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建树佟芳英是小说《大海啊怀抱》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袁人写的一款都市日常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大海啊怀抱》的章节内容
起 源
人生即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正如江河的流向是在地势的作用下,由高而低的大势所趋是其命运的必然!
阮建树当然清楚,自己家乡斗米坪的地势是东高西低。因为它处在末梢神经的终端,境内没有江河,仅有的一条小学生跳远也能跃过的小溪,从东面的岭下村发源而来,向西而去,进入井山转向南面的江口而去到恋江河,向西进入赣江,北去鄱阳湖,汇入长江——这样几经周折,其在中国整体地形“西高东低”的大势下,最终是毕竟东流去——
虽然是土生土长,但清楚这水系的来龙去脉,却是在他阮建树长大之后。在此之前,阮建树则是从父母叨叨絮絮的叙说中知道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也即他阮建树人生的起源……
一切开始于苦难——
一九六0年的冬天最是苦寒的日子。那个被后来史称为“三年困难时期”的国家,正在经历着痛苦的煎熬:一是由于“大跃进”的后遗症,加之自然灾害,粮食产量锐减,国家无奈采取“统购统销”的粮食购销政策,以此保证城市人口的生存;二是与苏联交恶,逼迫国家偿还外债。由于无工业产品,只有举全国之力,用廉价的农产品抵债;三是由于乡村基层干部的好大喜功和由此采取的竭泽而渔,层层加码,使得本来严峻的粮食警戒线更是雪上加霜。
冬至过,地皮破。
就是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天气也格外的寒冷。冬至前后的这些天来,霜冻肆虐着江南农村。早晨天亮之时,大地上的一层
厚厚的白霜俨然白雪——举目远望,远山近水,一切皆在肃穆之中。
子时时分,母亲腹部即开始感觉到隐隐的阵痛。她开始以为晚饭吃的是苦株豆腐煮饭,引起了胃疼。因为苦株的苦涩,不是常人所能消化的。但她深信不疑自己的肠胃,足可以与野猪相比,因为她食用野生的食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鸡叫五遍,临近黎明。再次的阵痛急促起来,母亲抚摸着自己身孕的大肚子,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是该赎债来了。她用胳膊肘推动着身旁沉睡的父亲:“他爹,恐怕要生了……快起来,烧火、烧开水!”
父亲于沉睡中被推醒:“你不是说要到下个月吗?”
“哎哟!”母亲不禁sy起来:“提前了,你快点!”
父亲利索地穿衣起床。他对就要出生的儿子或是女儿,已经不那么激动了。年处而立之年的他们夫妇两人,至今还没有小孩——多年来他们曾生育过三个,都因为夭折未存活下来。老婆为此是哭肿了眼睛,他作为一个男人,虽然不是溢于言表,却总是让人感觉得沉忍。
父亲于慌乱之中燃烧起了一堆柴火,并在他要到厨房去烧水的时候,他刚要举手开门,突然听到“哇——”的一阵婴儿急促的啼哭。
曙色熹微时分,我们本书的主人翁——阮建树,于他家乡斗米坪的这个小小山村,在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酷寒中,顺产了下来,来到了人间……
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穿的,没有用的,……一切皆为没有!母亲于生产后的血泊中挣扎着坐起,自己用牙齿咬断了连接她和婴儿的脐带,为婴儿进行了最原始的包裹,其形状宛如原始的野兽。
父亲手忙脚乱笨拙地帮着忙。当他见到婴儿胯下那个xjj时,沉忍的脸庞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欣喜。
可是,该用什么来喂养这个小生命呢?
大人们尚且可以吃那些粗糙的东西,而这弱小的生命,因为母亲缺乏营养,没有奶水,嗷嗷待哺。
“哇——”饥饿本能地促使着他发出抗议!
“去拿昨天剩下的那点苦株汤,加点水捣烂煮热,等温了喂他。”母亲背靠着床头端坐着,她把婴儿紧贴着胸口抱着,嘴里不断小声地“哦哦哦”地哄着。
父亲于匆忙中将苦株汤加热,找来调羹捣烂,并不停地向碗里吹着气,企图把加热的苦株汤,快速地降温凉至婴儿可以适应的温度。
苦株汤被喂入小嘴,啼哭声停止了下来。看着闭着小眼睛拼命吮吸着小嘴的婴儿,母亲瘦削的脸庞上流露着苦笑。
母亲盼望儿女的心情很是渴望!这是她生育的第四胎,之前,她曾经生育的三胎,或是不足月,或是未满年,都先后因病夭折了,由此给她的心身带来沉重的打击,孱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这次的生育,无疑在她心头上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
可喜的是,转眼间,阮建树已经长大了,到了上学的年龄!
随着年岁的渐渐增长,家乡于是在阮建树的脑海里具体起来:
那蓝天白云下的小山村,山岭起伏连绵,原始的马尾松,高耸入云,松涛阵阵,乔灌相间,漫山遍野,远山如黛,酷似一幅泼墨画;
那蓝天白云下的小山村,田野阡陌纵横,稻花随风清扬,发出诱人的清香;
那蓝天白云下的小山村,夜间清幽静谧,白天鸡犬相闻,是为一派优美的田园风光……
这一切,幼稚的阮建树当然不懂得欣赏,但是给予了他对于故乡的、最初的、具体的印象。
忽然有一天,阮建树对着母亲央求说:“咿呀,我要读书!”
“好哇,我个崽懂事了……,咿呀我到时带你去报名。你要好好地读哇,为我们家争气!”(咿呀是当地儿女们对母亲的称呼)母亲的目光中蕴含着殷切的期待。
终于等到学校开学的时候,母亲手里抱着她后来生下的弟弟,领着阮建树去到学校报名。
老师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呢?”
“阮建树!”阮建树稚声稚气地回答。
“哦!这个名字蛮好嘛!建树,建树,小朋友,你将来必定会建奇功、立大业!”老师抚摸着阮建树的头,很高兴地轻轻地拍着。
咿呀也是很高兴:“那就随你先生的好口话转!……当时,我们是请了人家公社的赵书记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呢!”
“哦!书记为你取的名字,那当然是不俗!”
说起来,这是咿呀的一个聪明之举。
就在去年的大概这个时候,父亲和咿呀说起,儿子已经六岁了,明年也该上学了,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大名呢,总不能大名也叫猪啊、猫啊、狗吧?他们以为自己夫妻两个是睁眼瞎,这个取名是需要有学问的人所为,这还真要让他们犯难了。
有一天,公社的赵书记到斗米坪来下乡,正好来到了他们家吃派饭。
咿呀这下是逮着机会了——
一碗盛着六个煮熟的鸡蛋并伴着红薯粉丝的汤粉,端上了桌子并摆在赵书记的面前。
“赵书记,请!”咿呀热情地为赵书记递上了筷子。
“哎呀,这么热情!”赵书记端坐在上席,举着筷子不下箸:“这个怎么是好?”
“赵书记,请你先吃,待会儿,请你当先生,为我个崽取个大名!”父亲在旁边诚恳地央求着。
“取大名?……怎么敢当!……我今天是要被你们抬举了!”赵书记问:“你们家是姓阮,那……小朋友是什么排号?”
“排号是建字辈……我是听人说过,是建设的建字。”
“建设的建……”赵书记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才说:“取一个树字……怎么样?叫阮建树,建树,建树,将来建功立业是也!”
“建树?是那个树木的树?”父亲是需要问清爽了。
“对!就是那个树木的树……我们鲁迅先生的大名叫周树人,他的大名里面也有一个树字,人家是大文豪呢!”
父亲谦卑地:“我们作田人,怎么敢和人家相比?”父亲自然是不知鲁迅所为何人,但赵书记说他是大文豪,他也不知道大文豪到底有多么神圣,大概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吧?
“不能这么说……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憧憬美好人生是人向往之的追求!”赵书记自然是要将他的理论依据说得头头是道。他当然懂得,为人命名之际,说一番正月初一的吉祥话,以讨得主人的欢喜,那不过是人之常情的使然。
咿呀也是不懂,但她听了赵书记的解释,觉得肯实是好,就说:“这个树木的树字,是寻常我们作田人所见的树木,既寻常,也别致,蛮好!赵书记是学问深,口话好,就随你书记的好口话转……阮建树,就这样,我个崽就用你书记取的这个名字!”
赵书记听了咿呀的这番话,感觉自己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这才欣然举著下筷。
现在报名了,这个名字又得到了老师的夸赞,咿呀自然是心欢意畅。
开始上学了,学的是那个“啊、哦、呃、”。
上学有些天了,阮建树的作业本上没有动静。看见自己的儿子的作业本上全都是空白,父亲不禁对阮建树说:“崽呀,你的作业没写半个字?”
“我不会写。”
“画圈也不会?”父母亲都是从未进过学校门的人,对于教育儿子的学习实在是一窍不通,于是只好无奈地说:“你在那个本子上打圈吧!”
于是,阮建树把所有的作业本都画上了圈。这说来好笑的举动,却是由此开始了他一生学习的第一步。
阮建树由此时记得,这是父亲对他仅有的一次作业辅导。虽然近乎天方夜谭,可确实是他的一次飞跃。
最好的时候是星期天,家里没有什么事,阮建树因此可以和村里的一帮小伙伴们玩耍。
用做作小学的祠堂,一巷之隔,是一座名叫新屋的房子。阮建树的小伙伴其中的一个叫端阳的,就是住在那个新屋里。端阳与他一样年龄,只是他是在五月端阳节时出生的,因此乳名叫端阳,书名叫阮建珍。还有冬苟、春牛他们几个。
新屋里住着端阳一家和另外一家姓鄂的人家。那个姓鄂的人家,有个老头,名叫鄂来庆,其耳朵是折着的,人家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折耳朵”。他人时常不开声,总是阴沉着那个苦瓜脸。
“来庆老大折耳朵!”冬苟带头对着鄂来庆喊了起来。小伙伴们中的冬苟年龄最大,他自然地成为了小伙伴们的头头。
大家也跟着呼喊:
“来庆老大折耳朵!”
“来庆老大折耳朵!”
“来庆老大折耳朵!”
叫喊声此起彼伏,小伙伴们像是打游击一样,这让鄂来庆无可奈何,并且心里窝着火。
他不作声响,蹑手蹑脚地手擎着一根二尺来长的毛竹烟杆,朝小伙伴们追逐而来。小伙伴们一见,赶快“哄”地一下四下散开躲起来。
阮建珍躲闪不及,被鄂来庆一烟杆敲在后背上。
“哎哟!”阮建珍嚎啕大哭。
闻声赶来的阮建珍母亲在明白怎么回事后,破口大骂:“你个塞棺材的老东西,死到你的丘下去!你到我们家来谋财害命,还不甘心……”
鄂来庆缄默着,不作应答。她一个小脚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他是不感觉什么,只是让她不停地叨叨下去,总不好听。她的“谋财害命”之说,当然是有所指,这正是他鄂来庆这一生干的一件为人所不齿的事情——
往事似翻滚的云絮,自然地涌上了他鄂来庆的心头……
从斗米坪出前门往南行走,不到半里地的路程,便是鄂来庆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山村,名字叫丘下,全村仅有几幢房子以及一些隐约于柴草蓬间断垣残壁荒芜的墙脚基础。说是村庄,其实像是一个鸡窝,趴在丘陵的山脚下。
村庄前面是一口池塘以及和池塘连在一起的一眼像窟窿一样的水井。村庄的后面是低矮的山岭,山岭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几棵左弯右曲的马尾松,像是老头子一样述说着岁月的沧桑。山岭的脚下是那个“鹅卵砂子千年肥”的瘠薄水田。
这就是鄂来庆他们一大家人也即他们丘下全村人的生存所在。
鄂来庆从小在这里长大,深知自己所谓的家乡,其自然条件之恶劣,真正的穷山恶水——这个在他心里头反复地、无数次地出现在他脑海的念头,竟然总是象蚂蚁一样地吞噬着他的心!
