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款小说非冷血动物推荐_主角庄绯倪厌青小说新热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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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绯倪厌青是小说《非冷血动物》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大愚写的一款纯爱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非冷血动物》的章节内容

爆款小说非冷血动物推荐_主角庄绯倪厌青小说新热门小说

庄绯天生就是冷血动物。

学校请来著名演讲家为全体师生进行“亲情演讲教育”。

台上演讲家衣冠楚楚,时不时泪洒全场、捶胸顿足。

在泣诉了一件又一件椎心泣血的亲情故事后,演讲家最终成功推销出由他主编、售价50元一本的《感恩:爱在行动》。

在她这个连零花钱都没有的年纪,50块钱,算是笔巨款了。

看着其他小学生抱着用50块钱巨款买来的畅销书钻进家长的怀里流泪,她像是被隔绝在外。

惊讶于其他同龄人的丰富情感,她只是怔怔地抱着母亲买来的书发呆——这个连买2块钱冰淇淋都要犹豫一下的女人,对于买书一事向来是毫不犹豫。

小学生庄绯像其他人一样抹了把脸。

为什么她没有哭呢?

她问母亲。

母亲说,因为她是冷血动物。

这个回答并不让她感到伤心或意外,因为周围人都这么说,说的人多了,心里也就产生了抗体,形成免疫。

“小时候内向,长大了就变得冷血。”

周围人都这么说。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饭桌上,大人们总喜欢逗她。

她从小就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在接到特定语言指令后,从善如流地说出他们想听到的话,然后看他们像被触发了固定程序一样捧腹大笑。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这种哗众取宠的虚荣里。只需要像套公式一样,随便说两句话就能逗人开心,这让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直到某天,饭桌上的大人又开始逗她。他们循循善诱,希望她再一次说出那句固定语言,然后他们好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那时她的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名为抗拒的情绪,她第一次觉得按照别人的喜好行事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才明白,那种情绪来自一个叫做“自我”的载体。

她第一次沉默了。

她那时不知道,像这样的沉默,在她往后的人生里还会有很多次。

被拒绝的大人一脸吃瘪的表情,在饭局结束后向她父亲痛斥她“冷漠、不懂礼貌”。她坐在角落里,没有听见父亲出声辩驳,也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她就这样平和地包容了这个叫做“自我”的家伙闯进她的生活,并试着与它和平共处,尽管它一开始是个不速之客。

最开始的接纳与融合无疑是痛苦的,因为没有人理解她的“自我”。大人们后来见到她,时常像惋惜一个健全孩子的逝去一样,摇头叹息。

“这孩子长歪了,太内向。”

“不好不好,内向不好。”

偶尔也能听见父母背着她小声嘀咕。

“我看别家孩子也不像她这样啊。”

有时他们也会当着她的面,用一种轻松的口吻,佯装无意透露出外界对她的看法。

“你xx家的阿姨说,你和你妈妈没有缘分咧,走路都不并排走的。”

她往往用沉默回应。

或许过多的解释,会让人把她从冷血动物的名单里剔除,但也许后一秒就会被打进“忘恩负义、记仇”的大牢。

大人们虽然不喜欢内向的孩子,但更讨厌记仇的孩子。

记吃不记打,才是好孩子。

冷漠的见闻像风声一样迅速发酵在七大姑八大姨的琐碎闲聊之间,她在所有人的眼里成了人人喊打的“反派”。

也许,她就是个冷血动物吧。

庆幸的是,她这个“大反派”的童年,还勉强算得上幸福。

在她这些难以洗白的“反派岁月”里,唯一任由着她造次的只有洪玉柳。

老人家和孩子一样,有一种天生就让人亲近的迟钝和亲和力。

一到冬天,她的手脚都是冰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有时候她觉得这大概也是她成为冷血动物的原因之一,当然也可能是代价。她常常想,那些感情充沛的人大概是不会像她一样一到冬天就会变得手脚冰凉的吧。

