个方便。”
“哦?你一个学生这个时间了不好好去上课,跑过来查什么人?”
“是这样,”我咽了下口水,继续解释道,“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了困难,正在向我求助,但是我确实没有他(她)的联系方式,还麻烦您帮我查一下,谢谢您。”
这位大叔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把茶叶碎吐回了杯子里,然后慢悠悠地盖上杯盖,问道:“你想怎么查啊?”
我连忙回道:
“刚结束的暑假上午班二班,您帮我查下学生的签到名单就行。”
他眼神微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却没有动作。我心下会意,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薛凌突然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我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挣开她的手,把钱递了过去:
“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教室里的椅子被我弄断了,这是赔偿给学校的,请您代为转交。”
他接过了钱,拿在手里甩了甩,然后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我和薛凌一番,随手从学生名册中翻出了签到表,起身留下一句“下不为例啊。”,随后就溜出了办公室。
我急不可耐地在这几本签到表中翻找对应的时间和班级,然后在其中一本签到册中找到了与我同一天的上午班学生签到名册——因为签到表是每个人依次手写填上的,里面包括了每个人的姓名和联系电话,所以我只需要找到那熟悉的字体即可。
汗水让我的全身都湿透了,薛凌也大概知道我要干什么了,默默为我擦了擦汗。终于,我在满满的几本学生签到名册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字体。我的动作骤然停下,办公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我的呼吸漏了一拍,心脏怦怦直跳,把签到册拿进眼前,仔细看了片刻,然后闭上了眼睛,轻念她的名字:
“林 伊”
……
“她是谁?”薛凌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脸色瞬间就暗了下来,语调也提高了不少,“看来,这张纸条是这个女生留给你的喽?你倒是很厉害啊,不动声色之间,仅仅一个暑假就搞定了一个女生是吧!”
面对她的质问,我颇有些无语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说道:
“薛凌,我现在真的没时间给你解释那么多了,我根本没见过她,她是女生这件事情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好了,你也看到了,她在向我求救,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理。我现在就要去找她,你先回去上课吧,别管我了。”
“我不回去!”薛凌睁大了眼睛狠狠看着我,拦在了我的身前,脸颊也气的通红,“贾念,就这么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你就要逃课去找一个你压根没见过的女生是吗,你不觉得你特别可笑吗?如果你们真的是朋友,怎么可能连面都没见过!我不许你去!”
“对不起,我有我必须去的理由,所以,现在谁拦着我也没用!”话毕,我便不再顾虑,眼神果断地越过了她,狠心推去了她一侧的肩膀,打开办公室的大门,冲出了教学楼,消失在残夏的喧嚣与炽热中。这一走,我便忘记了自己的书包还在课桌的桌洞里面;忘记了临走时,薛凌婆娑的泪眼和颤抖的双唇……
在刚刚签到的名册上有四个信息:姓名、性别、联系电话以及家庭住址。我一边跑一边把她的电话号码录入手机,备注为:条友,然后再路边顺手拦了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名册上的地址。我坐在出租车里,路边的景色飞驰而过,后视镜里,我看到了逐渐远去的薛凌的身影,亲眼看着她追了出来却摔倒在地上,仍旧看着我离开的方向。我扭过头不再看,强迫自己紧紧盯着手机里的号码。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我却仍没有拨通呼叫键。也许是一种胆怯,抑或是对于未知的恐惧:我完全不知道电话是否会接通,或者接通后又该如何与她交流,甚至这根本就是假的电话号码……继续踌躇了片刻,我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电话里的声音每响一下,我的心就会被揪起来一下。我渴望接通,又害怕接通,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手机,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喂,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终于,接通的那一刻,电话的那头传来了一句悦耳的女性的声音,我的心情随之跌宕起伏,声音略有些颤抖地回道:
“您好,请问您是林伊小姐吗?”
“这位先生,您好,请问您找林小姐有什么事情吗?我可以代为转达。”
我这才反应过来:看来,这并不是她本人的手机号码,但是看语气,这位女士应该是认识林伊的,所以继续回道:
“是这样,我是和林小姐一起在暑期补习班上课的同学,她还有一支钢笔送给我了呢。这次是有点事情想和她聊一下。请问您是否方便把电话给林小姐接一下吧?”