随着他的长大并当家作主之后,终于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必须走出这里,否则,迟早要被这里的穷山恶水困惑致死!
想到这些,鄂来庆便开始了他的谋计——这万恶的第一步,便是象狼一样地找寻目标。
终于,机会来了。
这天他听人说,近在咫尺的斗米坪村里的表哥病了好久,吃药总不见效果。于是便手里提了包灯芯糕点心,前去看望。
表哥阮吉生是他鄂来庆大姨妈的儿子。他一生所得微薄,生性无用,生活过得清苦。但好在他的父亲为他建了一座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名叫新屋的砖瓦房。由此,不知底细的人们,远远地看见他那座气势恢宏的青砖白瓦房时,都以为他富足有余。正所谓瘦死的骆驼肯定要比马大。
仅仅相隔半里地的路程,斗米坪与他鄂来庆的家乡丘下竟然是天壤地别。斗米坪山岭郁郁葱葱,斗米坪的田地肥沃疏松。人们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是好是孬,比较一下,好歹立见。
多少次,当他鄂来庆行走在斗米坪的地界上时,心里油然而生出无限的羡慕和妒嫉
——这才是能够让人得以生存的地方!
鄂来庆一边行走一边思索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表哥的新屋前面。他迟疑了一下,便向里面迈进去。
新屋位于斗米坪村庄的西南角。它犹如鸡群中的一只鹤,显得那么高贵,那么典雅,那么楚楚动人!较之周边的土坯房,破旧房,还有那个茅草房,新屋当然有魅力!鄂来庆曾经不无眼红地在心里头对自己说,表哥的祖上才算是功德圆满,福荫后人。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式样的农家砖瓦房,设计为两栋进深,把整个房子分为前厅和后厅两个厅,中间设有天井,用以采光。勾心斗角的斗拱结构,屋檐下绘之以花鸟虫鱼和珍禽异兽。室内的杉树木板做作的屏封,被油漆得油光可鉴,光彩照人。
鄂来庆迈进新屋的前厅,却发现主人没人在屋里,于是干咳了两声,想以此引起主人的注意。
“谁?”果然,干咳声惊动了主人,后厅的左厢房门被打开,探出表嫂的头来:“噢,丘下的老表来了。”
鄂来庆趋上前去:“表嫂,我来看看表哥!”
“哦,他正在这里躺着。”表嫂把虚掩的房间门敞开,招呼鄂来庆入内。
房屋设计的窗户太小,由此房间里面光线太暗。这正是所谓“光厅暗房”的设计理念,意思是怕房间太过明亮,会暴露了财富,怕以此引起歹人的歹意,由此引狼入室带来祸端。
刚刚从外面进到里面的鄂来庆,一时很不适应。特别是有一股中药的味儿,弥漫在房间的空气中,让人感到窒息。
好在一阵之后,鄂来庆借着从东墙上一眼碗口大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终于看清楚了整个房间的布置:依靠北墙和东墙,安放着一张老式的斗床,床头边上放着一张桌子,以此盛放搁置东西之用。再就是房间的旮旯里,也和所有当地人一样,搁放着一只尿桶。
表哥阮吉生躺在床上,掩盖着被子。脸色雪白,没有丁点血色。
“表哥,你感觉怎么样了?”鄂来庆将带来的灯芯糕,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半个屁股座在表哥的床沿,一副亲热的样子。
“怕是难好了,……”表哥叹气。
“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难得老表这么热心!”表嫂客套地离开房间,并招呼着:“你们两个老表聊聊天,我去做中饭,等下老表吃了饭再回去!”
“吃饭还早,我坐一下就回去,……”鄂来庆谦让着。
表嫂出去以后,鄂来庆与表哥聊到了他的病情。
半年前,表哥即开始有咯血的状况。郎中解释说是肺痨所致,需要慢慢调养。可是吃药大半年,收效甚微。而且因为吃药,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当的当了,该卖的卖了,目前是所借也无着落了。
表哥一直在叹着气,生存的希望几乎丧失。
鄂来庆马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心:“表哥,我与庄家村的庄裕富也算是世交,交情还算不错,不如我出面为你做担保,你写个借据,向他借点,以渡难关,如何?”
“表弟能够帮忙的话,那就请你代我写一张借据,我来签字,你拿去试试!”
于是,一张由鄂来庆代写并签名担保的借据,被送到阮吉生的面前。阮吉生颤抖着右手在借据上的借贷人姓名上按下了手印。他因为不识字,姓名也只好由他鄂来庆代签,然后将借据交由鄂来庆去代为办理借贷。
可是,第二天鄂来庆却两手空空地来回复说,没有借到钱,原因是债主要求借款人须用房产或土地等实物进行抵押,否则,不予出借,而且利息是月息百分之五。
利息为月息百分之五,这倒不是算太高。只是抵押……如果用土地的地契,恐怕到时无钱赎回,土地便会象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了……如果用房契,如果赎不回了,则也是千古罪人……阮吉生和妻子该天晚上嘀咕到天光,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办?总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分钱也要难倒英雄好汉!
两害相比取其轻。思来想去,阮吉生夫妇还是决定用房契去抵押借贷。
终于借贷到银元壹佰大洋。可是当他阮吉生快用完这借贷的银元时,人却是撒手西去。无奈,阮家被迫为阮吉生办后事,又举债壹佰大洋。
尘埃落定。当阮家办完阮吉生的后事之后,鄂来庆拿出了阮吉生生前签字的借据是三次,每次壹佰元,总计则是叁佰元大洋。
叁佰元大洋,是为一个大大的窟隆。阮吉生的老婆明明听说,总共是两次,每次只是借了壹佰元,两次也就是贰佰元。怎么现在变成了三次了,多出了壹佰元?
“老表,我知道仅仅借了两次,每次壹佰元,也不过两佰元,怎么变成了三次了?多出了壹佰元!”阮吉生的老婆心知肚明上当了。
“这个借据你看看,不都是表哥签了字嘛!”
“签字了是不错,……那个第一次的借据,你当时是说要房产抵押,所以没借到钱,借据你当时不是说撕了吗?”
“那次是撕了,这都是后来的……你大概对于中间的那次影响不深了!”鄂来庆的解释牵强附会,很是勉强,叫人听了便感觉他的底气不足。
“我们现在是孤儿寡母了,那里来钱还债?你容我们有钱的时候再还吧!”她是在侥幸着,看看这个老表会心慈手软,看在他们曾经是亲戚一场,会宽限于她们吗?
“那个出借人庄裕富哪里会容你拖延了……当初是用你的房契抵押的,看来只有用你的房子清偿了!”鄂来庆分明是要不留情面了:“只有我来为你偿还债务了,你也只有让出西厢房我来住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听话听音,阮吉生的老婆是明白,这个所谓的老表,是冲着她的房子来了。借据是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也不晓得当时是怎么写下的,肯定是那个白眼狼做了手脚。可是,眼下谁也说不清,更没有那个来为她主持公道。她只有吃哑巴亏了。
她们家剜肉补疮,眼生生地需要把祖上留下的新屋,像是割肉一样,剜去一大块,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也像是姑娘长得漂亮,必然有人谋计一样,新屋是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阮吉生的老婆胸膛里面像是塞了一把稻草——她听人家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现在她的脸上,无疑是贴上了一块耻辱的药膏!
鄂来庆由此完成了他的人生壮举:一是使用那个计谋,像是稗草一样插入了禾苗当中,来到了斗米坪居住;二是趁着解放之际土地改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在斗米坪参与了土改,分得了土地,将他们在丘下濒临死亡的危机转嫁了出去,逃脱了他们丘下人灭顶之灾的厄运!
鄂来庆自然是遂心如愿……
稗草——正是以它根须纵横的野蛮和霸道,称雄于禾苗之中,并且最终挤死禾苗。这个严酷的现实,教会了他鄂来庆:世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由此成为了他的处世哲学!
至此,丘下这个所谓的村庄,它在地图上是名存实亡了!
关于丘下人使用计谋谋取斗米坪阮氏胜德堂的新屋,并且由此迁入斗米坪——好象是那个稗草插入禾苗之中,从而吃死禾苗的现象,阮建树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由此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如同吞咽了苍蝇,产生了对鄂姓人的隔阂与憎恨,觉得鄂姓人就是日本鬼子一样的侵略者那样地丑恶……
阮建树从父亲经常的述说中知道,斗米坪山这个村庄,开基的时候,最先来这里的是对面的怀姓人家,以后才是他们阮姓人家,现在加上鄂姓,由此是个三姓人家的村庄了。
怀姓人家居住在斗米坪村庄的南面,他们的房屋,坐南朝北,与阮姓人家隔着门前的一个田畈,刚好遥遥相对。据说是他们怀姓的祖先最先来到这里开基繁衍发展的,所以说他们怀姓才算得上是斗米坪的土著。但到解放前夕,这个姓怀的人家,差不多是要灭门绝户了,只有4个光棍户和一家被追赶到邻村小坑去居住的破产地主。四家光棍,四只挂壁灶,流落他乡,所以怀姓人家就象一堆篝火,在无人添柴之后的光景,濒临到只剩点点灰火……
所幸的是,四九年共产党解放了中国的大陆,怀姓人家的怀进鹏,在土地改革中,空前地积极起来,他认为土改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凭着他的嗅觉和他的悟性,他在土改当中,积极地配合区、乡两级干部,打土豪,分田地,成为了当时的贫雇农积极分子,由此很是吃香——他因此以一个光棍的身份,娶上了邻村那个地主的小老婆做妻子,而且,他以一个跛着脚,走路摇摆如同撑船的拐脚形象,当起了斗米坪村的第一任支部书记。怀进鹏心里清楚,他才是得益共产党的最大受益者!