这或许是上天对于他们这种冷血动物的严厉惩罚。

她的祖母洪玉柳,或许就是传说中感情充沛的温血动物。她就从来不会像她一样一到冬天就全身冰冷,她的身上总是暖烘烘的,就像一个烤火炉。

即使是冷血动物也会向往温暖,或者说正因为是冷血动物所以才会更趋向于温暖。

这个世上温血动物很多,但只有像洪玉柳这样的温血动物,才会傻乎乎的用自己暖暖的身躯去捂热她这个冷血动物冰冷的脚丫子,每当她因为双脚寒冷无法入睡忍不住把脚伸进她温暖的小腿间,她总是略有微词,但从来不会避开她,甚至因为心软把她的脚裹得更紧。

洪玉柳的心软,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每天早上醒来,她总是期盼能在枕边看到洪玉柳的身影。但希望总是落空,洪玉柳总是有很多事要忙,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挑水浇菜喂鸡喂鸭煮饭洗碗……她总是有忙不完的活。

她从没见过洪玉柳赖床,无论她什么时候醒来,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她心里有一道墙,只有洪玉柳能破墙而入。

高墙因她而起,她因高墙而生。

她不怕做一个冷血动物。

倪厌青却告诉她,有些事没那么棘手,如果她向外界求援,就能迎刃而解。

倪厌青,是洪玉柳家邻居的儿子的儿子,和她一样,都是典型的留守儿童。

尽管他们境遇相似,但依然有所不同——倪厌青和洪玉柳一样,是一种典型的温血动物。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庄绯才刚出生一个多月,邻居倪阿爷抱着刚满一岁的倪厌青来看她。照大人的说法,彼时正牙牙学语的倪厌青还叼着奶瓶,倪阿爷想展示孙儿天赋异禀的语言功能,顺手就抽走了他嘴里专心叼着的奶瓶。痛失奶瓶的倪厌青瞬间爆发痛哭,阿爷让他和妹妹打声招呼,小屁孩倪厌青对着乖乖闭眼熟睡的庄绯就是一阵痛骂。

“坏坏坏——”

把这件事当作轶闻讲给她的亲戚分不清是揶揄还是挖苦,对倪厌青的犀利点评深以为然。

虽然他们是邻居,从小在同一所小学上学,后来又一起在同一所初中上学,但庄绯对于倪厌青谈不上熟悉。他永远活在别人的褒奖声里,活在一届又一届师生的风云里,但就是从来没有活在她的面前。

外界眼里,她淡漠,而且不识时务,和从小克己复礼又品学兼优,中考的时候以江镇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闻城一中,从此声名鹊起的倪厌青八竿子都打不着。

直到她中考那年也考上了闻城一中。

刚好也是江镇中学第一名。

大人们对她的印象由“钝钝的、傻乎乎的”骤然转变成“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想要树立好名声需要做很多好事,但想要败坏名声只需要被扣上一顶帽子。

大人们依然没有因此高看她一眼。

他们说,她考的学校太远了,一个月都回不了一趟家。

庄绯不在意他们怎么说,但有时她也会设想另一种结果——她没有考上闻城一中的结果。

倪厌青就是趁她蹲在池塘边自忖的时候走到她身边,说出那句话的。

他很喜欢偷袭。

她也不止一次被他偷袭。

她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

每当她坐在房间里,希望全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隔壁总是会传来倪爷爷和孙儿的对话。倪爷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他们说话时总是像隔山喊话。

她曾怀疑这是倪厌青出于炫耀,对她平静生活的偷袭。

但时间长了,偶尔她也会期待在某些寂静无闻的瞬间里,传来隔壁少年为爷爷讲解电视情节的清醇嗓音。

这是她无聊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消遣。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她耳边,告诉她,敢于做一个冷血动物。

庄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厌青哥。”