“先生,请勿挂机,我去通报一声,请稍后。”
我静静等待着,手心里全是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留下的汗水。在一呼一吸的等待中,时间的流速都好像变慢了,直至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响起,都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先生您好,久等了。很抱歉,林小姐拒绝了与您的通话。”
“为什么!?”我的火气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也不顾自己在出租车上,“明明是她自己向我……跟我说有事情的,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先生,抱歉,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请问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让我感到一阵窒息,心中的疑惑和不忿更甚此前。我抬手看了眼手边,现在是下午的两点半,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最后一件事:请您转告林小姐,她自己做了什么她自己清楚,我还有半个多小时就会道你们楼下,我就在楼下等着她出来,亲自给我解释清楚!”然后,我也不等对方的回复,便果断挂断了电话。
我虚脱一般瘫在了后座的靠背上,痴痴地看着天空。天上的云更密了起来,颜色也深了许多,进而将阳光藏得严严实实——难道又要下雨了吗?
……
大概在三点十分左右,出租车终于把我带到了目的地。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对我说了句:
“小伙子,这个地方可了不得,我也开不进去,而且,你进不进得去也不一定,得看刚才和你打电话的那位让不让你进了。你就在这儿下车吧。”
“谢谢您的提醒,回见。”
我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偌大的喷泉,一层又一层的水帘在阳光的照射下划出一道缤纷的彩虹。我仰起头往上看去,赫然立于眼前的是别墅区的门脸,在花团锦簇之间用銮金行楷的字体洋洋洒洒地写着:翠湖仙居,四个大字,颇有大家之风范。打眼望去,一栋栋别墅伫立于蜿蜒回环的林道花丛之侧,远处且有隐隐约约的瀑布飞流直下,似有云雾缭绕;目光之远极,更有群山侧目,仙云盘旋之景。好一座仙居之地,竟生生被搬进了我的眼中。
只不过,这看似美好的一切却深深刺痛着我的神经。
我的父母由于生我的时间很晚,所以现在都已经是退休在家,一切的生活来源都依附于附近的特钢厂的退休金。我妈早年是一名厂办公安民警,后面由于统一划分市局的时候,厂子和市局公安的价格没谈拢,所以特钢集团一气之下就没有把我妈一那批的警察划入正式编制,所以只能被迫进厂,成为一名普通的签证办员工。
过了几年,老妈身体大不如前,只能提前办理内退;老爹虽然是特钢集团的副总经理,但是为人刚正古板,愣是三十多年没从厂子捞到一分钱好处,也就是现在住的房子得了点优惠政策,零一、零二年的时候也退休了。如今已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当年的老部下、老领导也没有一个来看看老头子的,也就薛凌的父亲偶尔过来叙叙旧,唠唠嗑。从小到大,我虽然是吃穿不愁,但也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何曾见过眼前这场景。
观眼前之壮丽,思过往之种种,我的内心更是凭添了一丝怒意,不禁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果然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所居之房产又何止千万,只怕过亿而不止。如我这般无产阶级的草芥,又怎得幸与你一见?”
可是,想到这里,我得胸口又是一痛,转念再想,两月有余的相识告诉我她绝非是以势度人之辈,此番求助的纸条便是最好的证明,她一定是信任我的!不过,究竟是怎样的原因让她再次拒绝与我相见?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心求见,以寻因果。我正准备往大门口走去,却只见门口旁边的保卫室里走出来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保安。他略有警惕地看着我,然后走过来对我问道: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这里的住户吗?”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这名保安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道:“请您告知我您的姓名以及您要找的人的住户信息。我们这边有规定,必须我们与业主沟通并核实无误后,您才可以进去,还请您配合我的工作。”
我没有犹豫便告知了他我的身份信息以及林伊的住址电话,并且和他强调了我是看到了林伊在补习班留下的信息后,才来见她,还请这位保安务必告知。他拿出手机记录着,随即跟我说了声请等待,便回到保卫室。大概等了五分钟,他走出来对我说:
“很抱歉,林总说他并不认识您这位朋友,您看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不对啊,”我连忙摆了摆手,靠近他说道,“我给您的是一位女士的信息,而且她还是个学生,怎么会是林总呢?”
“先生,您先别急。我确实是按照您提供的住户信息来查询并拨打电话的,确实是林若海林总的住户信息,他今天正好在家,是他亲自接的电话。我和他说明了您是来找林小姐的,不过他说林小姐并不认识您,所以拒绝了您的来访,很抱歉,您请回吧。”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不再理我,又回到了保卫室里。
我神情恍惚地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双手撑在腿上扶住额头,一时间没了主意。是,我是可以一直在这里等,可是我连她人都没见过,她坐的车、接触的人,一概不知,又怎么能在这别墅区门口等到对的人呢?