可是,他怀进鹏也有无可奈何之无奈:一是他眼见丘下的鄂姓人家一大半涌入斗米坪来参加土改,斗米坪的田地也姓鄂了;二是鄂姓人家势头正盛,今后斗米坪恐怕不是他怀进鹏说了算的;三是他想过联系对面的阮姓人家来与鄂姓作抗衡,但阮氏人家目光短浅,没有一家有勇气能够出头,都做那个缩头乌龟,于他怀进鹏而言是根本没有帮助。
风水轮流转。正如怀进鹏所担心的那样,怀进鹏终于寡不敌众,一只鸭子搅不浊水,斗米坪村的支部书记,落到了鄂来庆的小儿子鄂和生的头上。
鄂和生身高八尺,身材修长,长得好比木材的一段直而挺的桐子,一表人材。他早年曾经读过几年私塾,算得上是喝了墨水的人。加上他兄弟多,头脑活泛,在村里有威信,所以,乡、村两级自然要将那个书记的头衔,安在他的脑壳上。
鄂和生表面上是春风得意,家里一不作田,二不耕土,只是开了一家代销店,赚着活钱,遇有那个紧俏物资如白糖等,人家还得求他卖面子,才能得到他的施舍。
可他也有难言之隐:这是他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最难以启齿的地方。村里的人都晓得他那个公开的秘密——他那个老二不争气,娶个老婆不能睡,是个十足的阴阳生。他自己当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无能,因此,总是阴沉个脸,难得见到他说话的时候。言为心声,心里有难言之隐,自然是要在脸上表现出来。
鄂和生的老婆仇秀英风姿绰约,哪里能够沉得住气,她因为自己的老公不能同她行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近便和隔壁的相好起来。
仇秀英的相好名叫阮春华。他虽然也姓阮,却不是地道的斗米坪人。早在解放前夕,他与大哥为逃壮丁,从邻县的荣昌来到这里生存。他从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这些年的摸爬滚打,生活成熟他为十足的男子汉——他人高马大,满脸的络腮胡子,田里的活计样样精通,而且头脑活络得很,当那个生产队长已经多年了。至今三十多岁却尚未婚娶,更方便了他们之间的往来。
鄂和生当然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个方面的功能,不得已才采取放水养鱼的办法。这样也好,只要想开了,戴那个绿帽也会习惯,不仅家里能够得到一个免费的劳力,而且为他家传续香火,生下了2男2女。
大约这样的事情,只要稍为懂事的小孩们,都会心知肚明。阮建树就晓得其中的道理,只是他也知道,这个事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道破。他用心观察,发现那个阮春华为鄂和生生下的崽女,的确是举手投足、眉毛胡须、神态气韵里面有与他阮春华相似的东西。
鄂和生一家与他的哥哥鄂冬生一家,正是居住在新屋的新主人。新屋主人的转换,是由于他们的老爹鄂来庆工于心计的结果。如此,一栋享誉远近十里八乡的房屋,被人像腕肉一样腕去了四分之三,只那个后厅东厢房原由阮吉生居住的那间,还在阮吉生的儿子名下并由其居住。
阮建珍是他阮吉生的孙子,他正是在新屋里住着的阮氏后代。阮建树时常会去叫唤阮建珍,与他作伴去放牛、砍柴和读书,由此是知道新屋里几家的一些底细。
鄂和生所生的儿子,像个宝贝一样,既不用放牛,也不用砍柴,而且吃饭的时候,碗里总有好菜好饭盛着。他鄂和生开的所谓代销店,店里少了货时,其进货都是叫他哥哥鄂冬生去到秀江圩镇上为他用肩膀担回来。鄂和生象个先生一样,重活是基本不干。
鄂和生与阮春华保持着心理上的默契。他们两个男人围绕着一个共同的女人,表面上是你尊我敬,实则是生怕那个窗户纸于不小心间被捅破。
俗话说:茅厕不搅不臭。就这样地保持着表面的那层皮的结痂,何尝不是一种境界。
只是谁都未曾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的:
一个平淡的早晨,鄂和生的死讯在全村传开了。
鄂和生死于自杀。据说他是喝下了半瓶滴滴畏,头歪眼斜,手里攥着一纸遗嘱。
遗嘱云:他挪用了大队的公款900多元,无法弥补……
妻子仇秀英于干嚎声中述说着对丈夫的怀念。她才清楚丈夫鄂和生的真正死因——所谓挪用大队公款900多元,其实在他的遗体的衣服口袋里就掏出了整整900元的现金,这足够为他办理后事之用——真正的诱因应该是,她与阮春华交媾的场面,被他撞见。
那是早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正是午休的时候,仇秀英跨进自己的房间,即被一个熟悉的躯体所拥抱。那气息、那动作是如此地娴熟——阮春华刚到外面参加县里组织的一个现场会,时间是一个多星期。他小别胜新婚那般饥渴,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应该在晚上进行的幽会提前到了中午。
仇秀英无法推却,半推半就依偎在阮春华的胸怀:“你个腥猫,……”。
“憋死了!”阮春华的心跳急促起来。
正是三伏天的中午,正当两个赤身裸体扭曲在一起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鄂和生一头撞了进来……
窗户纸被捅破了!
鄂和生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眼见床上的一堆肉,立即涨红了脸,扭头便往外走,不巧,由于一时的脑子空白,头撞在了门框上。
鄂和生双手捂着头,仓皇而去。
丑恶让人作呕!
鄂和生由其老爹鄂来庆居心叵测谋取得到的新屋,让他的后代们居住着也是不得兴发——其一是他哥哥鄂冬生也仅仅生育了四胎女孩,名符其实的一家绝户;其二,他也落得阴阳生一个,无生育能力,虽然老婆仇秀英为他戴绿帽子生下了崽女,这在世人的心目中,无异更是绝户,甚至比绝户更难堪……现在,他生存无望地走上了自杀的绝路,正是人们所说的天意吧!
人在做,天在看!如果善恶没有报应,冥冥之中的老天爷,还不得去吃干饭?人们如果因为老天爷的无能,没有了敬畏之心,这个世界就没有正气生存的地方了!
阮建树人小鬼大,悟透的事儿还真是不少。他在心里鄙夷地说:丑恶是个短命鬼,怕光怕阳怕钟馗!
阮建树以他凡夫俗子的天份,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怪事。何况他眼下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呢!
他心存疑虑,更心生嫌隙……
郑春根的一家却在这个时候从县城恋江镇下放到了斗米坪。因为年龄相仿,他的到来,自然是为他阮建树增添了几位小伙伴。
他郑春根一家是属于县城无业家庭的那一类。一家兄弟六个,加上爹娘八个人,生活来源只依靠他们父亲的一门手艺——打砻,可是打砻不可能天天有生意,由此可想而知,他们家的窘况,八个人的嘴巴加起来,有一尺多宽,整日嗷嗷待哺,由此被动员着下放来到农村自食其力赚饭吃——全部家当不足一担箩筐的搬家,也算是利索。
初来乍到,生产队长阮春华带他们来找阮建树的父母亲,要求父母亲把那个土坯房给他们家的人居住。父母亲知道,现在全村人的住房都很紧巴,自己的哪栋歪七八倒的土坯房因为闲在哪里,总被人惦记,成为了应急的东西,不好不答应:一来是收福,二来是空着的房子,有人住着也不会发霉。于是应承了下来。
阮建树于此是和郑春根家熟络起来。
“这本什么书?”阮建树在郑春根家发现一本厚厚的却无封面的书,不禁好奇地询问郑春根。
“小说书,《红岩》,很好看!我大哥买的。”
“能借给我看看吗?”
“好!”
这是阮建树第一次看这么厚的书。他对于什么叫小说书,一时还不知道得那么清楚,但他看过之后,发现很有趣味,里面的故事,引人入胜,叫他欲罢不能。书中的余新江、成岗、陈松林、许云峰、江姐以及那个《挺进报》,在他心里清晰、明朗起来……
阮建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纯粹的作田人家,在他读书之前,家里找不到片纸只字,那里能够想象到他现在捧着厚厚的书本——汉字在洞开他阮建树心头的那扇窗户……
秋天的时候,阮建树忽然听到一阵阵的锣鼓声响,以为是哪里来了马戏班子,便放下正在吃饭的碗筷,追赶而去。
晒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以小孩子居多,大人们也许因为那些是熟悉的面孔,不好意思前来观看吧?阮建树居于他的小伙伴们其中,看得是目瞪口呆:
你绝对不会想到的是,眼前的这支队伍,真是奇了怪:
这支队伍全部是由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四类分子组成。他们每人的头上,戴着用竹片扎成并且糊着毛边纸的名为高帽的帽子。高帽子上用墨汁写着各人的名字,并在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特别突出的有两个:其中的一个,两只手被墨汁全部涂黑,谓之为“黑手”;另一个的头上,戴着一棵刚刚从田里面拔起来的禾苗,禾苗根上的稀泥巴,顺着汗水流淌下来,遮盖了那个人的整个面孔,让人无法认出他是谁了……
队伍沿着巷道或者村庄里面的小路彳亍而行。而且每人手里须要持着一件响器:或锣、或鼓、或钹、或镫,或锅铲、或破碎的锨、断了的犁铧等等,只要敲了会响就行。
他们头上的帽子摇摇摆摆,手中的响器铛铛作响,嘴巴里却是念念有词:
“我罪该万死!”
“我不得好死!”
“我有罪!”
“我剥削有罪!”
……
这个游行的队伍,走完了全村之后,便集中在晒场上,跪跪拜拜地围成了一圈,脱下自己的鞋子,举着拍打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形成了你打我、我打他的一个循环。
阮建树突发奇想: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拍打的程度或轻或重呢?会产生什么效果?他想:要不大家心有灵犀小心翼翼地做个样子,要不大家都往死里打,谁也别放过谁。恐怕小心翼翼行不通,因为旁边就站着戴着红衫袖的红卫兵呢!红卫兵的眼睛可是雪亮雪亮的!
忽然,阮建树发现自己村里的阮兆喜和阮兆才两个人,也在那个队伍之中。清楚他们底细的人们低声解释说,他们在解放前,曾经在乡公所当过乡丁,也算是沾上了边。
太阳烤灸着大地,也在烤灸这个奇怪的队伍。突然,其中的一个昏倒在地,可能是中暑了吧?
红衫袖走过来,指挥着其中的两个四类分子,抬走了昏倒的人,把他放到了阴凉处。
耍猴的戏继续着。看热闹的人们倒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渐渐地散去了……
阮建树晚上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只沉重的高帽子也戴在自己的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醒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了。
早上放牛的时候,郑春根神秘地在阮建树的耳边悄悄地说:
“那个碾米间里,关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不知道!”
“我们去看看?”
“去呀!”
碾米间在斗米坪村庄的东南角的一间破旧的砖房里面。阮建树和郑春根俩个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大门上挂着一把铁锁。这是寻常不曾有过的现象,因为碾米间是全村人用来碾米的地方,经常是大门敞开。现在锁上了,说明里面一定是关了人。
好奇心驱使着他们必须看看究竟。他们于是从门缝里面瞧,没有看到什么。他们想从窗户里面张望,却发现窗户太高,够不着。
郑春根转头看见旁边有把蓬柴,便试着搬它,可是因为太大太沉,挪不动它。阮建树意识到郑春根的用意,便过来一起帮忙搬蓬柴。在两人的努力下,终于将蓬柴移动到了窗户下面。
阮建树捷足先登,踩着蓬柴艰难地爬上了上去,趴在窗台上,张大眼睛向里面搜索。
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阮建树不甘心,一阵过后,渐渐地依稀可辨了——刚才可能是室外光线的强烈,导致他看到里面是一片黑暗。
啊哈,阮建树心里一喜,瞪大眼睛,希翼发现敌情!