她和倪厌青可以说几乎没有交集。他们虽然是邻居,但几乎每户家都会有一个后门。江镇有很多条路,只要她想,她有一万种方式避免经过邻居家门口。就算在学校里碰到他,她也从来都是绕路而行。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排斥他。她曾经深刻地分析过导致这种情绪的原因,但都没有确切的结果。

后来她想,或许是因为倪厌青就是大人眼里好孩子的标准答案,他的存在对她而言就像一杆标尺,喻示着她有多不合格。

这是她反感倪厌青的理由之一。

她一看到他就很难有好脸色。

倪厌青像是看不到她的难看表情一样,厚脸皮地在她旁边也蹲了下来,和她一样盯着池塘发呆。

他厚脸皮地和她搭话:“我听说你也考上了闻城一中。”

庄绯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倪厌青像是习惯了似的,对于她的怠慢毫不介意,情绪平静得就像池塘里的水——这正是大人们喜欢他的地方,聪明有礼貌而且不记仇。

“怎么说都不生气。”

大人们都这么说。

她甚至怀疑他私底下藏着一副好脾气的面具,每次出门见人的时候就戴上,等到了没人看到的地方就把面具摘下来。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不会发脾气的人,除非他是机器人。但倪厌青显然不是机器人,所以他是很虚伪的人。

“我也在闻城一中。”

庄绯又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上赶着碰壁。她已经没什么耐心再和他寒暄,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甩脸子,并开始装聋作哑。每当她懒得应付那些以挖苦和探听别人隐私为乐的大人时,她就会这么做。

她开始期待用对待他们的方式来对待倪厌青,于是蓄势待发。

但倪厌青却没再说什么,而是和她一样享受着这份久违的、长久的沉默。他刚刚从市里放暑假回来,书包里鼓鼓囊囊,手边还提着一个大袋子,应该装了不少换洗衣物。

“我在高二六班,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离开了池塘,留下一句体贴的客套话。

她当然是很高兴倪厌青离开的,但他离开时撺掇走了太阳,这让她很不高兴。

庄绯不忿地往池塘里踢了颗小石子,惊得游鱼四下逃窜,动静不大,却引得路边不知谁家养的大黄狗注意。被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黄狗肥腿一抖,立时狂妄地对着她吠叫。

天色将晚。

秋老虎,形容早晚清凉,午后高热。

军训,就像旧时代新进宫的新宫女接受掌事宫女的规训打磨。

俗称挫挫锐气。

烈日高阳,操场的虚假草皮葱葱郁郁,不会光合作用的消费者像被褪了一层皮,连呼吸都要控制好幅度,免得一不小心漏了陷,就被火眼金睛的姑姑们扒出来斩首。

汗水洇湿了衣物,火辣的痛觉从肩头到小臂。烈日焦灼,烘烤人的意志。

汗涔涔、头晕脑胀。

庄绯开解自己,就当作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谁先动谁就输。

教官闲庭信步,在方队附近周旋。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已经到了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可以做一道完形填空,可以做一道数学大题,可以做一套理综物理选做题……在考场上流逝的一分一秒有如风驰电掣,放在这里却觉得度日如年。

教官像网开一面的阎罗,宽慰道:“还有五分钟!”

大家以为是赦免,心里如释重负。然而下一秒,新的煎熬接踵而至。

“俯卧撑准备!”

没有叫苦连天的抱怨,学生们像酸菜鱼一样趴下来。地面被烤得火热,热情透过迷彩服爬上人的臂弯。

“做够50个俯卧撑,就放你们去喝水。”

这是最后的指令,也是望梅止渴的信号。

“一!”指令下达,逐力开始。

酸菜鱼们像连绵的群山起伏了一下。

“二!”

“三!”

……

“四十九!”

终于到了这一幕的尾声,只要再咬咬牙坚持下去,就能获得解脱。

但规则有时并不掌握在多数人手里。

“刚刚怎么有人偷懒?”

发难如期而至,“刚刚不算,重新来!四十九!”