……
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有些昏沉,似乎与厚重的云层竞争了许久,也未尝有更多的光线偷得倾洒。可即便如此,我的额头上依旧布满了汗珠。也许是我在长椅上坐了太久的缘故,似乎眼前的世界都在光影流离中变得忽暗忽明,我只模糊地看着身着华贵的人在业主通道进进出出,模糊地看到一辆辆高级轿车在大门口来来往往。
风,带着V12发动机的热浪袭击了我,又惹得我一阵咳嗽;喷泉的水汽又湿了我的镜片,我也只好摘下来擦拭一番,好不狼狈。于是,我在眼角的那或泪水或汗水的洗刷下,终于又再次看清了眼前陌生的一切。我直挺挺地站了起来,透过喷泉水帘的波纹涟涟,看清了自己穿旧许久的衬衫;低下头,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边,是一双沾染泥土的鞋子……它们是如此地与这繁华的周景格格不入。我自嘲般地苦笑一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便席卷而来。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分明写了那样的纸条,我分明尽力联系了她,可是,仅仅是见一面,就能有这么难吗?我真的想帮她,或者说,我真的想告诉她,我愿意来“救”她,可是这种种的迹象却好像在告诉我,我只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是啊,林若海是何等人物,其人是乘上改开春风的第一批企业家,听说当年愣是从一个小小的中学老师成长为今天的商界巨鳄,名下产业主要涉足钢铁冶金、房地产等领域,未来的势头更是无可限量;其妻子王可澜更是身份背景神秘莫测,亦有传言称,林若海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他的这位妻子密不可分……
而我的这位好“条友”林伊,应该就是他们的女儿。而我不过是个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的孩子罢了,说不定哪天又要被扣上“小镇做题家”的外号被人指指点点,或是被人要求“脱下长衫”老老实实当个待割的韭菜。而她如此之身家背景,又怎么会轮得到我这样的草根来帮助她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对着后脑勺猛拍了一阵,笑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把这场闹剧当个真事儿一样。我想要回去了。我抬起头,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向着别墅的方向望了一眼,偷偷地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试图安慰自己:如此一来,也算是不枉此番过来窥得富贵人家的一角,让我这穷酸学生涨了涨见识。我叹了口气,准备往附近的地铁站走去,想来自己逃课出来已经很久了,要是薛凌不仗义地告诉了我爸妈,今天晚上回去,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于是,我在手机上搜了一下地铁站和公交站的位置,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机上明晃晃地写着:五公里。我暗自骂了一声,心说什么鬼地方,附近连个地铁站、公交站之类的都这么远。狠了狠心,准备今天最后奢一把,打个车回家吧,也给自己省省力气……
就在我蹲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清脆的女声:
“请问,您是贾念先生吗?”
我仰起头,眼前是一位身穿职业OL的美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亮闪闪地盯着我呢。在一位美女面前,我这个姿势实在是不雅,于是我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扶了扶眼镜,说道:
“没错,我是贾念,请问您是?”
这个时候,这位美女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以小角度的姿势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说道:“贾先生,我是林小姐的管家。我这里有一封林小姐的亲笔信,她嘱咐我一定要亲自交到您的手上。”说着,她便从西装的内兜中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我看着她手里的信封,心里却五味杂陈,所以我并没有立马接过去,而是眼神瞥向别的地方,略显冷漠地回道:
“某人不是说不认识我吗,又何必给我写信?”
这位女管家的手僵了一下,但是也没有收回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地说道:“贾先生,有些事情不方便告知您,林小姐的行动受到了很大限制,我也是受小姐之命偷跑出来的,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本来有些抗拒的我,在听到她行动受限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信件,直到女管家匆匆跑回去彻底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心也随着这封信的到来而有些惴惴不安。
我又回到了长椅坐了下来,信封的正面是用正楷书写的“贾念 亲启”四个字,当这熟悉的字体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稳重下来。
撕开信封,信纸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带着花香,摸上去如绸缎般细腻温润。缓缓展开,那熟悉的钢笔字就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如同一双温暖的手,安抚了我躁动的内心……
“贾念,
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你的名字,希望你能原谅我。秋天已经来了,我都看到窗边的叶子微微发黄了,我们的夏天真的要结束了......我不想结束,真的不想。可是,现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贾念,你带我走吧……
林伊亲笔”
落笔的尾端有水渍的迹象,也许,是她的眼泪。而就在这不经意间,又有一滴泪洒落在了洁白的信纸上,慢慢的,晕染了一小片,最后竟连文末的几个字也染了去……不知何时,我已经难以自持,也许是在看到她写下的我的名字的时候;也许是在看到她无助到幼稚地写下让我带她走的时候;也许是在看到她为我写下的她的名字的时候……于是,我们的眼泪就这样重叠在了一起,在阳光下一起蒸发,手拉着手消失在这弥漫着自由的空气中……我轻轻抚了下她的名字,嘴角不自觉勾起了向上的弧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仅为我亲笔书写的名字,错落有致的笔法配上顺滑的连笔,是那样的提顿分明却秀丽雅然。
我又想起了我们来往的纸条,她曾不止一次地用略带悲伤的笔触描绘了她所处的环境,她说过她被困在了原地,被束缚了自由。我想,她很有可能是被父母禁足了,或者正在面对怎样违背内心的抉择。她曾是那样的淡然,可是今天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她的忧伤与无奈。
我把信件小心地收了起来,本来打了退堂鼓的内心再次燃起了一丝斗志。士为知己者死,她是我的挚友,是我认可的伙伴,虽未谋面,然心往矣!我一定要想个办法见到她!