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从大门门缝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让他阮建树瞧见了地上趴着一个老头。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服脏兮兮的……
阮建树努力地辨认着……这不是深源村里的那个鄂才生吗?
他当然认识他鄂才生了,因为他鄂才生曾经为他阮建树看过病呢!
去年的时候,阮建树因为耳朵疼,父亲几次把他喊来,在阮建树的耳朵里面,灌了一种红色的药水。他鄂才生说阮建树的耳朵是患中耳炎。几次在他的用药之后,阮建树感觉耳朵倒是不疼了,但总感觉有些时候是听不清了。
鄂才生很会喝酒,也喜欢聊天。他每次为阮建树在耳朵里灌药,都在晚上前来,母亲届时会准备一些水酒和菜,在他为阮建树的耳朵里灌好药水后,让父亲陪他过酒瘾尽酒兴。
煤油灯下的他夸夸其谈,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半天才呷一口酒,吃一下菜,然后又放下筷子,又是滔滔不绝……让父亲陪着陪着,都有点不耐烦想睡觉了……
现在,他被关到斗米坪的碾米间里,但不知他犯了哪个天条?阮建树虽然知道他是富农,但富农也不止他一个呀?
鄂才生大概受伤了,看他匍匐在地的样子,应该是很严重了。
忽然,鄂才生的一个举动,让阮建树惊诧了:
鄂才生匍匐地去向旮旯的一只尿桶边,然后趴在尿桶的边沿上,把头伸向里面,从尿桶里面,“咕咕”地喝那个酽浓酽浓的尿……
阮建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发瞢了。在他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之后,终于忍不住想呕吐起来:
“哇——”
阮建树从蓬柴上跌落下来。
“你干什么啊,看这么久?”郑春根嘟哝地埋怨。
郑春根也爬上了蓬柴,也看到了阮建树看到的那一幕,也从蓬柴上跌落下来。
“他在喝尿?”郑春根向阮建树证实。
阮建树点点头。
他们都不明白,也许是他太过干渴?或许他太过饥饿?都不得而知……
晚上晚饭后,当郑冬根来到阮建树家里串门的时候,阮建树将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叙述之后,郑冬根也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为什么呢?”
父亲阮兆祥猜测着:“他可能是为了治伤。”父亲分析着:“听人说,那个人尿是极好的跌打损伤药!你们不是看到他趴在地上吗,那就说明,他受了严重的内伤——你想想,遭人拳打足踢,没有死就算是万幸了。”
“哪个那么狠?”郑冬根不是本地人,有些事情,当然是不明所以。
“我听人家说,怀疑他将落下一家人的儿子打死了,然后将尸体在小江的岩石上,用斧头锤烂并用水洗去,进行毁尸灭迹。”
“哦……但怀疑终归是怀疑,没有证据坐实,总归不是事……”郑冬根感叹着:“人啊,真是贱啊!可见人为了生存,那个顽强的劲头,真是倔强!”
阮建树在倾听着两个大人的闲聊——联想他鄂才生被怀疑杀人,联想他鄂才生被迫喝尿,联想到那些戴高帽的四类分子,……从心底里忽然涌出了两个字:
“残忍!”
阮建树象在做造句题目那样,此刻在斟酌那个切贴的词语:
“对!就是‘残忍’!”
“嗨!——”
“驾!——”
最惬意、最快乐的时刻,莫过于阮建树和他们小伙伴们于早晨和傍晚放牛时骑在牛背上的吆喝。
大家都沉浸在“且把黄牛当马骑”的陶醉中——
小伙伴们为了骑行他们各自放养的牛儿,曾经经历过一番艰苦的训练,才得以驯服他们的牛儿作为他们自己的坐骑。
阮建树放养的黄母牛,它比较人家的水牛是快捷多了,其性子不比水牛那个慢悠悠地好骑行,每当他阮建树起意要挨近它,它便急匆匆地跑起来,让他阮建树根本不敢或者就不能骑上它的脊背上去。
他最后能够骑行它,这是他花费了一番努力的结果。
开始的时候,阮建树是采取讨好牛儿的办法,为牛儿驱赶蚊蝇和梳理皮毛并为之挠痒、聊天对话,和牛建立起来亲密无间的感情,使它在心理上去除对他的敌意。接下来,阮建树是试着匍匐地趴在牛儿的脊背上,随它拼命地奔跑,让它跑累了,也就速度慢下来。
这样一段时间过后,黄母牛大概也是跑累了或是习惯了,终于是老实多了。
阮建树终于是瞄准了一个时机,以他匍匐地趴在牛儿脊背上的姿势,突然迈开了腿,在牛背上试着坐起来。
哈!这回牛儿是不跑了。它大概也是认知了它必然要被主人骑行的命运。
阮建树很是窃喜,他终于和大家一样,可以骑行在牛背上,享受他作为牧牛人的特殊礼遇,或者说是可以耀武扬威地张扬一下他的骑士风度!
自然地,他是当然感觉骑牛没有骑行马的风光与威风,但他在现实情况下,只有退而求其次了……在无马可骑的状况下,骑牛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满足!
初夏时节,田里的禾苗已经长得封了行。在田埂上并不好放牧,牛儿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扭头去吃禾苗,于是,阮建树和小伙伴们,会把牛驱赶到那几个早年荒芜的坑内草坪上,撒手让牛随意吃去。草地上的野草疯长得肥美,早晨的时候,露珠挂在草叶上,晶莹剔透,被牛儿啃食过后,滴落在草棵间,牛的身后立即显现出一条淡黄色的湿漉漉的印子。
阮建树家向村里领养的这头黄母牛,每年可以赚取工分1000分。他们斗米坪村里最高时的分值也就是陆角钱10分,按此计算,他领养这头黄母牛,一年下来的1000分也可以为家赚取60元钱。可见这60元钱是多么地珍贵!
“下棋的报名来!”伙伴们在这空闲的时间内,抓紧时间玩耍起来。山脚下的一块平坦的空地,是他们游戏的好地方。
“我要147!”
“我要258!”
“我要369!”
争先恐后的报数,与他们要下的那个棋有关。伙伴们下的所谓的石子棋,就是在地上画个回字形的图案,由三人组成棋局,棋子的前行,是由他们握在手里的小石子加在一起的总数,等于他们所要求选择的或1、4、7,或2、5、8,或3、6、9有关,碰上与谁报的数相关,就谁往前行走棋子几步,最先到达终点的胜出。
小伙伴们大声的报数声,以及磨掌擦拳的争吵声,打破了这个小山村山坑里的宁静。
“牛跑了!”
大家一听,都转头朝草坪上望去。发现刚才正在好好吃草的牛儿不见了,都知道是那个牛儿不老实,又偷去旁边坑里偷吃禾苗去了。
小伙伴们哄地一下散开,各自跑去寻找走远的牛儿,下棋就此不欢而散。也该到了吃早饭的时辰,大家连忙赶着牛回家拴好,然后吃了饭赶着去上课!
学校早已经从阮家的祠堂搬到了对面怀家的祠堂去了。虽然较之以前在阮家祠堂远了一点,但比起其它七八个村庄的小学生们来说,还算是近水楼台。
阮建树吃完饭,用手抹去残留在嘴角的饭粒,提着书包,朝学校走去。虽说其它村庄的路程远,但也有比阮建树本村的学生还要早到的学生。上课之前,学校到处是人,有的忙于玩耍,有的忙于写作业,一派忙碌的景象。
学校里最近增加了好几个老师,他们是新近上山下乡而来的上海知识青年。也同时撤换了2名本地的临时的老师,一位据说是他自己不愿意教下去了,另一位是公社里不让其继续教下去,因为他被人指出:算术教学生乘法口诀是:六六三十二,语文教学生:“山西省腊阳县有个大寨大队”。如此误人子弟的老师,以前是农村缺乏人才没办法,需要将就着使用,现在国家派来了大批的知识青年来到乡下,正好派上用场。
阮建树他们二年级的语文,安排了一位美丽的女老师。她一袭象瀑布样的头发,中等个子,给人微胖的印象,说话吴侬软语,初次见面就给人天然的亲切感觉。她是人美名字更美——金子红。这个诗意的名字,哪个听到会忘记呢?
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正在下乡到村里放映电影《英雄儿女》。电影中的主题歌《英雄赞歌》,金老师趁势教给大家学唱起来。
一堂课学唱下来,学生们对那个歌词还是不清楚。于是下课后,大家涌到金老师的办公室兼寝室里,要求金老师为大家抄写歌词。巴掌大的室内,挤满了同学们。
金老师的寝室只有七八来个平方米,土地面上一尘不染,室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和一小椅子外带她随身的一个小箱子而已。如此简陋的一室,因为墙壁用石灰水涂刷得雪白,因而显得格调高雅起来。阮建树置身其中,很快体验到这个室内弥漫着一种有别于他家那种霉味的温馨感觉。
金子红老师穿着短袖的清凉衬衫,伏在桌子上快速地用复写纸抄写着歌词。秀丽隽永的行书字体,在她的笔下流淌。大概由于屋内人员太多,气温高涨,她的脸庞上不由得沁出一层细微的汗珠。一次抄写下来,快要完成的时候,同学们都伸着手喊叫:
“给我!”
“给我!”
“给我!”
学校因为上海知识青年的到来,好像平静的水池里注入了新鲜的水源而有了生气。阮建树感觉得这些老师,不仅带来了好听的普通话、漂亮流利的钢笔、粉笔等各种字体和深奥有趣的知识内容,而且给这沉寂的小山村带来了清新、文明的气息,更加舒畅的是阮建树和他的伙伴们与这些老师们已经亲密无间的关系。
夜晚的时候,阮建树和郑春根两个,总会准时悄悄地来到算术老师秦健强的屋子里,就着秦老师的煤油马灯的光亮,伏案写作业。他们因为居住在大队部驻地的村里,有方便的条件被他们精明地利用起来了。
秦健强老师是一个十分精干的上海小伙子,瘦削的脸庞上颧骨突出,但却泛着淡淡的红晕。他剪着平头,头发有点淡黄色。他一边指导着阮建树他们写作业,一边在旁边“咿里哇啦”地自学着日语,还一边招呼着在煤油炉子上煮红薯。
红薯熟了,室内弥漫着一股红薯特有的香味。
红薯只有拇指般大小,是秦老师特意从老表家里挑拣着买来的,它们在秦老师的钢精锅里,很快就被煮熟。阮建树和郑春根两个同学,不待秦老师的邀请,便是毫不客气地吞咽起来。
一个钢精锅的红薯,很快被下咽到他们饥肠辘辘的肠胃里——俗话说,饥饿是最好的滋味,所谓美餐不过如此也。
阮建树趁着刚刚吃完红薯的热乎劲,更加地放肆起来,竟然大胆地当着秦老师的面,用带来的钢笔,吸取秦老师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他感觉得使用那个红墨水,并且在秦老师这里做作业,心情是特别的顺畅。
“秦老师,你也教教我们学日语吧!”