谁也不知道偷懒的人到底是谁,酷热磨去了人的锐性,同时也抹掉了耐性和思考能力,抱怨的火焰在心里滋长。

但终点近在眼前,期待的情绪像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火焰。

直到——

“四十九点一!”

唯唯诺诺的“新人”里终于有人忍不住脱口抱怨。

威严却不容抗拒。

“刚刚有人作弊,这是惩罚。”

憋在心里的怒火只能被迫止戈,悄无声息地湮灭。

“四十九点二——”

“四十九点三——”

凌迟终于结束了,犯人暂时被绳之以法,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

久旱逢甘霖,树荫下挤满了人,围在桶装水周围等着接水。

庄绯才接完水从拥挤里全身而退,就被迎面而来的倪厌青杀了个措手不及。

前面是撑着遮阳伞的年轻班主任林优。

林优刚从大学毕业两年,还未褪去青涩气质。她长得很高挑,穿着白色雪纺长裙,低高跟踩在地上时发出咚咚声。

她收起伞,学生们趁机围上去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和她抱怨军训和天气。被簇拥起来的林优微微笑着,温柔又认真。

倪厌青站在人群外侧,向庄绯投来善意的眼神,并没有再厚脸皮地上前。

庄绯对上他,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然后飞快地转身,随便拉了个人说话。

温声自头顶传来。

“军训怎么样?”

庄绯条件反射地回头,是林优。

中学生有“三大恐惧”——迟到、考试……还有班主任突如其来的关心。

庄绯骑虎难下。

“挺好的。”她低着头,有点心虚。

林优对于尖子班里的这棵江镇独苗印象深刻,她还记得开学那天,这个有点内秀的女孩见了她,一开口就是一句“学姐好”。

她当时没有纠正,但发现这孩子这几天看到她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

按理说学校不会安排年轻老师做尖子班的班主任,但原本接管一班的老师突然考公上岸,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这个肥差才暂时落到了有过一年班主任经验的林优身上。

她刚参加工作,难免怀揣热情。

“那就好,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

犹豫片刻,林优拍了拍她的肩。

庄绯如释重负。

※※

秋老虎送走迷彩一族,却带回不速之客。

开学考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大家早已经历过一次周测,也算是提前适应了高中的考试,然而开学考的到来,却始终如乌云阴影盘旋在教室上空。

没有学生会喜欢考试,除非他是极端分子——极端学习好、极端不学习。

最痛苦的还是庄绯这种位于二者之间、不上不下的中等生。

她从没觉得学习是一件游刃有余的事情。

对她而言——

开学考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提前吃饭。

这是一种苦中作乐的心态。

趁学长学姐还在教室里垂死挣扎的时候,提早下课铃十五分钟结束考试的高一学子们早就偷摸溜进了食堂,把辣子鸡、糖醋排骨、鱼香肉丝、糖醋里脊、可乐鸡翅、红烧狮子头……通通洗劫一空。

当然,菜汤作为免费食物,也难逃一劫。就像超市里免费送的附加产品一样,中国人无论在什么年纪都不会放过贪便宜的好事。

洪玉柳作为老一辈,从小给她灌输的思想教育就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抢不到一点油水的学姐悻悻瞥了眼学弟学妹碗里的荤菜,和饭友一起给予辣评:“活脱脱土匪进城、鬼子进村。”

庄绯不以为然,这分明是美德。

热爱食物的美德。

开学半个月,她的餐盘上难得多了两道喜欢的荤菜。

胃口大好,连带着下午考数学的时候,心情也雀跃起来。

直到她自信满满地把第20题的答案写到了第19题上……这个时候,就应该思考第18题和第17题的答案下落了。

人在犯蠢的时候,总是能蠢得惊天地泣鬼神。

庄绯考试坐在最后一位,收答题卡上去时,答题卡按顺序排偏偏又把她排在第一张。答题卡被涂得不忍直视,监考老师本来困得不行,看见这么别出心裁的答题卡,瞬间清醒,扶起落下的眼镜,异样地扫了她好几眼。

