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梅郝佳伟是小说《重生之我在九零改变人生》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寂寞无香写的一款年代类小说。目前小说已完结,以下是小说《重生之我在九零改变人生》的章节内容
“梅,霉也!发霉,倒霉!走霉运!”
小梅再一次从疼痛中苏醒,耳朵里轰鸣的竟然不是小诊所里乱糟糟的各种声响,而是小时候听到过的算命先生一连串的诅咒。
是的,小梅总在走霉运,无论她已经多么努力挣扎,此刻,躺在小诊所的产床上,还是被折腾的剩最后一口气了。
她想要这个孩子,属于她的孩子,只会由她来疼爱的孩子。
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疼痛了多久,肚子里的孩子又到底怎么样了,她想对孩子说一声“对不起”,因为自己是个蠢笨的懦弱的母亲……
疼痛,剧烈的疼痛,小梅浑身发冷,仿佛身体内储存的所有热量都要流失殆尽了。
她骤然瞪大了眼睛,愤怒的,嘶哑的,对空中吼出两句话:“送我去医院!不然我死了做鬼也要找你们……”
这两句话好像要了她的命,除了继续下渗的血液流淌着之外,小梅再无动静。
简陋的小诊所里,负责接生的女大夫抖着血淋淋的双手,一屁股坐在了产房角落里的高压锅盖上,脚后跟儿还趟到了泡到水里尚未清洗的饭碗,显见的这逼仄的诊所诊室,没有病人的时候还兼职做着餐厅和厨房。
女大夫的嗓音也嘶哑了,还很尖细,尖细的像吉他最末一根弦,被扯拽出一道亢奋的音节,然后轰然绷断。
“送医院去,送大医院去,快啊!”
千万不要死在自己的诊所啊!这女人说死了做鬼也要找自己算账的……
整个世界都是乱糟糟的,小梅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抬起来,放到一辆三轮车上,第二任丈夫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大小伙子一样的继子先是坐上了三轮车的一角,后来又嫌弃的跳了下去,在车后跟着小跑,小诊所的玻璃门关闭了。
她为什么不疼了呢?肚子里的孩子呢?
她知道,这是在去大医院的路上,小梅不想死,她幻想大医院的大夫医术高超,可以把孩子救下来,不不,还得把自己也救活了才行,只活下来孩子的话……
这个迟来的孩子曾带给小梅莫大的欢欣,丈夫……也算是有可能欢喜的吧?直接咬牙切齿的,只有那个身条儿发育的大小伙子一样的继子而已。
说起来,那个继子也不算多么狠毒不靠谱儿,没做出来推搡她故意伤害她腹中孩子的事儿,她知足。
家里穷困,继子又长大了,丈夫需要为他攒钱盖房娶媳妇,舍不得乱花,她懂。
怀胎十月一朝生产,舍不得去大医院,非要等发动了以后再送去小诊所,然后难产,苦捱了大半夜才血淋淋转去正规医院……
“送来的太晚了……孩子没有心跳了……大人……”
一颗心炸裂开来的那种痛楚弥漫,小梅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
都说人死前是会想到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的,小梅果然看到了第一任丈夫英俊潇洒的身影面容。
初见时那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优秀的追求者,跟小梅同在一个纺织厂工作,只不过小梅在车间干活儿,他坐办公室。
小伙子英俊潇洒家世好,有房有宅,率先骑了一辆在当时无比拉风的“豪爵”摩托车,亮蓝色,能闪瞎纺织厂成千上万女红的钛合金单身狗眼……
一切都顺利的令人发指,小伙子热烈的追求大方的馈赠,迅速俘获小梅的芳心,一对俊男靓女每日同进同出,蓝色豪爵摩托车风驰电掣,尾烟里弥漫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父母那里自然是没得挑剔,欣然同意这桩婚事,小伙子的父母更是态度诚恳,对未过门的儿媳妇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刁难。
纺织厂女工们碎裂了多少玻璃心啊!跟小梅比,自家的男朋友简直有碍观瞻,有辱视听。尤其是听说了小梅结婚的喜讯,吃到了散发的喜糖,不知道多少妙龄少女当夜哭湿了枕头。
其实这时候小梅的年龄还不够法定结婚的界限,小伙子家跑腿出力,想方设法给小梅改了户口本,终于如愿以偿把儿媳妇迎进家门。
那一年,小梅十九岁。
十九岁的新娘,美艳不可方物,满怀着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一头扎进了婚姻的殿堂,未料想,一扎下去,就是满头包儿……
丈夫有病,绝症,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过。
英俊潇洒的外貌迅速枯瘦下去,到得弥留之际,他们的婚姻只停留了半年光阴。
想象中的夫妻二人共同努力打造一个温馨的小家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小梅的婚姻生活里,只有病床,点滴,各色药片,和男人忽而抱歉忽而忏悔忽而捶胸顿足,还有临别之际绝望的叮咛。
没错儿,男人说自己爱惨了小梅,叮咛小梅以后不要再嫁了,等到了阴间,再续前缘,他一定会在阎罗地府等待着她……
憔悴的小梅答应了他,送走了他,送走了自己花样年华里第一段婚姻。
“梅,霉也!”
身心俱疲的小梅回到了娘家,父亲一夕之间苍老更甚,嘴里嘟念出许久以前算命先生恶毒的那句诅咒。
那个时期,丧夫的女人实在没什么好出路,又因为丈夫的绝症需要衣不解带的侍候,小梅丢掉了工作……父母与兄姐全部发动起来,希望尽快再给小梅寻觅到一门好亲事,然而,顶着个寡妇的帽子,说来说去只能寻找鳏夫与之相配。
没有工作的小梅不得不再嫁时,也才二十岁而已。
新夫三十三岁,已有一子,十二岁,正是叛逆的年龄。
家庭条件么,有房,虽然窄小,有院,能容纳好几辆自行车并排存放。
有没有存款?小梅始终不知道,应该是有的吧,不会交到她的手里。
男人大她十三岁,苍老,且矮丑,这些,她能接受。
女人守了寡,再年轻也牛气不起来,她懂。
终于不拖累父母和兄嫂了,她松口气,决定改掉自己浑浑噩噩娇娇气气的坏习惯,跟新婚丈夫好好过日子。
于是她重新找工作,纺织厂回不去了,她拜了个女裁缝为师,跟她学习裁剪制衣,每个月也能领回些工资。
继子不肯叫她“妈妈”,处处刁难她欺负她,她能忍。
丈夫不善言辞,不会哄女人,但也绝对不会打骂女人,挺好的。
丈夫不想要她很快再生一个孩子,生怕影响到儿子的地位,挺好理解。
小梅不是个蠢笨的,之前学习不努力生活工作不孜孜以求,那是没被逼到份儿上。又三年后,她已经可以独立支撑起一个小小的裁缝铺,师傅出门采购布料的时候,她守着铺子与顾客各种打交道都游刃有余,手艺也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甚至,能够根据自己的想法为顾客勾画设计新款式的衣服。
应该算是苦尽甘来了吧?小梅暗搓搓的幻想着自己也去独立开一间裁缝铺,再不用苦哈哈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她怀孕了……
“孩子,我的孩子……”,回想到这里的小梅竟然再次感受到了心脏被炸开的那种痛楚,而且,眼睛也能睁开了,她看到了一束阳光,和阳光中跳舞的灰尘。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双手放到肚皮上,平平的,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塌陷。
可是那触感是非常清晰地,她还活着?
阳光从两扇大开的木窗间照射进来,斜斜的,一直照到她身上搭着的薄被单上。
房顶有木梁,椽子,芦苇席,窄小的房间,简陋的各种布置。墙壁上张贴着张曼玉、林青霞等当红影星的挂历照。
木门上贴着的是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全身照,穿的大红色纱裙,丰厚的嘴唇,深幽哀怨的眼神。
木门旁砸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铁钉,交横排列成方块状,小梅记得,那是姐姐学习缠绕编织毛线所用的,可以缠绕成方条或者长方形的镂空效果的围巾。
曾经有一年冬季,这种款式正流行。大街小巷,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脖子上,都要缠绕这样一条花红柳绿的围巾,方显得时髦时尚!