“不行,我自己都还没有学会呢!”
“秦老师,你学好日语,不会跑去日本当汉奸吧?”郑春根打趣起来。
“你这个臭小子,怀疑起老师来了?”秦老师高高举起拳头,佯装着要揍人。
“哈哈哈!”
欢笑声驱除了冬夜的寒意。
冬天总是那么漫长,因为寒意给了人们冷酷的感觉。人们为了抵御寒冷而臃肿着的棉衣,使人的行动笨拙而迟钝,以致人们缩头缩脑地对冬天怀有本能的畏惧……
阮建树家里的这个时候,总是燃烧着两堆熊熊的大火。他们一个老屋,居住着他们共同的太祖父名下的一个大家庭大大小小的三、四十个人,即阮建树太公名下的四个家,包括自己的一家和堂爷爷的三个儿子的家——这其中有两位是他的堂大伯和一位是他的堂叔叔。
阮建树家和堂二伯家,共同烧一堆柴火在廊下,堂大伯和堂叔叔两家是在上厅共烧一个火堆。两个火堆之间,相隔了一个天井。烟雾是相互缭绕,灰尘是你来我往,人声是你哭我笑,……整个老屋里面是喧闹着、嘈杂着。
柴火大部分是湿的或枯的杂柴和树蔸。因此火势大部分时间里是烟雾缭绕。并且在火堆上面,吊着一根绳,绳子带着钩,钩上挂着一个铁皮开水壶,用以烧水供着家人冬季需用的热水。
四个家庭当家的男人,总要抽空或扛或抬地把柴火弄回来,维持火堆的燃烧。
火堆因此成为了冬天的生活中心,大家是围绕着火堆转圈。
阮建树于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尿床了。那个臃肿的家织布的裤子,从胯下到裤腿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来到火堆边,就着正旺盛的火势烘烤。
烤着,烤着,忽然裤子冒烟了。
他哭着,走向厨房。咿呀一见,心疼得直咧嘴:“哎呀,你尿床了,不会脱下来?换了让我洗了再去烘干。你看看,这是新裤子呢,我辛辛苦苦为你织布做的,就被你烧烂了,真是可惜了!”
来到火堆边,咿呀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替换着裤子。
阮建树是难过极了,脸臊得通红。他那里会料到,自己都八、九岁了,还会尿床。他以前是很少会有这样的丑事。他想,可能是昨晚喝多了水吧?那也是咿呀昨天晚上的煎鱼放多了盐,那个鱼他是因为好吃而多吃了。
少年不更事,不知愁滋味。
晚上,围着篝火听堂大伯讲《西游记》,他把早上尿床的羞愧忘到爪哇国去了。
阮建树于是庆幸他们大家庭里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堂大伯。
堂大伯是堂爷爷的大儿子,他在早年曾经到得荣昌那边跟着师傅学泥工手艺。阮建树倒是很少见识他做泥工活计,也许现在大家吃、穿、用都很困难,那里有钱做屋,因此他只有在村里参加生产劳动。晚上的空闲时间,他的爱好讲故事的毛病,总是要露出他的狐狸尾巴。这也许是他习惯使然吧?老话是常言道:人冇改,壁冇移。
“话说那个孙猴子,陪着师父唐僧一行四人,来到了一处叫火焰山的地方,被挡在了那里,过不去了。原因是那座火焰山,温度极高。孙猴子一打听,当地的老百姓告诉他,说是如有牛魔王的芭蕉扇,可以煽灭火势,方可过得山去。有诗为云:
赤日炎炎如火烧
山岭光秃草木凋
如需过得此山去
须借牛魔扇芭蕉
孙猴子:“嘿嘿,师父,徒儿我去向牛魔老儿,借那个芭蕉扇子一用,去去就来”。
说时迟,那时快。
孙猴子话音刚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驾着祥云,来到了牛魔王的家里,敲着牛魔王大门:“老牛师傅!老牛师傅!”
牛魔王打开大门一看:“你是哪里的毛猴子,冒冒失失!”
“俺是东土大唐西行取经的唐三藏师傅的大徒弟花果山齐天大圣是也!”
牛魔王不屑一顾:“所为何事?”
“俺特来向你借取芭蕉扇宝物一用!俺师父被挡在火焰山了!”
“宝物岂有随便借用之理?”牛魔王赶快关门:“也不瞧瞧你的嘴脸,毛手毛脚的,哪个会信你?”
“好借好还!俺齐天大圣你还信不过吗?”
“信不过!”牛魔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孙猴子没有办法,只有使出它的看家本领。拔下一根毫毛,摇身一变为了一只小小的虫子,从那个牛魔王的门缝里面钻进去,然后飞到了牛魔王的头上,然后又乘机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
牛魔王感到了肚子里面有种揪心的痛疼……并且,他的耳朵里面有一只蚊子在飞,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借不借?不借的话,我就扯你的心,揪你的肝,撕你的肺!”。牛魔王难过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借、借、借!那个芭蕉扇在我老婆那里,你去问她拿好了!”
“拿到了没?”阮建树焦急地问。
“口渴了……”堂大伯故意卖关子。
“哦!”阮建树赶快提起冲壶,赶忙着为堂大伯加水,并且从他的衣袋里面,使劲地掏着红薯片出来,塞给堂大伯:“来,歇一会儿!”
堂大伯端起粗大的饭碗,抿起了开水来,然后咀嚼着红薯片:“孙猴子从牛魔王的肚子里跳将出来,‘哈哈,你这个老东西,这次老实了吧?’。它喜滋滋地从牛魔王老婆那里拿到了芭蕉扇。走到路上,它又碰到牛魔王,牛魔王对它说,‘孙大圣啊,这芭蕉扇太大了,你扛着很是不方便,不如我来为你变小了吧!这样拿着就方便。’孙猴子一听是有道理,便把芭蕉扇递给牛魔王:
“变来!”
牛魔王接过芭蕉扇,芭蕉扇忽地被它牛魔王变小了,塞进它自己的耳朵里面,不见了。
堂大伯咀嚼着红薯片,在喝了开水之后,打着饱嗝:“呃……”
“大伯,吃饱了!”阮建树的几个堂弟堂妹们笑话他们的堂大伯了。
堂大伯并不理会,继续着他的说道:
孙猴子这下急了:“这个老牛,欺骗俺了!”,他一下子,又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扯着那个牛魔王的五脏六腑,让它倒在地上嚎叫:“你出来,我给你,给你!。”
“这下牛魔王是老实了吧!”阮建树和堂弟堂妹们拍手称快。
孙猴子这回是拿着那个芭蕉扇,来到火焰山。他使劲地一扇,火势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大了,顺着风势朝着它烧来,燎得它的毛发都有焦味!
“孙悟空又上当了?”大家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这老牛,还不老实,这次俺老孙是不客气了”。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地回到牛魔王身边。孙猴子抡起金箍棒一阵猛打,打得那个牛魔王是满地找牙:“饶了我吧,我告诉你口诀!”
“这次是应该老实了!”
“快说,不然俺老孙就不客气了!”
“天火不畏,地火不难。顺风灭火,逆风助燃。”
“这个口诀有用吧?”
“孙猴子这次扛着芭蕉扇,又一个筋斗,来到了火焰山。它按照牛魔王的口诀,念念有词:
”天火不畏,地火不难。顺风灭火,逆风助燃。“
它腾云驾雾,于那个云端里面挥舞着芭蕉扇,火焰山的火势是被熄灭了,但它仍然不解气,使劲地扇着,扇着扇着,忽然大雪纷飞,火焰山被它孙猴子扇得变成了大雪山……”
“哦?毛主席和红军们他们过的雪山,就是当年孙悟空扇成的?”阮建树是若有所思。
“这个孙猴子过火焰山就讲完了。”
“大伯,接着讲哟!”
“时候不早,太晏了,……明日晚上吧,明日晚上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好吧?”
大家是兴犹未尽,不欢而散:“好吧!”
阮建树又将一块劈柴投入火中,咿呀一见,嚷着:“还添柴,这么晏了,你不想瞌了?”
阮建树确实是不想瞌,这个大冷的冬天,刚刚脱去衣服上床的竹席冰冷,让他畏惧,他是能挨一下是一下,这已经形成了他的习惯。而早上呢,他又挨着不愿起床,掀开被子的那会儿,冰冷冰冷的,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快速地穿衣服、提裤子、套袜子、趿鞋子……冬天真是煎熬啊!
可是,下雪了,那个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有尺多两尺多长呢,他却不怕,他双手捧着,用来打仗玩,却别有一番风味。
地上的雪铺得有尺多厚,他们堂兄弟们,滚着的雪球越来越大,最后把雪球扶起,为雪球安上脑壳,插上柴枝为筋骨,并在柴枝上按上雪团,以此形成手臂,用两粒火屎做眼睛,折一截黄麻杆作为烟支,插在雪球的嘴巴上,那个活灵活现的模样,惹得大人们也是开怀畅笑。
冬天又是那样地有趣,这又让阮建树的童年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堂大伯在讲完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是接着说起了他们斗米坪的开基史。这个关乎阮建树自己身边的故事,这就让他有那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那个让阮建树他们有如身临其境的斗米坪开基的传说,现在堂大伯说起来,让他们有了那种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最先到得斗米坪开基的是对面怀家的祖先。而阮家这边的祖先呢?
堂大伯说:“我们阮家的开基祖,那个时候,还是一个挑担贩卖陶缸陶罐的人!”。
说是很久以前,一个挑担贩卖陶缸陶罐的人,经常挑着陶缸陶罐到这一带贩卖,并且落脚在对面的怀家。怀家的人们,也是出于对他的好感,说你何尝不在这里安家?对面那里有一丛王竹和一只石臼的斗米坪,就是你安家的好地方。
那个贩卖陶缸陶罐的人,也真是听从了怀家人的劝言,当真到得怀家对面一看,果然有一丛王竹与一只石臼,是个建家立业的好所在。便陆续地带来了他的生活所需,慢慢地在阮家这边落脚了。并且通过他的勤奋,娶妻生下两子。这两子又渐渐地繁衍成了两家大家族。一族名“胜德堂”,就是现在阮家阮建元他们一个大家,一族名“培德堂”,就是我们这一个大家。
堂大伯说起这些,无非是要让阮建树这些后辈的人牢记历史,不忘先辈的恩德。
阮建树回想起来,他们“胜德堂”是不见任何先辈的遗迹了,而他们“培德堂”是尚有一处残垣断壁的宗祠,那个大门的红砂岩的门框,至今依然矗立在那里,象是园明圆的遗址,仿佛是在诉说着远去了的历史沧桑。而且,阮建树联想起来,那块“培德堂”三个镏金大字的横幅匾额,此刻正被堂大伯作为猪栏的门,正在他的猪栏上使用着。可惜了,那块曾经是他们“培德堂”熠熠生辉的匾额,那个雕刻的镏金大字,那么地古朴,那么地庄重,此刻正在蒙羞做着猪圈门,熏着猪粪的臭气。
阮氏的开基祖,能够在那个原始的年代,成就一番事业,发展到几十户的全部建有青砖瓦房的村落,是为不易,并且阮建树就是他的后裔,这不啻为一部振聋发聩的史实——这个关于老祖宗的故事,自然地在浸染和滋润着他阮建树的心灵,成为了他的精神滋养!