看了下表,已经五点钟了。父母没有给我打电话,看来今天的事情薛凌没有说出去。我暗自庆幸了一下,决定今天先回去好好谋划一下,明天再来一探究竟,看看如何才能进到小区里面。
……
傍晚七点,我终于回到了自己家小区。西方厚重云层的背后染上了一层火红,工作了一天的太阳终于要下班了。我火急火燎地冲到家门口,却在敲门的一瞬间犹豫了起来:我书包忘了背回来,这下怎么解释呢?万一父母追查到了补习班可怎么办?我踌躇不决,扶着下巴在原地踱步,心里盘算着应对的说辞。可是想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个点子来,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不安地敲了敲门,然后站的板板正正的,还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吱呀~”随着老旧防盗门的一声痛苦的呻吟,伴着一声咳嗽的声音,母亲略显疲惫的脸探了出来:
“贾念啊…先进来吧…”
母亲没有多说话,侧了侧身子,又咳嗽了两声,然后给我从鞋架上拿出了拖鞋。我忐忑地进了家门,慢悠悠地换着鞋,趁着这个功夫偷偷观察着家里的氛围。墙上的时钟机械地发出嗒嗒嗒的走时声;用了很久的空调像残烛的老人,发出细碎的杂响,除此以外再没了别的声音。屋子里没有开灯,室内的采光暗淡而灰沉;窗户也没有打开,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和沉闷。我换好了鞋,站起身,才注意到老爹坐在沙发的中间,表情凝重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我仍在强装淡定,率先打破了沉寂,问道:
“爸,妈,您们怎么没做饭啊?”
“你还想着吃饭!咳咳……”只见老爹突然猛拍茶几,好像忍了好久的脾气终于爆发,震的水杯都是一颤,接着又是几声咳嗽。我妈赶紧过去扶着老爹的胳膊,帮他拍了拍后背。老爹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我去上补习班了……”
“哦?那你的书包呢?”我妈这时候冷笑着看着我问道。
“额,走的时候太匆忙了,忘记带回来了。”我躲开她的眼神说道。
“一派胡言!”老爹气的面红耳赤,指着自己的手机说道,“给你们上课的老师已经给我打了电话了,说你整整一下午根本就不在教室里上课,到现在还在骗你爸你妈是吧?说,逃课去干什么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说出林伊的事情,只得用别的谎言来找补,说道:
“其实,我是出去玩去了。学习太累了,我出去放松放松。”
“好好好,你小子看来是欠打了。今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许吃饭,在屋子里给我认真学习。”老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接着又指了指我,说“不行,明天我送你去补习班,我去陪读,我看你还怎么逃学!你现在是什么阶段?你也敢逃学?你再逃学我打断你的腿!”
听到老爹要陪读,我一下就急了,皱着眉头说道:“爸,我自己能去,我也可以保证再不逃课了,但是您不能陪读,不然我在学校还有什么脸面啊?”
“你还要脸?你一个小孩有什么脸面?我说去就去!”
“爸!”我真的是没辙了,只得继续试图说服他,说道:“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强势?我都高二的学生了,您跟我说要过来陪读,那以后传出去老师怎么看我,我在学校的同学怎么看我,难道这些您都不考虑的吗?”
“不行,我是你爸,这儿没你讨价还价的份儿。”说着,老爹摆了摆手,就要回自己屋。我横在他面前,语气急躁地说道:
“爸,如果您明天要是陪读,我就不去了。”
“啪!”地一声,老爹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你个小兔崽子!威胁你爸是不是?好!那你就给我在家待着,哪也别去!滚回自己屋去!”