姐姐的床铺,跟小梅的正对着,小梅这边的布置就简单的多。一个母亲的陪嫁,木头黑色柜子,上面依然摆列着蒙了尘的初中用书。现在用塑料绳打着捆儿,小梅本来是打算着不再读书,把这些书啊本子等,当废品卖掉的……
熟悉又陌生……等等!小梅骤然坐起,额头上一跳一跳的疼痛,可是她顾不上这点疼痛了,她把双手伸到阳光中……
这不是那双看惯了的粗糙皲裂的妇人的手了,这是一双细腻的柔滑的不带一丝劳作痕迹的,少女的手。
身处的也不是第二任丈夫那间昏暗低矮的筒子屋,而是她出嫁前的娘家,父亲单位的家属院。
是做梦吗?小梅撩开被单下地,跻拉着一双塑料凉鞋坐到了对面床上,那是姐姐李小红未嫁前的领地,姐姐有一面小镜子,习惯放在床头。
镜子里,是一张青涩的面容,十几岁的小姑娘的面容。
小梅的眼睛发热,泪水沁出来,她用手背抹了,手指小心的去碰触明显带着青淤肿胀的额头。
如果这不是梦,她就是回到了十六岁的那年暑假,因为高中落榜,在家无所事事,跟着邻居几个姑娘们去公园的滑冰场滑旱冰,一头栽到了路边石上,磕出一个大包来,脑子也被摔的七荤八素,然后卧床在家好几天。
此刻的面容身材跟季节环境,都跟那时候对的上,只是换了一个内芯儿。
小梅闭眼,再睁眼,再闭眼,再掐一下自己的手背,确认,不是梦。
院子里,看家犬晃动铁链子的声音清晰真切,小梅走到了窗子后,看到对面低矮的厨房内母亲的身影。
是真的。
小梅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滚,她走回自己的床铺,躺倒,泪水迅速洇湿了枕头。
她需要把自己那段似真似幻的人生,从头捋一捋……
小时候日子艰难,有上门来看相算卦的“算命先生”来到小梅家里,被小梅的父母拒绝了,并谨慎的叫回了小闺女:“小梅,回屋去。”
结果,临走,算命先生留下一句:“梅,霉也!发霉在家,倒霉……”。
小梅爹当即扒下脚上的一只布鞋,照着算命先生的后脑勺砸了出去……
小梅可是真心不会发霉不会倒霉的,即便在困难年代,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最宠爱她,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要留给的也都是她。
诅咒一个小姑娘发霉在家,那意思不就是要说她嫁不出去,那怎么可能?小梅十几岁起身边就没断过追求者,她长得漂亮,身材高挑,性子又绵软,总是羞怯怯的无声无息的勾着唇角微笑,从不与人争执,简直就是无数男孩儿心中的“蒙娜丽莎”。
唯一遗憾的是,小梅姑娘的书读的不怎么好,别说考大学了,高中都没考上,然后顺理成章在家待业,等着工厂招工的机会。
那时候都不怎么看中读书,初中毕业证就算可以拿得出门的文凭,小梅的心气儿也不算多高,做个纺织工人,每月领工资就算完美。
果然,完美,小梅成为一名光荣的纺织厂女工,白班、中班、夜班,三班倒,很疲累,总睡不够觉儿,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可是,此后小梅的婚姻确实不顺,极度不顺,最后竟然落得个母子皆亡。她需要好好想想,究竟是不是那个恶毒的诅咒在起作用,还是天下间叫“梅”的女子都如此薄幸。
如果不是,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她的人生,过成了这番模样?
现在,上天垂怜,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她还要把手中一副新牌,打成跟前世一模一样吗?
母亲的脚步声传来,小梅赶紧用枕巾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装作尚未睡醒的样子。
真好啊!她重生了!一切悲剧还没有开始,她还是那一个,受到父母宠爱,兄姐关爱谦让的,天之骄女!
门还没全开,母亲的嘟念声就传了进来:“梅呀,以后可不能再跟小杏她们在一块儿玩儿,十七八的大闺女了,像什么样子,天天连个工作也不找,跟着男人们混来混去的。你可不能跟着学坏了。”
“小梅,你听见妈妈说话没有?每次说你都不爱听,你好歹在家里再看几页书,就算是想去纺织厂做工人,那不也得考试吗?你别看你姐考的容易,换了你们现在,听说出题都出得难多了。”
“这次幸亏只摔了一脑袋包儿,没把胳膊腿儿的伤着。你也不小了,十六啦,也是大姑娘了,你妈我那时候,都已经嫁给你爸爸了。闺女家,要注重名声,哪有大白天去学什么溜旱冰的好姑娘啊?”
小梅的母亲没什么高深的文化,说起话来总是唠唠叨叨,颠三倒四,貌似也不是太有逻辑!曾经的小梅,是非常不喜欢听母亲的唠叨的,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想办法逃开避开,或者直接装作听不见。
这一次,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波动,小梅任由母亲为自己抻平被单,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嗯”了两声。
好在,她现在木呆呆的表现,在母亲的眼里看起来还算正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从芯儿里改变了,彻底的改变了。
母亲的唠叨声远了,院子里拴着链子的小狗的吠叫声三不五时的响起,大概是院门外又有了路过的行人。
小梅的眼睛又闭上了,依然不愿意直接面对现实似的。习惯性的,她的手指甲掐入手心,攥得死紧,记忆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这个年龄,尚且不喜欢留长指甲,对手心造成不了大伤害。
直到院门被拍响,母亲的声音传进屋里来:“大林来了,你等着,小梅的那些烂书,都在屋里堆好了,等我掂出来给你。”
小梅豁然坐起,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她不想再经历前世的苦难,第一步,最起码,先从读书开始,不能再放弃读书,不能再沿着前世的烂泥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一任丈夫撒手人寰之后,她那样艰难的,不情不愿的委委屈屈的又嫁给了第二个男人,受到了各种屈辱,才知道,女人,拥有一份可以拿得出手的职业,能够挣到一笔最起码赡养自己的财富是多么重要。
那个时候,她努力的学习裁剪制衣,有多少次懊悔,不如在学校的时候好好用功读书,能多一些选择的机会。可惜,那个时候,回头没有机会。
“妈,这些书……我不卖,我还想接着念。”小梅隔着窗子扬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但是,语气听起来非常坚定。
“还要念书?你不是说,高中没考上就没地儿念了吗?”瘦小的母亲走到了屋里,腰上扎着一个围裙,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手指上还沾着面粉,很疑惑的问小梅道。
“我想念,总会有办法的。”也许是身体变小了,心境也幼稚了许多,说着说着,小梅的眼泪,刷刷的往外喷涌,双手扯住了母亲腰间的围裙。
母亲被小梅的哭声整得心酸不已,这是她最小的女儿,疼到了骨子里,自然是舍不得她这样悲伤的,于是,想要用手指放在闺女的后脑勺儿上,抚一抚,但是又看到了手上沾的面粉,手指停到了半空,嘴里安慰道:“好好,你要念,那就叫你爸爸想法子去念好了,咱不卖书,都给你留着。”
小梅有些羞涩,双手忍不住去捂脸,都多大年纪了,还要靠哭泣达成自己的目的……
母亲匆匆的又走去了院子里,对那个上门收破烂的大林解释:“小孩子一会儿一个主意,这会儿又不卖了,麻烦你跑了一趟呢。家里新摘的几根丝瓜,你拿回去叫你娘给你加个菜……”。
院子里终于又回归了安静,小狗的吠声也停了。小梅没好意思继续躺下去,弯下腰,把鞋子的盘带系好。回到姐姐的梳妆镜前照了照,一咬牙撤掉了那圈儿白纱布,除了额头上一只又青又肿的大包影响效果,其它地方,依然故我的,精致,漂亮,青春。
小梅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绝对不是因为痛苦,或者是绝望,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感激。
对着镜子中清晰的,那张青春漂亮精致的脸庞,小梅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好活,活得漂亮,富有,避开病男!避开屈辱!避开穷困!”