可是,斗米坪也不是人间天堂,它也只能以它局限的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容纳有限的人丁。由此先祖就有那个金玉良言,在告诫后人须臾不可忘却:
斗米坪,斗米坪
斗米只养人两姓
如若再添亏上口
村庄由此不安宁
堂大伯说到这里,就缄默了。他大概言及到了顾忌的东西?
阮建树想来,那个“亏上口”,可能就是指他们鄂姓人吧?堂大伯大概是说到了现实之中斗米坪的实质问题,就是他们阮家这边的“胜德堂”那座闻名十里八乡的新屋,不仅仅被人巧取豪夺去了,而且还由此成为了引狼入室的契机,让歹人得志了,以致成为了斗米坪怀、阮两氏的千古遗恨?
堂大伯于此也是触及到了敏感话题,而又不便于深说下去,才就此打住?
良久,堂大伯才说:“水开了!”
阮建树一看,火苗上方那个悬挂的铁皮冲壶里的水正在“噗噜噗噜”地冒着蒸汽并且正在掀着盖子。
“水开了,快冲红薯粉!”
已经摆在椅子上并且调匀的红薯稀释糊生料,被阮建树提起地冲壶向里面快速地冲入刚刚沸腾的开水,立即变成了晶莹透明的熟红薯糊羹。
堂大伯于是和阮建树他们,用调羹挑着红薯糊羹一点点地吹凉了下咽。
红薯糊羹吃完了,堂大伯又开讲了——
斗米坪北面阮家这边的村庄东面边缘,其实早就有人居住过,并且还曾经是一个很是繁盛的村庄,最终死的死,逃的逃,于此是落败了……那个阮建树他们先祖到来落脚并且繁衍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王竹丛和石臼,就是这个村庄衰败的痕迹与见证!
这个村庄叫号坑,居住着一个少有的瞿姓的群体。
号坑当时是为名门望族。这有遗存的痕迹足以说明。瞿氏当时在朝上为官的不在少数,曾经是用金盆洗手的人家。只是在家的妇人没有涵养,得罪了地理先生,被地理先生用计谋害,以致衰败下来。
传说地理先生到得他们家,丫环用金盆端来水给他洗手,被内当家的主妇用眼色制止,刚刚又恰巧被地理先生发觉。
地理先生当然是不悦,但他却不动声色:“太太啊,你们村庄那个把持水口的山峰,真是生龙活虎!分明就是狮子在把控村庄的龙脉……难怪你们村里在朝为官的人士那么多!真正是好!”
“好什么好?一只牛仔在山上,一只牛仔在山下。他们长年累月地在朝,我们家里的女人,等于是守活寡!”地理先生听来,这等于是在向他夸牙显摆。
地理先生故意躲避着那个主妇自言自语:
“那座山上如果能够建座山寺的话,那就是狮子头上佩宝珠——绝佳!”
主妇也好像是无意之间听到地理先生的自言自语,她自以为是得到了真传,果真请人在那座山上建起了一座山寺。活该她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这山望到那山高了,以致中了人家的奸计。这实际上地理先生拿捏到她的软肋,报复对他的轻谩。
号坑于此是元气大伤。几年下来,在朝为官的大官大员们,纷纷落马滚蛋卷铺盖回家,村庄里的人丁也是病伤不愈。一个好端端的村庄,住户们死的死,逃的逃,从此衰败得以致绝迹。
号坑是衰败了,但却是在当地流传着他们村庄的一名叫瞿除德光棍的笑话。
瞿除德光棍之所以名号为光棍,就是出名在他的那张嘴巴。
“报告县老爷,小民明天被盗斧头,今天前来报告,会不会晚了?”
县老爷一看,这分明就是一个前来捣乱的主儿,便问:“你是哪一块?”
“只有一块!如果有两块,就分给老爷你一块。”瞿除德光棍掏出他来前准备的一块馅饼咬起来。
“你是哪一乡?”
“油煎荞麦香。”瞿除德光棍一边咀嚼着馅饼,一边支吾着回答。
“看来,你是一个光棍!”
瞿除德光棍丢下馅饼不吃了,赶忙拿出了他准备的一根斧头把:“老爷,你看,就因为是一根光棍,我才前来向你报告,明天斧头会被盗了!”
县老爷大为光火:“来呀!把这个光棍,带去给他穿铁靴、喝马尿!”
县老爷必致瞿除德光棍于死地而后快,并不仅仅是他瞿除德光棍是这一次来为难于他——他想起来了,那个光棍之前还曾经为一件诉讼到过他的堂上。
“县老爷呀,请你判判我们的争执——我们两个,他说是要天晴好干塘中鱼,我说是要下雨好种园中菜!你说怎么办?”
县老爷沉吟片刻,以他的智慧,还不至于被人难倒。他手执毛笔,在那个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判词:
白日晴天晚上雨
可干鱼塘菜适宜
刁民无事来生非
板子各打五十已
瞿除德光棍给县老爷出难题为难县老爷,想以此出名,他无疑是飞蛾扑火,不想性命也是搭上了。
这倒成全了他出名的愿望——他是出名了,整个号坑村的人们最后都是不知所终,到得现在,也仅仅是他瞿除德光棍才留下了名字——是那个故事或者传说为他流传下来了恶名或者芳名。
据说,瞿除德光棍就埋葬在斗米坪现在粟子坑那棵歪脖子的松树下。至于具体是哪棵松树,阮建树也不清楚。但现在村庄边缘的东边现在也叫号坑的地方,的确是于荆棘丛中有瓦砾的残存,那座把持水口的山上,至今也有座山寺的残垣断壁,是他立于山脚下也依稀可见的实物。
那座把持水口的山峰,的确是生得巧合,它把斗米坪的风水,关得紧凑而拢齐,最狭窄处,也仅仅只一条小溪流的宽度。这在古代人们选择村庄的建筑位置时,是最好不过的地方。
据说,古代的时候,但凡有路过的官员们在到得斗米坪时,远远地便望见斗米坪那座把持水口的山峰,估计斗米坪必定出落有大官大员,便是不敢怠慢,总要下马或下轿行走并且小心地经过,不敢有丝毫的放肆。
传说还远远不止这些。
阮建树还听人们每每说起,那座把持水口的山峰脚下的一个小小山丘,里面埋葬有号坑村庄人们金银元宝之类宝贝的窖藏……那个窖藏里面的宝贝,因为年代久远无人管理认领,竟然成仙了……村庄里的人们,竟然有人说是看到那个宝贝的金银母鸡带着金银的小鸡,在夜色下出来闲游寻觅食物……人们说得是活灵活现,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以致让天真的阮建树他是想入非非,或许会有运气得到宝藏的那一天……
一九六九年,注定了它在中国历史上的超凡。
首先,从国家层面来说:一是中苏在珍宝岛发生了武装冲突,二是中央召开了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其次,至于到斗米坪大队来说:一是大队里更换了支部书记,二是大队里组织全体劳动力,在斗米坪兴建水库工程。
斗米坪大队新近更换的支部书记,是深源小队的鄂吉庆同志。他刚刚从抗美援越的战场上复员归来,身上的背包还未来得及放下,就被公社的党委任命为斗米坪新的支部书记。可以这样说,他的任命书是与他的脚步同时进的家门。
鄂吉庆果然不负众望,立即点燃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在斗米坪的牛栏坑兴建水库。
斗米坪大队的七八个生产队的全体劳动力,被他一声号令集中起来,大家有的扛着脚铢,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担着竹筺,涌入牛栏坑那个沉寂的山坑内,在响彻云天的广播喇叭声中,热火朝天地进行筑坝行动。
鄂吉庆书记不愧为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干才,他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运用在部队学来的管理方法,对干部和群众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工程的进展是如火如荼,大坝的高度蹭蹭地往上涨。
工程建设中途的一个上午,工地上阳光明媚,红旗招展。公社党委书记成挚等一行,带领全公社的各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来到工程工地召开现场会议,发现工程的建设速度之快:工程开工半个月来,每天以进度0.7至0.8米的高度上升;建设质量之好:工地为控制质量,一是安排了专人捡去柴草树根。二是安排了专业的打夯队伍,用自制的夯实器械专门进行土壤压实。三是大坝填筑土料整体均匀上升,避免了以后大坝纵、横向裂缝的产生。大家在听取了鄂席珍的汇报和现场了解到工程建设的具体情况之后,成书记和随行的人们,心底由衷地佩服。有人私下里小声对成书记说:“部队里培养出来的人材,的确是了不起!”
成书记在这隆冬时节是满面春风:“鄂吉庆同志,你们的工作很有起色嘛,一扫了你们斗米坪大队多年来默默无闻的气象!我想,如果我们全公社各个大队的支部书记都能如你一样,那我们秀江公社肯定能够在全县首屈一指了!”
“有公社党委的坚强领导,兄弟大队应该比我们斗米坪大队做得更好!”鄂吉庆一脸谦恭,可谓一举三得,既奉承了公社,也捎带赞扬了兄弟大队,更显示了自己的虚心。
成书记一行对工程建设是无可挑剔。而后在坝上下来返回的时候,对工地上搞的宣传长廊,也是大加赞赏。
宣传长廊其实是用晒垫竖立起来并用树木支撑着的大字报和漫画墙。上面糊着用毛边纸写的批判文章和讽刺漫画。大家粗略浏览了一番,内容是批判当今中国最大的“走资派”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文章语言犀利、辛辣老到、诙谐幽默,漫画形象生动,夸张逼真。
成书记仔细观看了一阵宣传墙上的文章和漫画:“鄂书记呀,这个文章和漫画的水平真是了不起!你是哪里的高人所为呀?想不到你们这里是藏龙卧虎了!”
“成书记有所不知,我们是动员了上海知识青年搞的这个宣传工作!”鄂吉庆解释说,语气里透露出几分得意。
“噢!怪不得!”成书记佩服之至:“你应该是伯乐嘛,细心地发现了人才和大胆地使用了人才!”
“我们的鄂书记应该是独具慧眼!”兄弟大队的书记们也是口服心服。
现场会由此开得兴致盎然,大家似乎都有所得。
之后,斗米坪大队的鄂吉庆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二把——在斗米坪小队村庄面前的畈上新建机耕道。
由于兴建水库工程尚在进行中,鄂书记便抽调了几个劳动力,先行来到斗米坪村庄面前的畈上,由他亲自指挥着用竹杆瞄准、用绳子拉直、用石灰撒出了一条笔直的田间道路雏形,准备待水库完工后,再行动手实施。
这个机耕道从东面的岭下村与斗米坪村田块交接处开始,至斗米坪村的村庄门口,呈东西走向,纵向覆盖整个斗米坪村庄门口畈上大部分田块。建成后将对于以后的耕作方便程度可以大为增加,而且思维超前,对于将来的农业机械化远景作好了垫铺。
傍晚从水库工地收工回来路过的社员们驻足观看放好线的机耕道,品头论足:
“这个路是够大气!”