不出意外,她有很大概率会成为这位老师课上的反面教材。

这是常识。

如果学生的谈资包括老师,那么相对映射之下,老师的谈资也包括学生。

这也是常识。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常识应该是到饭点了。

乐天派主张,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学生一派主张,考得好,要给自己加鸡腿,这是奖励;考得不好,更要给自己加鸡腿,这是鼓励。

庄绯主张,吃完这顿再说。

※※※

要论起高中最有趣的时光,无非就是刚开学半个月的时候。

邪恶的军训帝权刚刚分崩离析,高中生活依然新鲜神秘。

就像刚刚进宫的妃嫔,在没有真正见识到老皇帝的真面目之前,都会在脑海里描摹出一个适龄俊男的形貌。

初中生对高中生有一种天然的向往和崇敬,大概是因为大多数小说里描述的都是高中生活,所以当初中小屁孩华丽蜕变成小说里的青春女高和青春男高,内心无疑是雀跃的。

高中生作为披星戴月的一个群体,被无数初中生追捧,又被无数大学生升华。

身处其中,真正的腹背受敌。

前一秒刚和初中小朋友拍拍胸脯“放心,等你考上了好的高中一定有好前途”,后一秒又要去应付大学生猛如潮水的“忆青春”。

还好高中不能带手机,不然不知道要徒增多少忧郁的网络评论家。

※※※※

开学考结束,庄绯化身忧郁的数学评论家,在草稿纸上心不在焉地涂涂写写。

她在算如果扣除卷面分,她还剩多少。

形势不容乐观啊……

“庄绯,你打算参加什么社团?”同桌莫烟焉对完答案,顺带问了嘴。

庄绯随口诌了句:“配音社吧。”

她也不是非配音社不可,只是当时草草扫了眼传阅下来的社团类别,上面一水的英语社、篮球社、排球社、书画社、漫画社……

庄绯作为一个“唱跳全废”而且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书呆子”,只好利用排除法,折中选了勉强能够接受的配音社。

就像她经常在写数学题的时候忽略题干早就给出的数据,一通乱算以后才恍然惊觉“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她这次依旧没有留意到“配音社”几个字前的长长前缀。毕竟她最擅长的事,就是在“大行不顾细谨”的时候计较细枝末节,然后在“细节决定成败”的时候忽略细节。

直到周二下午第四节课的社团活动课来临,庄绯一脚踏进活动教室,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她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刚刚一扫而过的教室门牌。

“缤纷花草香外语阅读四季春社配音教室”几个大字赫然闯进眼帘。

外语……

藏得也太深了吧……

庄绯一时无语凝噎。

“这名字……”

“这名字是起来报复马大哈的吧?”身后有个女生顺势接过她的话茬。

庄绯条件反射地回头。

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脸。

总之,挺漂亮的。

这张脸很有记忆点,但庄绯没有记忆力。

女生微笑,大大方方地和她打招呼:“你好,我叫司南青,以后就是一个社团的了。”

庄绯被她的热情感染,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影视剧里游刃有余的社交名场面,然而实操是——她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叫庄绯。”

人总是没法完全把内在的东西外化出来,尤其是那些擅长隐匿真实想法的人。

有人称之为内秀,也有人称之为嘴笨。

擅长藏东西的人通常也擅长自我折磨,人们把这种行为归结为内耗。内耗,是一个人的自我扮演,是夜里睡不着偷偷爬起来啃食自己的灵魂,一边啃,一边还要感叹这具灵魂的内涵味同嚼蜡。

内耗,从耗子遇见猫,从蚊子遇见青蛙,从学生时代的每一场集体活动开始。

“有谁想当社长吗?”社团老师问。

“如果有意愿,就上台来,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发表竞选宣言,按票数决定。”