接受了现实,又下了一个莫大的决心。顶着一头青包的小梅,开始了从里到外的梳洗工作。
想要过上全新的生活,改头换面,是必要的。女人嘛,就喜欢这种仪式感。
额头上的青包太过碍眼!于是,小梅找来剪刀,亲手给自己修剪了一行斜刘海儿,恰恰好遮住了整个的大青包。
土的掉渣儿的两根麻花辫,乱蓬蓬的,放开来便散发出一股子汗臭味。小梅顺势在院子的压水井旁边,就着晒得温热的水,把头发洗了,辫梢儿剪齐,整个人登时利落了许多。
这个时候家里并没有专门洗浴的房间,小梅端了一盆水,到居住的屋里,插上门,好好的擦洗了个澡。然后,裹着一床竖条轨道的,时代气息很浓的床单,开始翻检自己的衣服。
从二十五岁的前世重生回来,前卫了十年的眼光,再看此刻的老款式的衣服,除了有几分莫名的亲切,剩下的就都是嫌弃了。
即便是其中最新款的,姐姐刚给她买来的一条灯芯绒的小褂儿,做工也显得那么的拙劣,款式更是没办法入眼。
做了好几年的裁缝助理,也学到了做衣服的裁剪缝纫手艺。再看到这样款式的衣服,便很是有些手痒。
小梅又跑去母亲的房间,翻找出来顶针与针线,开始给这件灯芯绒的小褂做改装。
娃娃领,其实挺可爱的,不需要做大的修剪。只在腰身的部位,拿了两个褶儿,里面添了两根手指长的白色松紧带,整件衣服立刻便精致高端了起来。
再次把灯芯绒的小褂穿在了身上,小梅看着镜子里那个美丽温婉的小姑娘形象,笑容更盛了。
还好,虽然是重生的,前世的手艺没有丢掉。重新抓到剪刀和针线的时候,那种亲切感,席卷了她。对于未来如何把握自己生活的轨道,小梅好似有了一些把握,有了足够的底气。
给自己点了个赞,再接再厉,裤子也要做修改。
姐姐穿过的衣服,正好是留给她穿的,裤腿略长些,她没有像母亲原来做的那样,厚厚的在裤腿儿里面挽几层褶儿,然后简单粗暴的缝住,等长得再高一些,便逐渐的一截一截放下来。
因为暴晒的原因,裤腿儿上部分和新放出来的边沿颜色总是不同,看起来格外狼狈,小梅很不喜欢。
知道目前家庭情况不是怎么富裕,不可能经常为她添置新衣,小梅没敢用剪刀把裤腿儿剪成自己合适的长度,而只是把母亲原来挽好的边沿重新放出来,然后翻转到外面,缝明线,添缀上一圈儿细细的花布边儿。
如果手头上有缝纫机的话,那么,做起针线活儿来就简单多了。可惜,小梅知道,她初中毕业的这一年,哥哥还没有结婚,嫂子也就没有带来她的珍贵的陪嫁,蝴蝶牌缝纫机。
这时候,缝纫机是极为珍贵的东西。绝大多数的女人们,也还没机会使用这种先进的工具,做衣服的时候,都是用的手工缝纫。
母亲惯用的顶针,有些宽松,小梅纤细的中指伸进去,好像是戴了一个硕大的指环。她用一片碎布条儿,把手指缠裹了一下,再套上了那枚顶针,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缝缀了起来,内心安定又从容。
院门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父亲和哥哥一前一后下班回家了。
小梅很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站在屋门口,抓着门把手,不敢走出门去。
前世里,因为自己的婚事,父母和兄姐,都操碎了心,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财力,也终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的生活。
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其实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前世的父母,听到了自己死亡的消息,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小梅睡醒了没有?让你给孩子煮两个鸡蛋补一补,吃了没?”这是父亲的声音。
“妈,手头儿不用太紧,我们明天就领工资了。到时候我割二斤肉回来,给小梅改善改善生活。”这是小梅的哥哥,声音温厚低沉,前世里,小梅的第一任丈夫撒手人寰,她回到娘家来,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担心,哥哥养你一辈子”。
哥哥李国庆,总是这样宠溺着小梅这个小妹妹,自从上班挣工资以后,哥哥那点微薄的薪水,每个月都要分出两三块钱来,给小梅当零花儿。
小梅的鼻子,酸了好几次,眼睛里也是热乎乎的。她忘记了近乡情怯,双手用力,把房门打开,穿着一身自己亲手改装过的衣服,走到了院子里。
“爸爸,哥哥,你们回来啦!”小姑娘满脸笑容,俏生生站立在大家面前,几乎要亮瞎了一家人的眼睛,尤其是,正从外面推车进来的姐姐李小红。
“哇!”一声惊叫,李小红瞪大着眼睛说,“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这么漂亮?”
小梅家的遗传基因比较好。兄妹三个都遗传了父亲的瘦高挑的身材,和母亲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站出去齐刷刷的,都要被邻居们称赞一声“漂亮精神”。
所以,哥哥李国庆读书的时候就被好几个女同学追求,青梅竹马长大的邻居小玲姐恨不能长在李家,最终嫁给李国庆的也是她。
刚才是父亲与哥哥面对新生的小梅,男人嘛,粗心些,只觉出小梅精神利索了很多,根本就没有发现小梅还改换了头型,衣服也做了修饰。
第一个发现的是姐姐李小红,跟小梅最亲近的也是她。
再见到姐姐,小梅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她本来就是家里的娇娇女,撒娇卖萌是她的强项。这会儿,控制不住的扑了过去,抱住了姐姐的一只胳膊,把脑袋在姐姐的臂膀上来回的磨蹭,嘴里还叫着:“姐姐才漂亮!姐姐才是最漂亮的!”
这话说的有道理,姐姐小红就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小城市里目前最令人艳羡的纺织工厂工人,工资稳定,肤白貌美身条儿略丰腴,又喜欢打扮,上班时没办法,必须把头发盘的紧紧的,塞到白色的工作帽里面,可是一到下班,姐姐总要把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从前面看二八分,一侧偏过来的发梢儿上别着一枚亮闪闪的银白色铁卡子。
小梅记得,姐姐这个时候,正在偷偷的,和前世姐夫热恋。
所以,原来从不化妆的姐姐,这会儿的双眼皮上面,还涂着深蓝色的眼影,嘴唇上貌似也涂了浅浅的口红。
小梅的那个姐夫,也是个不省心的。打小在家娇生惯养,读书不成,出去当了兵,结果,受不了当兵的罪,半路上跑了回来,家里颇费了一番财力人力,才把这件事抹平了。后来,给找了一个开机床的工作,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这位姐夫哥的外貌还算洋气,细皮嫩肉,又会哄女孩子,嘴皮子溜滑儿,舍得花钱,所以很快俘获了姐姐的心。
后来,两人结了婚。开初几年倒还算和美,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孩子不足三岁的时候,那个姐夫就在外面另寻了新欢,还不止一个。
姐姐为此,哭了很多次,闹了很多次,又舍不得离婚,被煎熬的不成样子。一直到小梅出事去世之前,这种婚姻还在鸡肋般的继续着,姐姐的幸福,也就此葬送在了姐夫的手里。
如果说,新得的这一辈子,小梅决心让自己过上全新的幸福的生活的话,那么,她更希望,姐姐也可以从此摆脱前姐夫的纠缠,也重新获得一份安宁和睦的婚姻生活。
力微言轻的她,应该怎样做?
小梅紧紧的抱着姐姐的一只胳膊,看起来只是小女孩儿的撒娇而已,其实满脑袋翻江倒海一般,百般思谋应对之策。
“”,后脑勺上被弹了个脑蹦儿,哥哥李国庆笑嘻嘻的说:“梅啊,快松开你姐,妈喊吃饭了。”
好吧,既然暂时想不出万全之策,那就慢慢儿想,总会有办法的。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一顿晚餐,母亲做饭的手艺一如既往的普通,小梅却吃的肚皮都发撑了,嘴里连连赞叹着:“好吃,好吃。”
其实,即便是粗茶淡饭,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的,滋味儿都是香甜的。
她的亲人们从来都不知道,前世的小梅,在第二任丈夫家里,到底承受过什么样的屈辱。
十几岁愣头青般的继子,一旦发现小梅与他的亲爹有什么看不过眼的亲密表情或动作,那是会当即发作的。甚至,有时候在吃着饭的时候,一言不合便抛出筷子或是饭碗,往小梅的脑袋上身上砸去。
第二任丈夫总是要她不要计较,因为那是个孩子而已,可是谁能体谅到,越是来自孩子的敌视和屈辱,就越是难以承受呢?