我妈看了我一眼,说道:“贾念,你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期,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年半载的了,好好学习,听话,不然有你后悔的。”
我捂着脸,火辣辣的一阵生疼,但却觉得心里面更疼。我抬起头看着他俩,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爸妈,从小到大我都是听您们的话长大的,我从来都没有自己的生活。无论是什么节日、假期,我要么是去补习班,要么在家里学习。我想去玩的地方不让我去,我想买的东西不给我买,我想做的任何事情您们都会用各种理由拒绝,就连我正常的同学交往您们也要阻挠,从不让我和同学出去活动……我就想问‘学习’就是我的全部了吗?学习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难道考上了好的大学人生就结束了吗?”
老爹压根没理我,反手又是一巴掌给我,然后说道:“别跟这儿废话,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抱怨。”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屋子。我妈也没管我,出去串门去了。
这一刻,一股莫名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头,也许是因为那两巴掌,但更是因为父母的冷漠。他们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我,只是在不断的用他们所谓的“人生经验”和那些老生常谈的旧观念,强迫我满足他们所谓的期待,然后一次又一次把他们的思想强加给我。他们甚至压迫我的思考,剥夺我作为人的质疑的权利。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锁住,然后便瘫软在了床上,疲倦如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不知不觉我便睡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彻底黑了。我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足足愣了一分钟,才强忍着头痛坐到了窗边的沿儿上。看着远处的黑夜,我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女子向我伸出了手,我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直至最后也没能看清她的面容……我不知道这个梦在预示着什么,但是,现在的我还有需要完成的事情。
我打起精神,拿出手机,搜出了林伊所住别墅区的地图。从平面图来看,我之前所在的门是整个别墅区的北门,也就是正门。不过,别墅区一共有六个门,而她所住的那栋别墅的位置处于东北门附近。从理论上说,我只需要从东北门溜进去,然后找到这栋别墅就可以。如果运气再好点,林父林母不在家的话,一切就皆有可能。只是,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可是,我没有更多的信息了,明天老爹又非要去给我陪读,想想都觉得荒谬可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抬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我灵机一动:如果我这个时候去踩点呢?现在正好是晚上,周围的人也不多,我何不趁此机会充分探查下周围的情况呢?
说干就干,我先走到客厅的转角处,看到父母正在看电视。那么现在跑出去是不切实际的,于是我装模作样地走到他们面前,说道:
“爸妈,我今晚有几张试卷要做,请您们不要打扰我。”
“那你就先去洗漱,别在我面前晃悠。”老爹瞥了我一眼,不耐烦的说道,“另外,谁乐意打扰你了?今晚你别出来了,明天踏踏实实跟我去上课!”
“哦……”
我随便回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缓步走到拐角处,然后赶紧跑进房间里。正所谓穷家富路,我这也算是外派任务了,启动资金肯定是不能少。所以我把自己以前攒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数了数,只有二百块。我苦笑了声,这么多年我是没有什么零花钱的,这点钱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把钱收好,我又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个手电筒,一把瑞士多功能刀,还有一个黑色的口罩。然后又把家门和房门的钥匙挂在牛仔裤的腰带处。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十点钟父母睡觉了。
半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终于,门外响起了一如既往的洗漱的声音。又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听到了一声房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机会来了。
尽管我的内心非常着急,但是现在的我必须要冷静。我强迫自己忍住性子,悄悄地打开屋门,确认了一下父母的房门是关着的;然后,我关掉了自己屋的吊灯,以防他们起夜上卫生间的时候,从门缝发现灯还亮着,走过来敲门,暴露我不在的事实;最后,我把自己屋门锁上,带好钥匙,顺手拿上了很久不戴的鸭舌帽,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又一点点把门慢推到门锁处,再用钥匙扭动锁扣,不让门发出“砰”的声音,关上了防盗门,逃也似的飞奔下楼……
夜色如墨,无尽的天空披上了黑色的羽衣,将遥远的星辰和月亮悉数收入囊中;道路两旁错落的树丛好似黑夜里的守护者,冷眼看着偶尔窜过去的野猫,监听着深巷中传来的犬吠。人影稀疏的马路边上,微黄的路灯下,有一个晃动的身影在不断地张望——我紧盯着来往的车辆,等待着命运的的士。
终于,一辆出租车看到我招手后停了下来,我赶紧打开后座的车门,报了“翠仙湖居”的东北门,片刻之后,车尾灯便在片刻之后消失在了夜的苍茫中……
夜已深,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到达了别墅区的东北门。与白天的景色不同,此时的别
墅区灯火通明,光彩熠熠。我下了车,没有时间欣赏这灯光交错带来的夜景,只是第一时间把自己准备好的口罩戴好,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然后快步向门口走去。