虽然不像竞选美国总统一样郑重其事,但还是有那么点意思,气氛立时就严峻起来。

庄绯往后扫了眼。

参加配音社的大多是女生,教室里看不到半个壮丁——因为有三个。

敢于争取的精神从来都是受到鼓舞的,犹豫只是短暂的几瞬,就已经有三五个女生起身上台,大家捧场地鼓掌。

到最后庄绯也不记得她们说了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把票投给了谁,她只记得满堂的喝彩里,社长像教主面对教徒一样,衷心地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这个官当好。

当然原话肯定不是这样。

但庄绯有自己的语言系统。

到后来,老师给他们放了一部叫《寻梦环游记》的电影,说下堂课让他们配音。

但直到后来的后来,这节配音课都没有兑现,社长票选成功的宣言也没来得及变现。

甚至连电影都没放完。

似乎一切都在暗示着,这是场有头无尾的聚首。

他们谁也没想到,高中时代的第一堂社团课也是最后一堂社团课,而此后的每一堂课外课程,都将被笼罩在“离高考还有xxx天”的阴影下,正统像驱逐外邦一样,强硬地接过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统治权。

高中野史曾记载道:此后三年,在闭关锁国的集权统治下,徭役赋税像山一样压过来,百姓苦不堪言……

※※※※※

百姓们暂时已经没工夫抗议赋税徭役了,因为开学考已经打过来了。

不,是已经打完了。

秋老虎势如破竹,纸老虎兵败如山倒。

出分日,生死日。我方以深入敌营为试探,然后以初生牛犊入虎口之势,惨遭落败,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自己的试卷上画下一个个鲜红的叉。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借敌方的话来说——你现在跟我投降,等到高考出题人会心软吗?

“我方损失惨重。”

将帅林优在数学课上痛心疾首,数学作为队伍主力军,被打得尤为惨烈。

军营里,凝重气氛蔓延开来。

出于人道主义,林优憋回了经典台词,在她的师范生涯笔记里翻翻找找,亮出一句更为经典的台词:

“考得好的同学再接再厉,考得不好的同学……也不要气馁。”

林优简单点评了一下这次的数学试题,翻了个面开始讲题。

庄绯气馁地倒在桌子上。

成绩单还没传下来,她就给自己判了死缓。

考试仅次于等分数煎熬的,莫过于成绩出来以后在全班里传阅成绩单,每一个人的分数都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像流水线里经过重重加工的半成品,最后的一道工序就是社死。

刺眼,刺耳,刺心。

一张纸条像快递传送带一样传送到桌面,莫烟焉笔锋凌厉的字迹再一次划伤了她的心。

“借下数学答题卡。”

短短六个字,她消化了六十秒。

庄绯用了六十秒来饰演和掩饰恼羞成怒,然后仅用十五秒就演示了什么叫随机应变。

提笔、落笔,她把纸条传回去。

莫烟焉低头扫了眼,只有寥寥几字。

和莫烟焉的凌厉笔迹不同,庄绯的字更娟秀,也更圆滑,就像没有棱角的鹅卵石。

“没对答案。”

她嘴角抽了抽,微不可察地扫了眼同桌刻意用课本压起的答题卡,转身求助后桌。

然后莫烟焉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数学课下课,庄绯被林优叫去办公室。

下一堂是活动课,但对于学校而言,除了主课都是自习课,林优并不急着放她回去。

上课铃响起,有人匆匆忙忙夹着书出去。办公室门大敞着,冷气往外散。

林优坐在工位上,长手点着她的答题卡,上面的字迹眼花缭乱,几乎难以分辨出字形。

林优在脑海里大浪淘沙,良久,才吐出一句:

“庄绯,你对数学有什么意见吗?”

庄绯垂眼扫了两眼桌上有如鬼画符的卷面,大脑短路了很久——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说她一时脑抽,把题目写错位置了?

那怎么解释一连写错三题?

连连脑抽?