这些事情,小梅在前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疼爱她的家人,而这一辈子,她也更加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到那种难堪的境界,应该也就不会再有,对家人倾诉自己痛苦的时候了。
饭桌上,从来没有那么多规矩的家人,是要痛快的聊聊天儿的。母亲说到了小梅想要接着读书的愿望。
父亲转过脸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儿的表情,看到小姑娘是认真的,于是点头,应答道:“那我晚会儿就出去找人问一问,到底需要什么手续,才能去念高中?”
哥哥李国庆,貌似有些经验,他说:“我记得原来有同学上高中,因为分数不够没考上,好像是给学校里拿了几百块钱,叫做什么借读费……”。
小梅的喉头一哽。前世她没有兴过读高中的心,所以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一类的事情,如果真的是需要找人帮忙,还要拿出几百元的巨资来的话,那这个高中,读起来恐怕是要为难呢。
“要么,去复一年课?明年再考高中?”姐姐李小红提议,他们都知道,现在复读初三的手续很容易办理,邻居家有要考中专的孩子,实实在在把初三读了好几遍。
小梅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她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对于复读初三回炉再造,会觉得难堪。
但是,如果读高中没有办法,想读书,也就只剩下复读这一条路。重生回来,自己做了多半天的心理建设,所求的也不过就是,把今生翻盘过来,尽最大的努力,获得安宁,获得自由,获得幸福。
如果在她的第一步,读书这上面,就稍遇挫折便放弃了,那么,后来的所有磨难,她还能熬得过去吗?能躲得过去吗?
这个时候的工资,都不怎么高,除了父亲每个月大概能领到五十多元钱,哥哥和姐姐可都是二三十元的工资而已!如果她读高中,先交个几百元的借读费,对这个家庭来说,肯定是一笔莫大的负担。
而且,哥哥这个时候,已经在准备和嫂子订婚,给彩礼钱也是不能避免的。小梅可是非常了解,小玲姐这个当嫂子的性格的,她目前看起来什么都不计较,把李家当作了自己的未来婆家,对待小红和小梅,都是非常客气亲热大方的。但是,真的跟哥哥结了婚之后,小两口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来,那可真是锱铢必较的。少了她的彩礼钱,肯定能把老天爷闹下来。
哥哥的工资被嫂子全部抓在手里,每天顶多给哥哥几毛零钱,饿的时候垫巴个烧饼而已。再想像从前那样,三不五时的给两个妹妹一两元钱当零花儿,或者是给家里的父母,买个肉啊烧鸡啊,几乎是不可能了。
不过,这个嫂子过日子仔细勤俭,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庭好,嫂子对于哥哥的感情也是始终如一的,在生活上也不算苛待,夫妻生活也算比较稳定。总之,兄妹三个的婚后生活比起来,还要属哥哥更为幸福美满。
小梅又在习惯性的攥拳,手指甲掐进手心,她抬起眼皮笑说:“离开学还早着呢,我不慌,我自己……怎么也得琢磨着挣点钱。”
“哈哈!”哥哥李国庆笑的山响,指着娇娇气气的妹妹说,“小丫头片子,还想着自己挣钱?哈哈……”。
哈哈~,亲人们都在哈哈。
“我是说真的!不骗你们!”小梅站了起来,双眼又泛了红,家人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可她不能忘,她必须让自己尽快强大一些,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姐姐的命运,不让父母兄长再忧心。
令重生的小梅感动的是,就因为她自己在饭桌上慷慨激昂的,描绘了一下自己以后会挣钱,读书养活自己的意思。当天晚上,哥哥和姐姐,都分别塞给了小妹妹一张五元的零花钱。生怕这个妹妹因为没钱觉着委屈。
小梅的家保留着传统的家庭习惯,哥哥和姐姐上班之后,每月固定会有二十元钱,交到母亲的手里,剩下的才是自己整个月的零花儿,所以,每个人能匀出五元钱来给小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俗话说,人穷志短。这一刻的小梅,真心觉得,自己的志向还是太过短浅了。抓住这两张薄薄的五元钱,她没有再拒绝,而是很羞愧地说:“我会用这些钱,挣来更多的钱的。给姐姐当嫁妆,给哥哥娶媳妇。”
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话语,把哥哥姐姐都给说笑了。姐姐的脸颊绯红,漂亮的杏核儿眼中波光粼粼。小梅的心里便是一抖,姐姐肯定是想到了那个,目前来说表现得情真意切的前姐夫了。
“情真意切吗?”小梅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她记起来了,其实在跟姐姐订婚前热恋的同时,那个前姐夫,也还热烈追求着另外一个,跟姐姐是同一个纺织工厂的女孩子。
说起来也算是难为他了,姐姐和那个姑娘,恰好不同班儿。也就是说,其中一个上白班的时候,另外一个上晚班儿,中间还隔着一个中班。正好可以岔开上下班的时间,还不耽误那个前姐夫分别接送两个女孩子,一直到订婚都没露出点儿端倪。
后来,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前姐夫马向东做了取舍,终于跟姐姐在中秋节后订了婚。姐姐后来也听说过那个姑娘的事情,都被马向东轻轻一拐带就绕过这个话题了,姐姐始终认为是那个姑娘剃头挑子一头热,追求过马向东而没有被答应而已。
傻乎乎的姐姐当时还颇带几分骄傲的样子,真是令今日的小梅特别无语。小梅决定,一定要想办法,让姐姐跟马向东和那个姑娘在一起的时候相遇到,从而,直接拆穿姐夫马向东的真实面目。
“呸”,小梅狠狠的啐了自己一口,还称呼什么“姐夫”啊?这一辈子既然自己有了重生的机会,那么,就一定不能再给马向东做姐夫的机会。
兴许是白天睡的太多了,这一夜小梅辗转反侧,总是睡不安稳。她在反复剖析自己性格的弱点,更加清楚了,原本的懦弱,和对别人的依赖,才铸成了她上辈子的大错。
那么这一生,最先要改变的,便是这种懦弱,盲从,依赖的性格,凡事要自己做主,不能再随波逐流,不能再人云亦云,不能太过关注于别人的眼光和议论,要把自己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谓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要做的就是经济独立。
小梅原先是不知道存钱的,父母兄姐给过的零花儿,往往到了手里就换成吃喝和发绳饰品啥的了,所以,新得的宝贝十元钱,就是小梅目前仅存的资产。
前世里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本事只有裁剪制衣,可是现在本钱少,想直接做衣服售卖的可能性很小,单独挂出去一件衣服很难做成买卖。
最后,小梅决定,先想办法采购些碎布头回来,做些头花发饰来兜售,这东西手工耗费的时间不长,本钱也花费的少,很适合她目前的一穷二白现状。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前世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只有裁剪制衣,唯一值得骄傲的一点点进步,就是她的性格。其实在第一次婚姻失败的时候,就有所改变。最起码,在不得不艰难求生时,在裁缝铺里学会了与陌生人做良好的沟通,偶尔受些委屈也能一笑而过。
第二天,该上班的三个人陆陆续续出了门,留下了小梅母女两个。吃了早饭后,母亲担心小梅心情郁闷,还做了一些开解,说:“你爸爸昨儿晚上就出去打听你读书的事儿了,应该这两天就能有回信儿,你踏实些等着,再不就出去,找你的小同学玩玩儿。”
不过,母亲还是很担心,小梅这次摔到脑袋时的那几个年龄大些的玩伴儿,嘱咐说:“那个小杏,还有大华,她们都大了,那性子……你还是不找她们玩儿的好,省得学坏。”
小梅一一的答应着,揣着那珍贵的十元钱,走出了家门。
其实,母亲不叮嘱这几句,小梅也没有心情去找小杏她们玩儿,毕竟那两个姐姐,所喜欢的生活就只是吃喝穿戴玩儿谈对象而已,她目前对于那样的生活节奏敬谢不敏。
走出家门后,很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她所居住的这个地方,被叫做“河洼新村”,原本是荒弃的田地,只有小梅父亲所在的一所“农技站”,与“农技站”的家属院,和两座黑咕隆咚的二层居民楼。后来划地卖地,好多人家来城外盖房,才渐渐红火了一些,只是照旧能从犄角旮旯里茂盛的杂草里透出荒废的气息。
大小胡同里也还没有铺成红砖的道路,更别提什么柏油马路了,压得平整的土地,偶尔会因为下过雨,被车轮辗轧出的,一行行的车辙印,鼓鼓的,自行车的轮子骑在上面,就很可能会摔倒。
这个时候的自行车其实也是非常珍贵的,上班的哥哥姐姐人手一辆,父亲出了家属院就到单位,不需要骑车,母亲不会骑,也用不到。小梅更是还没有富裕到能够被家里配备一台自行车的地步,出门,还靠两只脚,“腿儿”着走。
小梅略有些新鲜,不住地边走边左右转着脑袋来回细看,分辨着自己行走的路线。她的目的地,是曾经教授过她裁剪制衣功夫的,邱师傅的裁缝铺子,叫做“淑芳制衣”。
师傅邱淑芳,是个热心肠,为人也不小气,除了可以教授小梅制衣功夫之外,还经常开导她,要笑着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只要还能笑出来,老天爷就不会好意思总薄待你。”
因为邱师傅的那句话,所以,小梅终于来到“淑芳制衣”的裁缝铺子时,努力的,把自己的笑容扯得更阳光灿烂一些。
“淑芳制衣”的店门已经开了,邱师傅正在里面做清扫搬挪的工作,她自己应付大卷儿的蓝色卡其布很吃力,小梅自来熟的走进去,帮着搭了一把手儿,把最沉重的那一卷儿,搬到了裁剪案台上。
“真是好孩子!”邱师傅称赞道。
这时候,小梅认识邱淑芳,邱淑芳却还不认得她。
看到这样热心的小姑娘,邱师傅很讶异地接着说道:“小丫头挺有眼力见儿的。你来扯布,还是做衣服?”