东北门与正门不同,没有大气的门脸和设施,仅仅留有一个地卖弄车辆的进出口以及行人通道。两边的围墙十分低调,灰墙灰瓦,铁质的栏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是,一闪而过的反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近一看,围栏的上方竟然是三排高压电网。我咂了下舌头,心说虽然感觉不像真的高压电,但是我若是真敢翻墙,分分钟就被警察抓走。看来,传统的路子是行不通了。
我又重新回到门口,走近观察:铁门的门锁处有密码按键,同时有磁卡感应以及人脸识别系统,怪不得这里没有保卫室,敢情是压根儿不需要。今晚的目的主要是踩点儿,所以我不能着急。我原地思考了一下,决定先把整个小区所有的门探查一遍,然后再考虑进去的事情。
这个夜晚,我绕着整个别墅区走了一圈。最后,等我满头大汗地回到家时,已经两点多钟了。我小心翼翼地开门、关门,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后,悄咪咪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大口地喘气。这一个晚上可把我折腾坏了。
我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赶紧躺到床上,脑海中不断对刚刚探查过的情况进行复盘:从结果来看,北门和南门都是由保安室的,想来这些保安也不是我一个小小的高中生能够贿赂得了的,因此首先排除这两个门;其次,剩下的四个门情况其实都差不多,进入小区需要有门禁卡,或者知道门锁密码,或者能够通过人脸识别。这么想来,撬锁这种的也绝无可能;最后的办法,就是跟着一个人,趁他开门的时候,紧紧跟上,但是这样的方法在这样的别墅区,如果有人多管闲事或者警惕性很高,直接报告保安怎么办?要么我就从哪个不知名的类似员工通道之类的门进入,但是这也需要我再次去勘察一番。思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决定该用什么办法,所以我决定第二天晚上二探“翠湖仙居”。
……
早上六点钟,我又被无情的老爹用那无情的双手无情地从床上提溜起来。我无奈地走向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顶着凌乱的头发,眼白布满了血丝,一双无神地眼睛下全是黑眼圈,活脱脱一副生了大病的样子 。老爹走过来看着我萎靡的样子,顺手给了我头上一巴掌,然后骂道:
“你一个逃学的差生还在这儿装什么?赶紧洗漱完滚去学习,早饭不许吃!中午和我出去随便吃口面,下午和我去上课!”
我压根没管他说什么,满脑子都是今天晚上的计划。随便洗漱一下,便在课桌前浑浑噩噩的度过了一上午。
中午在厂门口的拉面馆混了一口之后,老爹跟着我一起坐公交车,晃晃悠悠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站了。今天的太阳不知怎么了,估计是打鸡血的生意做到太阳系了,阳光如此的毒辣。从车站走到补习班的这么点路,我已经全身都是汗了。补习班依旧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几个负责的老师看到这么多学生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只不过,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滑稽的场景:一个行色匆忙的肾虚少年带着一位头发都白了一半的老头,急匆匆地往教室走去——我能不急吗?周围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都在看着我们,窃窃私语。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只能加快脚步往教室走去,生怕会有更多的人对我指指点点。
就在我们踏进教室的时候,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女声:
“叔叔,贾念,下午好。”
我回过身,只见薛凌穿着一身运动装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对着老爹说道:
“叔叔,您怎么也大老远跑过来啦?”
“凌儿啊,哎呦,好久没见你了,一切都好吧?”老爹看到薛凌的一瞬间便喜笑颜开,连说话都温柔了许多,反正我是没见过他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薛凌才是他女儿呢,“凌儿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个混蛋玩意儿昨天居然逃课跑出去玩了,你说这不是混账东西吗?所以我今天就是过来陪读来了,我看看他还敢不敢逃课……”
薛凌转过头,带着莫名的意味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笑着对老爹说:
“叔叔啊,我今天是第一天过来,刚刚才知道我和贾念一个班。叔叔,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您放心,我帮您看着他,保证让他老老实实的,您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被她这一番说辞震惊了,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撒谎也要帮我,毕竟我昨天可是狠狠地放了她的鸽子。老爹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继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凌儿啊,那就太感谢你啦,这混小子要是不好好上课,一定告诉我,看我回去不抽死他……对了,老薛最近都还好吧,哪天请他喝酒啊,哈哈。”
“都好着呢,叔叔,我爸还总是念叨您呢,说您当年给他帮了那么大忙,他怎么能忘了您这位老哥儿呢……叔叔,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啊,真是好孩子……你们都回座位吧,别耽误了上课。”说完,老爹挥了挥手,又瞪了我一眼,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到外面彻底没了老爹的身影,我才喘了口气,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地对薛凌说道:
“谢谢你,薛凌…我,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帮我。”
“贾念,”薛凌轻轻攥住了我的袖口,用柔和如春风般的语气对我说道,“我们两个就没必要这么客气了。我知道,你和那个女生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现在不会去探究。但是,我已经答应叔叔了,一定要看好你,所以,你不可以再任性了。答应我,好吗?”