“可惜了,要占用那么多的粮田!”
“路直了,省得弯来绕去耽误时间,担谷担肥省力!”
鄂吉庆静静地置身于大家的后背,听取大家的或好或孬的评论,不作声响。
几天以后,当水库工程完成的第二天,机耕道工程如期动工。
整个工程如一字长蛇阵,战线足足有2个公里来长。工地沿途每隔百来米,两侧各插着一面红旗。红旗随风呼啦啦地飘展,一幅热火朝天的壮阔场面,置身其中的人们,不由得不被感染……
工程有条不紊地在进行。全线以生产队为单位分段施工。大家或在沿石灰线开沟,或在挖去高坡段的土料,向道路低洼处的基础上填充,或在挑运从村庄内部收集起来的破旧砖头,进行表面铺垫。
晚上,就着松明火把,在大队部门前的空阔场地上,进行着一场文艺表演。节目是自编自导的乡土气息浓郁的三句半:
“咚哐咚哐咚咚哐——”
几圈锣鼓声渲染之后,打头的是敲着鼓点的大喊:“开天辟地第一回,”。
紧随其后的是打着锣的大喊:“斗米山河在腾飞!”
两手举钹的紧接着:“筑库修路改田园,”
最后执镫的麻利地“噔”了一下:“机会!”
一轮过后是又一轮:
“重整山河搞水利,”
“自古以来少先例,”
“今日眼睛得实见,”
“道理!”
掌声把晚会的气氛鼎沸到高潮。
斗米坪大队无疑是一架生锈了的机器,被鄂吉庆书记拆洗重装,更换零件,灌满机油后,焕发出勃勃生机。
时间来到1970年的春天。
春插前夕,鄂吉庆书记被通知列席了公社的党委扩大会议。会议上全体公社党委成员,对鄂吉庆是充满了期待,期望斗米坪大队今年的春插,坚决不插“五一秧”,由此给全公社在全县争得头筹作出榜样。对此,他是拍着胸脯作了表态。
进入春插,鄂吉庆书记把大队里面的支部成员进行了分工,全大队8个生产队,都安排了大队干部在蹲点,分兵把守,誓死按照鄂席珍向公社保证的时间节点,完成春插任务。
鄂吉庆以书记的身份,亲自在大队部所在地的斗米坪小队把关。他与社员一样,每天早起晚归在田间,不时地把自己的想法,交给生产队长去执行,由此提升春插的进度。
春插的开始的第二个下午,约摸5点多钟时分,鄂吉庆书记巡视到一个正在插秧的场面,发现大家男男女女聚集在一丘田里,说说笑笑,热闹是热闹,可是速度缓慢。他于是叫停了大家:“大家停一下,听我来重新分工!”
他把聚拢的人群根据田块大小,或安排2人至3人,或1至2人不等,迅速地将凑热闹的人们分散开来:“大家在天黑收工之前,要插好各自的田块,否则,摸黑也不准收工!”
他如同军事长官一样地发布着命令!
天就要黑下来了,大家老老实实地不敢多言,埋头加快了速度。
鄂吉庆眼见耙田的速度快要被插秧的追赶上而无田可插了,于是督促着掌耙人:“快点,要栽牛背了!”
“嗨——”
耙田人慌张起来,大声地驱赶着耕牛,可是耕牛仍然不慌不忙,我行我素。
鄂吉庆一见,恼了火,扎起裤脚,跳下田埂,来到耙田人眼前,一把接过耙田人手中的铁耙和牛绳,挥起牛鞭到半天云中,揍了水牛狠狠一鞭子,给了水牛一个下马威。
水牛被突然揍了狠狠一鞭子,意识到来者不善,立马撒腿狂奔起来。它撒开四蹄,尾巴翘起举向天空,愤怒地向田坎下跳跃下去……
鄂吉庆立即意识到牛惊了。
他当机立断右手紧提着铁耙,左手紧攥着缰绳,跟随着受惊的牛,跳跃下一丘丘的田坎,不让铁耙锐利的齿钉伤到牛的脚和自己的脚……
现场的社员们都被惊呆了,直起腰,手里捏着秧苗,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惊牛大约跳跃下了七八丘田坎后,速度有所减缓,在跃下又一丘田坎时,鄂吉庆借势把铁耙的利齿,深深插进田埂的土壤里,“啪”地一声,套在耕牛肩头的牛轭挣断了——在失去绳索控制牵引的作用下,铁耙终于与牛分离停了下来,而牛仍然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跑着,鄂吉庆就势把紧攥着的缰绳松手丢下,让牛继续跑去……
好在人与牛都毫发未伤。
鄂吉庆大汗淋漓地站立在田间,喘着粗气。他庆幸自己还算是身手敏捷,如果当时自己松手的话,那头牛是非死不可。
小牛犊在它的鼻子被穿孔拴上的时候是拼命地挣扎,它企图摆脱被束缚的命运,那已经是不可能了。
阮建树家领养的母黄牛所生的小牛犊,长大快一年了,父亲于是用木头牛栓,穿在它的鼻子上并绑上了绳子,不再任其随意啃食禾苗。这样一来,他阮建树须得一人放养两头牛。
两头牛一前一后,牵扯着不好前行。母牛还好一点,比较听话,沿着道路走去,而牛犊则因为刚刚穿了鼻子,可能还在妄想挣脱束缚,所以乱窜乱走,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它。
阮建树被这样的现象所累,便两只牛都松开绳子,让它们随意去吃草。他想:自己高高地坐在岩石山上盯着,看牛儿如何地不老实。
临近早饭时分,阮建树一分心,发现两头牛都不见了,阮建树只好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
父母亲两个人丢下饭不吃,赶紧去找。可是,母牛找到了,而牛犊却难找见。
两天三夜过去了,牛犊仍然未找到。
母亲着了急,夜晚临睡的时候,用米筛挡着灶门口,并且用灯芯浸在茶油里,点燃了一盏灯,放在灶门脑上,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希翼奇迹的出现。
翌日的早饭时刻,邻村的一位泥工师傅来村里为人家做工时,给村里的人传话说:“有一头小牛,在你们村的北坑,被蓬柴缠住了绳子……”
父亲赶紧跑去北坑一看,果然是自己家走失的小牛犊。
父亲于是告诫阮建树,不要一个人单独去放牛,和大家去放牛的话,牛在那个草坪上因为有伴,也不容易走失。
阮建树于是重又和小伙伴们到那个草坪上去放牛。小牛犊果然如父亲所说的那样,乖巧了许多。
小暑时节,又到了临近“双抢”(当地称抢收早稻和抢插二季晚稻为“双抢”。)的季节。天气在连续晴好多日之后,气温显著上升。
燥热的傍晚,野鸡“咕咕嗒”地叫喊着在柴蓬间此起彼伏地飞行。崇山峻岭在晚霞的余辉中金碧辉煌。
小伙伴们把牛赶在草坪上任其逍遥自在,便在那个陡峭的山坡上做起坐飞机的游戏。
所谓坐飞机,是用镰刀砍棵小松树,一个人坐在上面,由另外2个人拉着从陡峭的山坡顶上往下“飞”。速度越来越快,那个坐着“飞机”的感觉,当然是最好。由此,大家轮流着坐,也轮流着拉。轮到女孩子,只坐不需要拉,也算是一种女士优先的味道。
几个轮回下来,大家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特别是要把那棵小松树从山脚下,再返回拖到山顶的时候,需要一步一步地挪上去。
阮建树胸口塞得难过。他双脚往山顶挪的沉重感觉,仿佛陡坡快要直立起来了。
“化水啰!”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小伙伴们的号召,在这个时候无疑是最有诱惑力!。
一个位于山坑口,就在大家坐飞机的陡坡下的草地上的大水坑,充当起了小伙伴们的天然游泳池。
“扑通!”
“扑通!”
“扑通!”
“……”
一个个小伙伴们全身赤条条地不着一丝牵挂,从那个陡坡的顶上急速飞跑下来,然后纵身跃进大水坑里,激湍起一朵朵的水花。
回首岸上,发现女孩子们竟然也无一例外地跳进了水里。
一群八、九、十岁的男女顽童,在用双手抹去自己头上的水珠之后,相互欣赏着除自己之外那一个个水猴一样的窘态,从心底里涌起了一丝丝的羞涩……
转眼之间到了农历的七月。在中元节将要到来的前夕,咿呀叫阮建树随堂爷爷一起去荣昌县的早禾坑,为叔叔贺喜四十岁的生日。
清晨,阮建树起了一个大早,为的是趁早天气凉快,便与堂爷爷一起两个人,踏上了去往叔叔家的路。
阮建树是第一次去叔叔家,不知道其间的山路有多长,小路有多难走,但他充满了信心。
说来话就沉重,叔叔是小时候被爷爷卖去的。爷爷说是担心叔叔被抓壮丁,硬着心思把叔叔拽上了那个来迎接他的轿子上。
当时堂爷爷是劝阻过。他认为孩子还小,当壮丁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无奈生性懦弱的爷爷,不如自己的弟弟(堂爷爷)那般有胆量和气魄。
血浓于水,情大于山。骨肉分离之际,已经七八岁懂得事理的叔叔,拥抱着他十二岁的哥哥,两个人哭泣得死去活来——他们兄弟俩个在母亲早亡的日子里,相依为命,碰上做父亲的无能,硬着心思要把崽卖去,他们兄弟俩个实在是无法可想……
阮建树懂事以来,每每听人说起叔叔的身世,心情总是压抑得要窒息!
将近三、四十里的路程,阮建树和堂爷爷赶在早饭的时候走到了叔叔家。
当地的规矩,也和他阮建树家乡一样,都是视第一次到家的为生客,招待生客少不得要煮鸡蛋红薯粉丝,热情以待。
阮建树上桌吃饭的时候,婶婶为他和堂爷爷分别端来一大碗的红薯粉丝鸡蛋。阮建树仔细一看,发现每个碗里是两个大大的鹅蛋,而非寻常人家的鸡蛋。
“婶婶,我第一次看见你用鹅蛋煮红薯粉丝,……吃不了这么多!”阮建树一时踌躇起来。
“吃呀!吃得了!你一个后生,还怕多了?”婶婶热情地鼓励着。
阮建树硬着头皮,埋头吃了起来。
终于,阮建树吃完了鹅蛋红薯粉丝。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饥馑年代,这无疑是最快慰的享受。
叔叔于阮建树吃饱鹅蛋之际才从田间劳作回来。他对于阮建树的到来,很是高兴,好像远嫁在外的小媳妇,见到娘家人那般亲切:“我个侄人看得起我这个叔叔!那么远的路走来,不会累?”
阮建树被叔叔的愉快心情所感染。他想:叔叔小时候饱经磨难,如今已经成家立业,一大家子的人是儿女成群,熙熙攘攘,也算是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吧!