小梅有些习惯成自然的,顺手把裁剪桌案上的剪刀线团归拢了一下,口中答道:“邱师傅,我是想淘些咱们铺子里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您看,多少钱能卖给我?”
她前世曾经跟了邱师傅好几年,对于裁缝铺子里的各种布局了如指掌,甚至于那些碎布头都胡乱地堆积到什么角落,都清楚明白。
邱师傅小心查看她的动作熟练又仔细,不会弄坏什么东西,这才放心,笑呵呵地答道:“你是谁家的小姑娘?要碎布头做什么?扎拖把吗?你想要多少,尽管拿去,扎一两个拖把总够用的,我不要钱。”
小梅也同样给了邱师傅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说:“我叫小梅。要布头倒不是想做拖把,我呀,是想做些什么零碎的小东西小玩意儿,去街上卖。”
这么点儿的小姑娘想要做买卖,而且说得胸有成竹的,倒是真的引起了邱师傅的很多兴趣,正好这会儿刚开门,也没什么顾客,于是便跟她多聊上几句。
“小姑娘会做针线活儿?”
小梅嘴角的笑容又在放大,用力的点头:“嗯,我会,我不但会做小零碎儿东西,还会做衣服呢。”
邱师傅的眼睛瞪大了,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小姑娘,吹牛不怕把天上的牛给吹崩了。你以为做衣服是剪两块布缝到一起就算完吗?”
小梅不羞不恼,依旧像个老熟人一样的很随意地答道:“当然没这么简单,要丈量好计算好尺寸,然后才能剪裁,锁边,缝制在一起,对于一些重点部位,要结合每个人身材的不同之处,来因人而异做调整。这样做出来的衣服才合适,穿起来才更舒服……”。
邱师傅不由双手鼓起掌来,嘴里吆喝着:“很好,小姑娘说的真挺像回事儿的,难不成真的做过衣服?”
她的注意力,终于落在了小梅今天的穿着上,不出意外,小梅穿的还是昨天那身新经改良的衣服,样式时新,小细节上出彩。
小梅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我自己改……做的,瞧瞧,漂亮吧?”
邱师傅的眼睛越来越亮了起来,然后问道:“都是你自己缝起来的?样子,也是你自己想的?”
小梅决定厚脸皮给自己吹嘘一把,挺了挺尚未展现规模的旺仔小馒头一样的前胸,说道:“对呀,我不但能手缝,还会蹬缝纫机呢。”
其实心里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些本领还都是从邱师傅这里学来的,只是这一辈子,不需要再重新学一次罢了。
邱师傅这一次,可真是觉得大开了眼界,但是她还是不太相信,于是随手在门后扯出一块布头来,对小梅说:“牛皮可不是吹的,你试试,把这块布,嗯缝成一个四方形的小沙包,我看看你的手艺,是不是吹牛?”
这活儿可太过简单了,简直侮辱小梅的智商嘛。
小梅二话不说,真的坐在了缝纫机前,用手抚摸缝纫机的机头,心中感慨良多。
邱师傅马上又有些后悔了,她说:“小姑娘,你到底行不行啊?这缝纫机可是老贵的,千万别给我弄坏了。”
小梅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来,仰脸儿给了邱师傅一个坚定的笑容,说:“您就瞧好吧。”
缝纫机目前装配的是白色的缝纫线,不适合这块乌漆嘛黑的布头儿做沙包,小梅很熟练的打开缝纫机的机箱,从里面拿出黑色的线团来,上下更换机梭,重新穿针引线,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快捷完美。
拿过那块儿布头来,上下打量,然后用剪刀,剪了几个方块儿,直接一连串缝在一起,往里塞了些剪剩下的碎布,把口也合上了。
用剪刀剪断线头,把沙包递给瞪大了眼睛的邱师傅,让她验货。
邱师傅在门口阳光下,把手中的沙包看了又看,嘴里啧啧称叹道:“哎哟喂,这可不得了了,小姑娘不只敢下手,起针收针来回倒线,都那么老道,是谁教的你呀?”