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我鼻头一酸,此刻,她的耐心与温柔正一点点融化着我的心,我甚至萌生了一丝退意,愿意放下琐事与薛凌一起携手同行……只是,我的大脑却强迫我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位重要的朋友,她正深陷囹圄,等待着我给她一个答案。她比起薛凌,更不能辜负……想到这,我只得木讷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做出什么承诺,勉强做出一个笑脸,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薛凌狐疑地看着我,终究没说什么,默默地坐在了我的旁边。
……
一整个下午,我都处在一种游离的状态,脑海中不停地模拟着各种与林伊相见的情形,以至于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薛凌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道:
“贾念,一起吃个晚餐吧?”
我想了想,反正回家也是被当成犯人一样,不如和她一起出去,时间也能消磨得快一些……对啊!我拍了下脑袋,内心仿佛像找到某种法门一样兴奋:我可以趁这个机会去别墅区那边看一下,正好是白天,能够弥补昨天晚上得纰漏。想到这儿,我就更不会犹豫了,立马答应了她。同时,我拿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又让薛凌亲自和我妈解释了一下,我妈才同意。
挂了电话,薛凌显得非常开心,两个可爱的梨涡挂在了她的笑脸上。她兴奋地拿出唇膏和化妆镜,简单涂了下嘴唇后,又快速地用手打理了一下刘海和鬓边的碎发,然后问道:
“咱们去哪里吃啊?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查一下啊,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其实我压根不知道哪里不错,但是我必须把位置选在别墅区的附近。我打开地图,在东北门的附近找到了几家餐厅,都是可以直接通过店里的窗户看到对面的情况。于是,我指着其中一家名为Refer的餐厅说道:
“薛大人,要不就去这家吧,很不错的餐厅。”
薛凌看了一眼,脸颊挂上了一抹羞红,轻咬了下嘴唇问道:
“贾念,你确定要吃家嘛?”
“没错,这家评分也挺高,咱们打车过去吧,去晚了要排队呢。”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好不好吃、排不排队之类的,我只想快点过去,早点吃完早点去别墅区探查。也没留意薛凌的表情,急匆匆地背上包正打算出门,却听到她弱弱地叫住了我:
“那个,贾念……”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道。
“这家餐厅不预定的话,是不能进去用餐的,预定起码得一周之前……”
“牛逼!”
……
最后,我们选在了Refer隔壁的Bluefrog餐厅,位置还算不错,虽然不能直接看到东北门正面的情况,但是斜一点的角度也并不影响我的视野。
薛凌坐在我的对面显得有些局促,就在我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尴尬的时候,服务生拿着菜单和酒水单走过来,对着我们说道:
“请问,两位现在要点餐吗?”
我对西餐不甚了解,便指了下薛凌说道:“听她的吧。”,随后便把视线转到了窗外,直勾勾地盯着马路对面的别墅区东北门。
薛凌也没矫情,拿起菜单,一边和服务员交流菜式和做法,一边问我:
“贾念,牛排你想吃哪一款啊?七分熟可以接受吗?”
“随便……”
“他们家汉堡好多品种啊,你想吃哪种类型的?牛肉?鸡肉?还是鳕鱼呀?”
“都行……”
“再来个烟熏三文鱼水波蛋吧。贾念,你能吃生食吧?”
“可以……”
“你想喝罗宋汤还是奶油蘑菇汤?我个人推荐奶油蘑菇汤哦。”
“跟你一样就行……”
“哦对了,再来两杯伯爵红茶。贾念,你需要加奶吗?”