“不会!我是要等着堂爷爷,他行不了我那么快,要不早到了!”阮建树人小心尖,他从叔叔的语气之中,感觉到了叔叔对他的挚爱。
中午的时候,阮建树跟随叔叔家的大堂哥、二堂哥两个去小河里洗澡。他自然是跟随男孩子去玩耍——而对于叔叔家的堂姐、堂妹们,因为人数太多,有七、八个之多,还一时认不清她们。
两个哥哥在小河深处的水里,像泥鳅一样游来游去。一会儿潜入水里不见踪影,一会儿探出头来,吹着口哨喘粗气。阮建树见到他们神气活现的样子,很是羡慕。但他是旱鸭子,根本就不敢下水,只有站在岸上观看的份儿。
回转的时候,两个哥哥从水里薅起来一大堆的丝草,准备拿回去,用来煮熟喂猪。
晚上,就着点燃的秕谷那个烟熏火燎驱赶蚊子的烟雾,阮建树与两个哥哥一起睡觉时,听见外面激烈的争吵声音,知道是叔叔在与村里的人们在吵嘴。
阮建树于第二天的早上才知道,叔叔昨晚是为了杀一口猪,才与人家争吵得脸红耳赤脖子粗。最后还是叔叔不惜动用他当队长的那点可怜的权力,在小队里宰杀了一头生猪,其一是为他自己的生日有两个荤菜,其二也是为村里的各家各户在这繁重的“双抢”之后也能够打打牙祭。——因为统购统销的政策,每家每户必须每年完成一头生猪的上交任务,由此,肉食是异常地缺乏。
阮建树于是心想起来:叔叔很可能是因为他的到来,花费那么大的周折而去兴师动众——他那个争强好胜的个性,也许是他人生的悲剧?但阮建树很快又意识到:叔叔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置身故土的三尺硬黄土之外,没有一点个性,也许很难立足于世!由此,他又对叔叔的行为理解并同情起来……
幼小的阮建树呀,他的心地是多么地敏感——他从叔叔的身世与人生经历中,第一次认识了生活的真实面目……
生活的真实面目应该说平寂的日子是家常便饭,不可能每天都会是轰轰烈烈地波澜壮阔——那是寻常的白开水,平淡才是它的本真。
鄂吉庆在燃烧完成上任之时的三把火之后,自己也体会到了,一切归于平寂……
英雄无壮举,这才是难堪的事!
接着下去应该怎么干?他也一时难有头绪。随后的日子里,只是在应付着公社布置的各种没完没了的中心工作。
说起来,鄂吉庆也是丘下人,与在斗米坪的鄂姓人,是一棵树上的两棵枝桠,同祖同宗,他们相同于一个共同的太祖父。他们现在落户深源的鄂姓人,是在解放之初顺着土改的潮流,逃离丘下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只是深源位于斗米坪大队最边远的角落。那是一个死角,如果不是特意去到那里的话,谁也不会从那个地方经过。只是当时区、乡两级政府根据土改的政策,考虑到深源原住地的居民仅有2家罗氏,面对一个100多亩耕地的村庄,就要有荒芜的危险。加之丘下面临的困境,以及鄂氏人在运作与活动——因之,未有去到斗米坪谋取人家的财产那般血腥——于是理所当然地把未去斗米坪落户的人家,全部安排到了深源村落户。
但是,深源村也不是天堂。深源村虽然较之丘下自然条件方面要优越得多,但也因为它的闭塞,成为了鄂吉庆想要逃离的根本原因。
鄂吉庆兄弟5个,他为老大,加之姐妹来说,父母亲生育了他们兄弟姐妹七、八个。他曾在秀江读过高小,自然对于外面的广阔世界,心向往之——向往的力量把他撩拨得心猿意马——他也设计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鄂吉庆于1965年12月应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来到祖国的南部边陲的广西边防部队。之后,于1968年1月随着部队,进入越南境内参加了抗美援越的战斗——
鄂吉庆所在的是第八批入越的高射炮兵防空部队,赴越协助越北防空作战,保护越北的交通线。这其实是中国支援越南的最后一批高炮部队。部队来到越南,根据越南热带雨林闷热的气候特点,为适应其间的作战,吸取前面七批援越高炮部队的经验,全体参战人员均将外面裤子的裤裆剪开,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开裆裤部队。
由于处于战争后期,敌我双方的作战特点已经明朗化,现在高炮部队本身的隐蔽,已经远远被淡化,因此,鄂吉庆他们部队的作战特点,主要全靠娴熟、神速的作战技术取胜。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鄂吉庆所在高炮的部队,突然发现敌机在闯入。在警报的号令下,全体战士迅速各就各位,警惕地等待来犯之敌。
敌机气势汹汹地涌来,企图赤膊进行一场硬的较量,他们自恃其高超灵敏的飞行技术,意在用飞蛾扑火、老鹰叼鸡那般的气势置我方于死地。我高炮部队的全体指战员们严阵以待,当敌机一进入高炮的有效射程之内,立即响起了连续的还击声…….敌机敏捷地来回穿梭,闪电般地、超低空地于我方高炮阵地狂轰滥炸;我方全体指战员开着高炮360度地旋转,不断地调整高炮的俯仰角度进行射击……双方呈胶着状态……敌机在不断地下坠、飘逝,炮群阵地也如火海熊熊燃烧。
一场硬仗下来,我高炮部队,虽然当场牺牲了六名战士,但他们依靠过硬的射击本领,取得了歼敌飞机八架的骄人成绩。
战斗之后,鄂吉庆所在的部队被授予集体二等功。鄂吉庆个人也因为他作为发射手,掌握的射击技术娴熟和快捷,表现突出,获得二等功军功章一枚。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痛快劲儿,至今依然在撞击鄂吉庆的胸怀……中国军人的血性,应该是首屈一指!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鄂吉庆随着军令的下达,也成为了复员队伍中的一员,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应该值得幸运的是,他在县武装部报到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已经被所在的公社任命为支部书记的消息。
他知道,这应该是迂回的结果。如果他在家乡置身于田间劳作,要想担当那个支部书记,肯定是难以如愿。正如战场上采取迂回战术会出奇效一样,此乃是他人生道路中的一次大迂回。
最近,据公社里面与他要好的人士透露:公社准备将他作为公社的党委委员的名额上报县委,结合他进入公社领导班子进行培养——他曾经潜意识地认为,公社党委成挚书记对他有所好感,将要得到应验。
鄂吉庆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忽然被一声玲珑的声音所唤醒:“鄂书记,吃中饭去吧!”
英婕儿微笑着向他招呼:“我看到你在那里呆坐了那么久,……应该是在回味你当年的战斗壮举?”
鄂吉庆不置可否,以问代答:“今天是到哪家吃饭?”
“阮兆祥家。”
鄂吉庆随即起身走出了大队部的低矮房子,与英婕儿一起去社员家里吃派饭。本来去吃派饭的还应该有公社的蹲点干部,但今天他们没有来下乡,所以,现在只有他鄂吉庆与大队的保健医师英婕儿两人去吃派饭了。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让人们感悟到了什么叫做亲昵。
在路过村庄中间的一处巷道时,英婕儿差点摔倒,原因是被突然从巷道里丢出的一根房檩所绊跤。英婕儿一时无处着手,慌忙之中搀扶到了鄂吉庆肩膀上。
英婕儿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喂!别丢了,我们在路过!”鄂吉庆朝巷道里喊话。
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巷道里丢弃物料的动作暂时停止了下来。稍后从里面走出一个歪着脖子的人来。
鄂吉庆一看,此人正是斗米坪小队的会计阮建元。他告诉鄂吉庆说,他家里正在进行建房所要准备的拆除旧房施工。
鄂吉庆于是拉着英婕儿绕路走。
阮建元与鄂吉庆打起招呼:“你们去吃饭吧?”
“是!”。
阮建元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过来:“来,吸支烟!”
鄂吉庆摆手拒绝着远去。
阮建元点燃一支香烟抿住嘴唇叼着,机械地搬动着被拆下的旧木料,但是动作开始变得缓慢起来了。
往事漫无意识地涌上了他阮建元的心头……
阮建元与阮建珍两个是同胞的亲兄弟,他是老大,阮建珍是弟弟,他们正是新屋的后代。当年太祖父建造的新屋,在爷爷的手上,屈辱地被人剜肉一样谋去了四分之三,至今成为了憾事。
阮建元在附近的十里八村来讲算是聪明人。只是从外貌上来说,他是强差人意——当年母亲在他婴儿期间,总是让他保持一个姿势睡觉,由此造成他脖子的歪斜。
虽然歪斜脖子造成了他的破相残疾,并成为了他终生的心理阴影,但阮建元自打懂事以来,自尊的心是强烈的!他在心里曾经无数次地呐喊着:“一定要收回新屋!”。可是,随着他年岁的增加,他愈来愈感觉到收回新屋的现实困难——他感悟到那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你想:人家谋取的不仅仅是一幢房屋,而是土地,以及土地之上所附着的一切利益。现在如果要收回新屋,那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但他因为年岁的增长,已经处于谈婚论嫁阶段了。可是,现实的问题是没有房屋,谁会嫁你?你将把老婆娶到哪里安置下来?
因为现在他们家在新屋里面只有一间厢房和房屋后面搭建的一间厨房,暂时勉强和爹娘弟妹居住着还算可以,可是以后弟弟也要结婚、分家,那如何为继?
思来想去,阮建元唯一的办法是只有建房!只有增加居住面积,才是有效办法。
要建房,须有地基。追根溯源,于是他阮建元想起了他们的祖上留下的一处地基——那是一处破败的院子,曾经是他们阮氏胜德堂的书院所在。
阮建元抽空悄悄来到书院的破败房子周围,沿着纵横方向,各走了一下,估摸着大概的地基面积,应该是足够建造一栋三间房屋的位置,于是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下定了建房的决心。
他不需要与家里的任何人商量,因为父母都很懦弱,弟弟、妹妹也年少不更事理,与他们商量,无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自己现在已经是当家理事的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并且是他看准了的事情,还需要犹豫什么呢?
他在心里反复地进行过匡算:建造这样一栋三间的房屋,应该花费多少钱。
他自然是清楚,现在只能是盖那个土坯房了,因为这个年代,大家吃饭、穿衣都成问题,谁还有那个经济实力去盖房,其实,你想买砖也没有地方可买,何况自己那里有那个钱,因此只能到时候叫上家里的大小和亲朋去打一些土坯了……那个楼树、水桁、椽皮,也可以叫上人去山上砍就是了,……这样算来,真正需要花钱的地方并不多,只是请工匠要付工资,但现在工匠的工资也很低,……总之,全部建成,不需要多少钱。就是需要钱也没有办法啊,只有以后慢慢地还给人家了,自己现在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做房子了……
阮建元想清楚了这些问题以后,立时全身却轻松起来——于是便在今天的寅时点燃了一挂鞭炮,开始动工了!但他现在绝对是打死也不会料到,自己的这座房子,竟然会成为一项马拉松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