不用说,这肯定是自家拥有缝纫机,然后还有一个高手师傅传授本领,而且具备几年基本功的。
小梅得到肯定,心情大好,自信也在增加,她歪着头俏皮地答道:“目前还没有人教我,我是自学成才,脑子聪明,没有办法嘛。”
这种活灵活现的耍宝语言,把邱师傅逗得弯腰塌背的笑起来,她说:“小姑娘不但手艺好,还伶牙俐齿,大姐喜欢。喏,你要的碎布头儿,都在门后堆着呢,你捡喜欢的,随便拿走就好了。大姐不要你的钱,反正那些碎布头也都是最后当破烂买的,卖不了几毛钱。”
小梅灵机一动,毛遂自荐道:“邱师傅要是不收我的钱的话,我以后就来做帮工,我看您可能是借了厂子里的工作服要做吧?你肯定忙不过来,加上我,可以在没事的时候过来帮你,我也不要您的工钱。”
刚才两个人合抱起来的成卷的蓝色卡其布,就是邱师傅穿的工厂里的工作服。如果可以借此搭把手,既帮了邱师傅的忙,再多锻炼一下缝纫水平,小梅是非常乐意的。
可惜,有关于谋生之计,邱师傅可不敢随口答应,她说:“小梅啊,你别客气,布头儿随便你拿走,爱拿多少拿多少。我借的这些工作服啊,可是要活命的本钱,不敢随便让人插手的,宁可自己起早贪黑多熬一会儿,质量也不能出一点问题。”
小梅想要给邱师傅帮忙做工作服,被拒绝了,她也不恼,照旧开开心心的,蹲在裁缝铺的门后搜捡合用的碎布头。
这年景,大部分百姓经济条件都不是太好,不可能给裁缝铺留下多么大块儿的,还可以拼凑成成衣的布头儿,不过小梅想做的是头花发饰,碎了拼拼凑凑,反而更有效果。
而且,小梅是个很仔细的人,把自己想要的那些布头全部收捡好,装到一个袋子里之后,剩下的,也给邱师傅拾掇得利利索索,门后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
邱师傅见她做事沉稳,有头有尾的,不由暗暗点头。
这中间,裁缝铺后院,临时搭建的小厨房里面,水开了,发出哨子般的鸣叫声,邱师傅手中正忙着剪裁工作服,不用安排,小梅也顺手把热水倒进了暖水瓶里,更是得了邱师傅的一番赞叹。
总之,师徒两个的第一次会面,是友好并和谐的。当小梅提着一个大布袋离开的时候,邱师傅反而有些格外舍不得,对小梅说:“我接着给你攒布头儿,你以后可以常来大姐这里玩儿。”
小梅点头挥手:“好的,等我忙出来手中这批活儿,就马上赶回来,帮着你做工。”
小人儿说大人的话,又把邱师傅逗笑了。可是,小梅说的可真心不是客套话,她现在一无所有,急需要用钱用布用缝纫机,来完成一些衣服的缝制,单纯凭借做头花之类的兜售,短期内可挣不出她几百元的学费来。
把成袋的碎布头拖回家里,顾不得解答母亲的各种疑问,小梅擦一把脸,又匆匆的出发了。她想做头花头饰,还需要到批发街去,采购一些小的点缀品和发卡之类的东西。
小梅的家距离批发街颇有些远,她便用跑的,“呼哧呼哧”,一路上撒开双腿,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贴着公路边,甩开双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完全忽略汽车的鸣笛,与嘈杂的人群。
肯定会有路人指指点点猜测这个疯跑的小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重活这一世,小梅发现,自己的心理,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
那就是,对于周遭的一切,尤其是陌生人的眼光,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了。
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前世第一任丈夫病逝之后,自己成日里犯了罪似的,怕见人怕跟人交往,一直到了进裁缝铺做帮工,才慢慢儿有所改变。
跑步跑的力竭,小梅没舍得停下。暗暗鄙弃自己的体质,尤其后悔读书的时候,总是很讨厌上体育课,想方设法的逃避跑步锻炼,或者是必须跑的时候,脱骨露毛琢磨着少跑一圈。而此刻,为了回到校园,反而跑起步来不遗余力……
实在累极了,才缓缓走几步,然后继续开始奔跑,批发街的喧闹声音已经响在耳边。
小梅打小爱美,跟着同学们一块儿逛批发街的时候,还是不少的。软磨硬泡的,想办法用批发价格,来零买些东西,这是小梅曾经拥有的一项技能。今天照样拿出来,何况她所购买的原材料接近了批发的数量,所以,最终,小梅估算着买了几小包自己使用的皮筋、发卡、纽扣、彩色丝线、纱网等东西,仅仅花了五元多钱,她特别有成就感。
抱着东西走出批发街来,看到路边蹬着自行车驮着白色的雪糕箱子叫卖的小商贩,小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原本是可以买一块雪糕解解渴的,可是想一想自己费了那么多唾沫星子,才讲下来的价格,省下来这几毛钱,也就舍不得去耗费了买雪糕吃了。
手里拿了东西,虽然轻松,但是再要跑回去的劲儿却是没了,小梅忽快忽慢的往回走,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前世里见到的,比较新奇样式的发饰头花儿。有时,身边路过一两个时髦的女子,她也会专门注意一下,她们的穿着打扮和头饰,有没有什么可借鉴的地方。
这么一通忙下来,再走进家门,母亲已经把中午饭做好了。
哥哥和姐姐,照例是会在纺织厂里吃饭的,他们中午不回家,只有爸爸妈妈和小梅三口,并一只很顽皮的狗。
狗狗叫“大黄”,此刻被解了绳索,趴在丝瓜架下的饭桌下,伸着脑袋,不住的向这个摇头摆尾,向那个讨好谄媚。
母亲对女儿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东西,觉得特别奇怪,问她:“你这是帮谁买来的东西?那么多啊。”
小梅的嘴巴张了张,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撒谎遮掩一下,但是又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完全直说呢,又不肯定会不会让父母生气。于是折中了一下,解释道:“是我从裁缝铺子里讨来的碎布头儿,想要学着做点儿东西,没花钱。”
好在父母都是粗心的,对于小梅也比较信任,母亲点点头说:“那也行,姑娘家,学学做活儿是正事儿,我看你那些废布头,拼拼凑凑,缝两个鞋垫儿挺好的。”
小梅也点头,心里轻松多了,不让父母觉着她很不正常就好。
“嗯,那我练练手艺,给爸爸妈妈一人做一副鞋垫儿。”
母亲这里算是过关了,小梅偷眼瞧瞧父亲的神色,父亲是个传统的大男人,对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怎么在意的,他清清嗓子说:“赶紧吃饭了。”
小梅恢复了在家始终保持的乖乖女的形象,一边吃一边聆听着父母之间的闲谈,母亲在说:“小玲这孩子,今天又送来了她们家结的扁豆角。我琢磨着,得给两个孩子先把婚事过了明路,要不然,小玲那个大姑娘家,总是一天三趟的往咱家跑,不好,周围的邻居们,该说三道四了。”
小梅爸爸点头应了,说:“那你看着办吧。也问问国强的意思,是怎么个操办法儿,订婚的彩礼,看看给多少合适?”
小梅忽然插了一句:“爸爸妈妈,给小玲姐的彩礼,不能比别人家少了,我上次听小玲姐说,她想陪嫁过来一台缝纫机呢。”
小梅妈妈一下子笑了出来,用手指点了点闺女的额头,说道:“一个小姑娘家,哪听来的这么多闲事儿?叫人家笑话。”
小梅一脸的认真说:“是真的,我亲耳听小玲姐说的,我哥说咱家花钱的地方多,不让多要。小玲姐就说,她肯定要把彩礼钱都带回来的,咱家给多了也赔不了,她的心向着咱家呢,她就图个好看好听。”
小梅妈妈笑得更厉害了,双手去揉闺女的脑袋:“你呀,这算不算是胳膊肘往外拐,偏向着你嫂子了?”
小梅的脑袋被揉的乱糟糟,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反正早早晚晚都得给我哥我嫂子花费那些钱,还不如一开始的彩礼钱,就给她足足的,以后嫂子也不会到了咱家以后再挑理儿不是?”
这是肺腑之言啊!前世里小梅家没舍得在彩礼上给足嫂子,嫂子一直不太痛快,总觉得在朋友姊妹中间丢了脸面,后来虽说在结婚时也基本全补上了,上轿衣下轿礼改口钱,不给足了就坚决不进门不改口,前后算算并没有少花,但是嫂子这股劲儿始终没缓过来,任何时候提起彩礼都觉着矮人一头,从而指责了李国强半辈子……
何苦来哉?
所以,小梅接受教训,无论如何要劝着父母把彩礼钱这一关做圆满了,给嫂子足够的脸面。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么奇怪,好似一辈子的脸面都在订婚时的彩礼上,给高了就可以一辈子炫耀,给低了便一辈子耿耿于怀。
小梅妈妈眉头微皱,沉吟道:“倒也不是不想给小玲涨这个脸面,可现在听说彩礼钱最高的都给到六百六了,说是取的‘六六大顺’的意思,低的还是一百一,百里挑一,多吉祥?”
六百六跟一百一,差距可是太大了,就连小梅爸爸都参加了意见:“咱家目前,国强跟小红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小梅还要念书,总不能只顾得上一个高兴痛快,不管下面的妹妹了吧?”
这就是要拍板选择“一百一”的彩礼钱了?