“加吧……”
“贾念,一起看看菜单嘛。”
“哦……”
……
说实话,我对西餐的菜单完全不懂,也实在搞不清楚这些食物都是怎么料理的,勉强配合着薛凌点完餐,就看到薛凌手里拿着水杯,扭扭捏捏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出来吃饭,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视线落在窗外,场面一度陷入了沉默。
终于,薛凌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贾念,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啊…没看什么……”我回过神来,眼神有些躲闪,下意识喝了口水。
“真的吗?”薛凌的敏感让我有些吃不消,正好菜品一件件被端了上来,我便打了个哈哈,以吃饭的名义躲开了她的追问。
薛凌动作优雅地吃了口牛排,小心地用纸巾擦了擦嘴,然后双手伏在桌子上,问道:
“贾念,能和我说说你和那个女生的故事吗?你们居然一次都没有见过,我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用手指的骨节轻轻敲打着桌面,往事如定格电影般一帧帧呈现在我的脑海。我稍微收了收情绪,酝酿了片刻,笑着说道: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暑假期间我们两个都是每天通过传纸条沟通的,她写一张,我写一张,就这么持续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我们聊了很多,历史啊,人文啊,有的时候也互相嘲讽对方,哈哈……”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点点滴滴我都记忆犹新,继续说道,“两个多月来,我们真的是无话不谈,特别投机。对了,我还发现,她其实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我跟你说哈,她……”
“好了,我知道了。”薛凌突然打断了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了下来,不自然地喝了口红茶,放在一边的牛奶也忘记了加到茶里面,眼皮低垂,默默不语。我自讨了个没趣,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餐桌上便只剩下餐具碰撞与咀嚼菜品的声音……
草草吃完,我示意服务生买单。他走过来,把账单放在我的面前说道:
“您好,总共消费688元,请问您是刷卡还是现金?”
“多少?”我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从服务生手中拿过账单,仔细地对了两遍,才无奈地对着薛凌说道:
“那个,薛大人,不好意思啊,我带的钱不够啊,要不你借我点,下次我还你。”
服务生的表情有些精彩,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憋红了脸,感觉实在是丢人丢到家了。薛凌看到我窘迫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摇了摇头,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服务员,并在POS机上输入了密码,然后对我说道:
“好啦,没关系啦。今天是我邀请你出来陪我吃饭的,自然是我请客,下次你再请回来就好啦。”
我讪笑了两声,看到隔壁桌子的人偷笑的样子,更是如坐针毡,随便找了个由头,便拉着薛凌走出了餐厅。
我们并肩站在马路边上,薛凌靠近了我一点,抬起头对我说:
“贾念,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啊?”
“啊?什么?”
“你忘了周天晚上是要返校的吗?”薛凌眨了眨眼睛说道。
我去,我还真把这茬子事儿给忘了,不过我很快淡定下来,轻咳一声,回道:
“当然没忘,我就是待会儿回家拿点东西。”
“哦哦,那我们坐地铁回去吧?打车太贵了,正好消消食儿。”
虽然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今天我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我摇了摇头,说道:
“大人,还是打车吧,今天也挺累的。”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喏,请你打车的钱还是有的,你就别跟我客气啦。”
薛凌接过钱,把手背到后面,歪着头看着我,笑着说:
“那就谢谢你啦,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时候,正好看到一辆出租车即将经过我们面前,我赶紧伸手拦下,然后轻轻推了下她,说道:
“抱歉,我今天要先回我姥姥家,咱俩不顺路,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吧……”薛凌耷拉着脑袋,有些失望地坐进了出租车里,摇下车窗对我说,“那就待会儿教室见咯,拜拜~”
“嗯嗯,明天见,拜拜。”
我目送着载着薛凌的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后,这才放下心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马路对面的别墅区东北门附近……
……
现在是傍晚七点二十分,大概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天就要黑了,我必须抓紧时间。从东北门开始,我重点关注隐藏在一整排茂密树林后面的围墙上。昨晚由于光线不足,很容易忽略一些后门之类的。我连跑带观察,一路从东北门跑到东南门,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在东南门的北侧的犄角旮旯里看到了一个隐藏在植被后方的小铁门。我大喜过望,走近后观察了一番,一个令我震惊的事实出现了:这个门没有锁!我估计这个门是消防通道,或者是哪家大佬私自建的门。我的内心激动万分,但是理智告诉我,今天绝不是进去找林伊的最佳时机,最好的时机就是白天他父母出去工作的那段时间。
我的心中燃起了无尽的希望,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明天是周一,我必须要出其不意。这样看来,只能是白天逃学过来了。至于什么后果,在能够见到林伊的希望面前,我早就抛诸脑后了。
我匆匆打了个车回家拿了些东西,然后在父母冷冰冰的眼神中,离开了家,回到了学校宿舍,连晚自习都没去,就窝在了宿舍,又辗转反侧到半夜才将将睡过去……
一切,只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