小梅大急,饭都吃不下了,站起来保证:“我念书肯定不花家里的钱,就给我嫂子六百六吧,叫我哥提前跟嫂子说好,咱家以后的上轿衣下轿礼改口钱,就得给少了,我嫂子肯定乐意。”
“败家闺女!”小梅爸爸哭笑不得的说,“省下五百五十块钱,你都能顺顺当当读完高中了。”
小梅决定,马上开始头花的制作,先挣到第一笔钱,拿到父母面前,自己说话就有力度了。
奔波了一个上午,正是最困乏的时候,小梅憋着一口气,手握大剪刀“咔嚓咔嚓”,然后穿针引线,坐在窗前直忙到天黑,母亲叫吃晚饭的时候。
姐姐早就下了白班,发现小梅在屋里插着门,以为是在睡觉儿,便没有叫醒她,自己洗完澡,跟着母亲拾掇饭菜。
小梅揉着发红的眼睛走出屋子,手里拿着两枚布艺发卡,黄花的做成了大朵儿的向日葵式样,蓝花的做成两朵小雏菊,花芯儿是透明的塑料扣子,糖果色,便宜又好看。
“姐,给你戴。”小梅把发卡往小红新洗过的头发上比划,姐姐的发色偏黄,皮肤白皙,什么颜色的发饰都显得洋气精致。
小红正是最爱美的年龄,见到发卡眼珠子就被定住了,嘴里感叹:“真好看!从哪里买的?我在商业街上都没看到过,得花多少钱啊?姐得给你。”
小梅只是笑,双手利落的帮姐姐把披散的长发挽起来,缠了几圈,在发梢处用发卡固定住,两朵蓝色小雏菊,美丽的耀眼。
她又回屋找镜子,把哥哥屋里的自己屋里的全拿了来,给姐姐看脑后的效果。
然后才爆料儿:“不是买的,我做的。”
就知道家人肯定都不相信,小梅万般无奈,回屋里抱来了自己一下午的所有成品半成品,堆了满满一个纸质鞋盒子。
这下可真炸了锅,就连对于女孩子家家的小零碎从来不关注的父亲,都凑上来抓起一个头花反复验看。
“你这种,没用针线固定的,是怎么做的?”姐姐用力拽拽碎布头花瓣儿,上看下看找不到针线的痕迹,疑惑的追问道。
小梅有些小得意,解释:“这种样式用针线遮不住痕迹,我点的蜡烛,烧化了点儿塑料布,粘的。”
自己知道烧塑料制品污染环境,有碍身心健康,可是,创业阶段,一切从简,没办法不是?
她掰着手指头跟姐姐推心置腹:“姐,我买的这个弹簧大发卡,一百个一包,花了两元钱,加上邱师傅白送的布头儿,带我的手工费,卖三元钱一只,行不行?”
这就是小姑娘坚持的自己挣钱的来路了。
一家人全都目瞪口呆,玩真的啊?还是家庭中最小的最被忽视的成员要玩……
姐姐抓起盒子里的这一枚,又抓那一枚,很纠结的说:“三元钱,够贵的,可是,要是我在街上见到了,这么好看的东西,没准儿,也肯买。”
尤其是将近出嫁的大姑娘,为了美丽夺目,与众不同,说不定就不嫌贵呢。
小梅握拳,又松开,再握,然后说道:“那咱这么卖,买一支,三元钱,买两支,收五元,买五支,收十元,买十支,收……十六元!”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她是老板,她做主。
剩下的一家人,全是没接触过做买卖这档子事儿的门外汉,瞠目结舌的啥都不懂,心里或许觉得小梅这笔账算得不怎么对头,但是,别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啊,随便她怎么折腾去吧,那头花,还真是挺好看的,大不了卖不掉就自家人戴……
小梅老板很阔气的还转赠了哥哥李国强两只发卡,小嘴巴巴的说:“给你糊弄嫂子的,记着夸好看哦。”
哥哥李国强是出了名的憨厚实在,嫂子有时候会抱怨几句,说哥哥从来不夸赞她好看什么的。
这不?被妹妹这么说了两句,李国强那张晒不黑的脸颊就浮上了红润,伸指头弹了小梅的前额一记,训道:“小丫头家家的,还学会糊弄人了。”
说是这么说的,两只头花却没丢下,很精心的存放了起来。
当夜,李小红很热心的帮着妹妹做起了手工,母亲也放弃了到外面乘凉聊天的日常活动,舍不得只让闺女们辛苦。
三个女人一起动手,又都是手脚伶俐的做惯活计的,还借用了工厂里流水线作业,把头花分成三个流程,竟然在睡觉儿前生生把批发来的一百个大发卡全部加工完成了。
“姐姐你快睡吧,明儿还得上班。”小梅不止一次催促姐姐了,纺织女工目前名声响亮,好多人称羡,其实三班倒很辛苦,尤其是上夜班的时候,晚上十二点到第二天八点的工作时段最煎熬。
“没事儿,明儿姐倒中班,下午四点才上呢。”
李小红坚持到做完,拾掇利索了才肯罢手,她向来这样,温柔善良会疼人。
小梅的心里又涌出一股子怒火来,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姐姐,此时正在被马向东无情的愚弄着,脚踏的另外一只船,跟姐姐的班儿正好倒开,一个上白班的时候,另一个上夜班,一个上中班的时候,另一个歇班,一个上夜班的时候,另一个又成了白班……
同一所工厂同一种工种,甚至同一个厂房,马向东可以从从容容的左右逢源,接这个送那个根本不担心穿帮。
“姐姐……”,小梅拽了灯绳后,在黑暗里忽然有了揭穿骗局的冲动。
疲累的李小红却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纺织厂细纱挡车工的工作强度很大,完成一个班儿平均下来至少要走二十五公里,十万步,双手也不能闲着,厂房内总保持温热潮湿,机器轰鸣声音震耳……
小梅安静下来,再次暗搓搓叮嘱自己,不要再走上纺织工人的老路上去。
心里有挂记,起床便早,小梅再无睡意的时候,天光还没大亮。
其实她没有什么必须要早起来做的事务,但是整颗心都被煎在油锅里似的,整个人正在被恶犬追撵着似的。
姐姐还在睡,小梅蹑手蹑脚的起身,双手落在归拢好的初中课本上,想了又想,纠结了又纠结,扯出一本英语书来,慢慢儿挪动脚步,拽开门闩,开门,关门,深呼吸。
说实话,小梅的初中学习生活太苍白了,初一时还勉强能跟跟各科课程,初二就基本放弃,初三只剩个语文课可以听懂。
数理化太难,还不感兴趣,英语太饶舌,一个老头子上课上的无趣……
小梅还不算过于好高骛远,刚才双手几次摸到了数理化课本,都没敢拿起来,还是从相对简单的英语来试试吧,初一的时候贪新鲜学会了音标,勉强拼读一下还是能做到的。
平生第一次想要用功学习,还有些不好意思,小梅对着“大黄”竖起手指“嘘”声,做贼一样拿着英语书开了门小跑出去。
出了家属院往南走,经过十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拐弯抹角之后,新挖的“济津河”横亘眼前。
这个时辰是最安静的,于是偶有晨练的人拉几声嗓子,便显得格外清晰。
小梅选择了河沿儿第五层台阶坐下,左右看看,也面对英语课本发出了生涩的声音。
何止读单词的声音生涩啊,整本书都簇新的,没用过一样。
“李小梅,不要怕,能行的!”她给自己鼓劲儿,尽量把声音发出来,磕磕绊绊坚持念下去。
有学上的时候不用心,单词读上几遍根本留不下任何印记,就好像大水泼进沙漠地,一下课就全还给老师了。
可是此刻,攥着拳头咬牙切齿的,拼读上一遍,貌似就有了烙印一般……
“能记住了?”小梅自己也有些疑惑。
她用一只手掌按住英语部分,根据汉语翻译拼读单词,十个为一组,竟然……果真……记牢了,没错误。
榆木脑袋开窍了!或者是因为积极主动的学习,专心致志的态度,就把智力给瞬间开发了?
小梅激动的全身发抖,接着再记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一轮朝阳在东方跃出石桥,金色的阳光披洒在河岸的垂柳与鳞片水波之上,小梅便沐浴在辉煌的金色里,把英语课本捂在了脸上,嘴角上翘,笑容荡漾,眼睛里却是热泪肆意。
她在心里说:“我不笨,一点儿也不,我多聪明啊!”
拥有了这样快捷灵敏的记忆力,学文科的东西肯定没问题,学数理化的话,也可能……差不多吧?
老天爷没有薄待,自己更要努力。
宛如开了外挂的小梅,哭过笑过继续跟英语书死磕,记完了整册的单词,又去“吭吭哧哧”背课文,里面不认得的单词不少,她就囫囵吞枣的拼读,同时把汉语翻译也浏览着,竟然也连猜带蒙的背下了两篇。
“嗨,梅……”。一道疑疑惑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小梅如饥似渴的背诵。
扭头,一道清瘦的、时髦的身影站在河岸上。
天蓝色大喇叭裤,黑色紧身无袖背心,细长的脖颈儿,红色镂空心形塑料长耳环,披肩发,二八分的刘海儿从一侧脑袋偏到另一侧耳下,足足遮挡了一只半眼睛和半张脸。
“真是你?梅你起这么早跑小河边儿干嘛呢?嚎嚎,还拿着本书来的?叫姐看看,里面夹着情书了吧?”
时髦身影潇洒的一甩头发,瓜子脸上的五官瞬间清晰,又瞬间重新被遮挡住,脸上的戏谑之情却是一览无余。
“小杏……”,小梅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晦涩,肌肉都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排列,语言也不知道怎么往外传输。
这就是小杏,这次额头撞出个大包儿的陪同者,小梅成长旅途上的……引路人。
可不是引路人吗?无心向学的小梅懵懵懂懂跟在小杏和大华身后,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臭美、化妆、穿喇叭裤、谈论男人……
小杏在“男人”一道儿的钻研较为刻苦,永远是这么一副“我都懂,我勾勾手指,你就在我手心儿”的拽样儿,换男朋友如同换衣服,或者说,为了换衣服而换男朋友。
“姐先嘱咐你一句啊,”小杏轻飘飘对石桥处挥挥手,转脸拍拍小梅的脸蛋儿,“万一我娘我哥他们问你,你记得说我昨儿夜里在你家跟你睡的。”
然后,小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走了。
晨光中,清瘦的两条腿膝盖处分的很开,柴火棍似的,支撑出一个中空的菱形。
柺棒腿,实在不适合穿上紧下肥的喇叭裤……
小梅在晨光中发呆。
小杏是她的邻居,就住在河边儿后两排房子拐角处,家里一个母亲两个哥哥,都没正式工作,日子不富裕,小杏小学都没怎么读,就这么混着日子,想办法穿漂亮衣服,与搞对象。
终于有一天,再没看到小杏的身影,后来传说是被嫁到远处了,再后来,又传说是喝农药自杀了。
曾经在一起共存的经历,也就伴随着传说消失掉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也是这样,妖娆的盛开过,然后凋谢,汇入泥土,了无踪迹。
小梅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踱回家中。
看到繁忙劳碌的家人,一颗心方安定下来。
母亲看到破天荒早起的女儿怀里还抱着一本书,脸上的讶异劲儿保持了足有半分钟。
父亲李建国手中还端着饭碗,眼珠子却瞬间瞪大了,然后,老怀大慰的说:“知道用功了,就好。爸爸今儿再去催催你念书的事儿。”
就好像怀里抱了一本书,便抱住了整个世界一般。
哥哥在往外推车,准备上班去,伸手过来揉揉小梅的头顶,啥话都没说,眼睛里面的满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做一个令大家满意的乖孩子,就是这么简单。
母亲给小梅剥了个煮鸡蛋,递给她,嘴里说着:“这以后好好念书了,肯定费脑子,妈天天给你补一个鸡蛋。”
这待遇可是哥哥姐姐们都没有享受过的。
小梅笑,声音略带喑哑回道:“等我挣钱了,先给妈买一篮子鸡蛋。”
她没说出口的是,买一篮子,一家人都每天补补身子。
母亲也笑了:“咱家养着好几只母鸡呢,哪儿还用买鸡蛋?”
其实像李家这样的生活,已经算得上条件不错了,吃喝上能管饱,穿戴上能管暖,又有公家的家属院居住,宽宽敞敞的,母亲很知足。
不知足的,大概也就只有小梅这个重新轮回了半遭的灵魂。
重新开始,她不想走老路,只能把固有的观念打碎,命令自己选择最艰难的最犯怵的途径。
比如,兜售手工头花。
上辈子做裁缝,学会跟人交往沟通了,上街兜售货物还是头一遭。
小梅抱着鞋盒子,一脸的慷慨悲壮,上了路。
她换了衣服,老款式娃娃装,细碎的方格布褂子,圆领儿,圆兜儿,下面搭配的姐姐传下来的黑色百褶裙,过膝盖,光着小腿,方格布方口鞋,显得文静又柔弱。
柔弱吗?这是需要摈弃的表现。小梅挺起了胸膛,努力显得自信些、勇敢些。
她没做过销售工作,却知道从什么地方购买头花,于是直奔最繁华的零售衣物饰品市场,紧邻着批发街。
今儿特意梳了一条高高的马尾辫,临到市场门口,咬咬牙不惜毁坏形象,往马尾辫上狠狠卡了一拉溜儿头花,就当自己是个活动的货架子了。
市场占据了一条街,上面搭着塑料瓦半透明顶棚,两边就是货摊子,一排排竹竿上悬挂着各个摊子上的衣物鞋袜饰品,摊主们胸前挂着收钱的包裹,热情的招呼着一个个从摊位前经过的顾客。
据说这些摊位都要付租金的,不可能白白给小梅使用。
小梅抱着鞋盒子,站在一处极小的摊位前。
不同于周围销售衣物的面积阔绰,这个摊位只有大约一米半的宽度,向上扩展的还算广些,在铁丝网上别着一列列发网、皮筋、头花……
值得庆幸的是,整个摊位上的发饰,还没有一种样式能赶得上小梅的产品精致漂亮。
小梅不说话,紧抿着嘴唇,眼神在铁丝网上上下下的打量,被一列发卡坠的变歪了的马尾辫,胜过了她的语言。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戴的不算时髦,一张大饼脸透黑,头发烫过,半长不短的拢起来,扭了几遭儿,用一枚浅紫色塑料卡子卡住,发卷儿半路上折下来,倒是显得生动了些。
这会儿,摊主从起初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转变成感兴趣了,伸手去摸小梅的马尾辫上的头花,嘴里问道:“你家里有大城市的亲戚吧?这些……是上海货?”
小城市的女人,也知道大上海的繁华时髦程度首屈一指,所以,凡是看到样式新奇的衣服饰品,第一个想到的来源地就是上海。
小梅刚才紧张的双脚脚趾都开始抠地了,终于听到询问声,整个人活了过来,紧抿着的嘴唇也放开了。
她有些答非所问:“买一支,三元钱,买两支,收五元,买五支,收十元,买十支,收……十六元!”
说着话,她十指略有痉挛的,打开了鞋盒子,伸到摊主面前。
请原谅她没真正转过全身来,实在是,膝盖僵直了,忘记了怎么打弯儿。
拒绝闲聊直入正题,您要是不买,我再去找下家。
老实人做买卖,就这样……
摊主的脑回路受到了考验,半晌儿才跟上节奏,明白过来,这别了一脑袋头花的小丫头,要跟她谈买卖呢。
“你是要卖给我?哈哈……看样子还行,这价格你是要零售的啊?我们进货那都享受的批发价……”。
摊主一只手半捂着嘴巴,笑声也压得低,跟在进行多么神秘的行动似的。
小梅眼睛里面的光彩黯淡下来,买卖没谈成,首发失利,那就转战下一个小饰品摊位再试试吧。
她转正了身子,一手去扣鞋盒子,膝盖也回想起来怎么打弯儿了,一脸失落继续走。
其实真想大大方方侃侃快快跟别人沟通,可是这会儿真心做不到,舌头就跟刚吃过秋柿子一样又麻又涩,嘴唇也被粘了胶水……
反正……今儿要卖掉!把腿走断了也要卖!
她下着决心,胳膊肘却被人拽住了。
是那位女摊主,目送着小姑娘的一脑袋头花,下意识就拽住了人。
“那个……先别走嘛,你这盒子里,是多少支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