当老师主观认为你想找麻烦的时候,无论是实话实说还是信口胡诌,都只会留下自暴自弃的印象。木已成舟,也许他们心里早就有了对学生的判词,只是想听听学生会怎么狡辩。

在这种结论已经定型的情况下,任何推却的说辞都是徒劳。

庄绯大脑一白,脱口而出:“对。”

林优一愣,一句“那你为什么”临到嘴边顺原道又拐了回去,变成了“为什么”。

问题一下从找茬转变为探讨数学困难。

这是安全着陆的信号。

“因为我一直是个粗心的人,”庄绯老实巴交地绞着手,“数学需要细心,我太马虎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字字恳切。

老师虽然喜欢聪明学生,但不会为难老实孩子。诚恳分,也是印象分。

示弱就能解决的问题,没必要耍诈。

何况这里一屋子都在侧目。

所幸庄绯祖上积累下来的印象财富还算丰厚,林优没有再试探什么,在听到她的自我剖析以后反倒宽和地安慰并开解了她。

“你下次要注意一点,像你这种卷面,到了高考要吃亏的。”林优最后道。

庄绯深以为然地点头。

离开前,她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将一室清凉与其他工位上似有似无的目光一并隔开。

办公室的空调劲儿劲儿的,和外头烈日高阳反差过大,一下从冰窖里出来置身酷热高密度天气,庄绯差点没缓过来。

这感觉太让人着迷了,感觉下一秒就要两眼一闭腿一蹬去见太岁爷。

蓦地抬眼,对上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倪厌青穿着蓝白校服,背对着她站在走廊边,看这架势……像在看风景?

恰好挡住她的阳光。

庄绯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倪厌青当然不是来晒太阳的,察觉到身后动静,他快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庄绯抬眸,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厌青哥。”

如果她没看错,倪厌青似乎短暂地陷入了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从容。

像机器人接收人类语言,正在梳理程序。

“我来拿我们班的周测答案。”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片,试图让氛围变得轻松一点。

“学校总是喜欢把题出得很难,有时候宁愿和其他学校联考,也不想写学校的试卷。”

庄绯内心奇异,他也会担心考试?

她一直以为他是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或者是把考试当成兴奋剂的应试运动员。

想归想,她当然不会就这么说出口。

“是……吧?”她说。

话刚说出口,她就感觉到原本还算和气的氛围骤然下降到冰点,诡异至极。

恰逢太阳间歇性冷场,饱和阳光乍然离场,世界的色调冷下来,像末世文里描述的开场。

不对,这是植物大战僵尸的失败界面。

倪厌青露出诡异机械的笑容:“宿主你好,欢迎来到植物大战僵尸,由于游戏失败,你现在已经被同化为一只僵尸,千万不要露馅哦。”

……

庄绯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才将自己从恍惚中拔出来。

她大惊失色:“联考?什么时候联考?”

倪厌青还在疑惑她怎么突然走神,看见她这副表情,一时失笑:“我没记错的话,高一的期中考应该是和其他学校或者其他市联考。”

哦,那没事了。

还远着呢。

毕竟高中的时间流速和外面又不一样。

倪厌青看着她表情突变的样子,心里腾起一股异样,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以前她看到他,总是像看到瘟神,她防备着除了洪阿婆以外的所有人,他也是“所有人”里的一员。

他们都说,庄绯没良心。

他的阿爷却告诉他,庄绯很可怜。

“你们出门在外,要相互照顾。”阿爷说。

他想告诉阿爷,她根本不搭理他,但想起她一个人在小学校园里背着大书包,形单影只穿过长长走廊的背影,又把话咽了下去。

她像一颗鹅卵石,看起来钝钝的,没什么棱角,心里的密度却很大。

硬邦邦的心。

除了洪阿婆,谁也走不进去。

他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这么生动。

原来庄绯不是机器人,她会惊讶,会不屑——她甚至还会生气。

这太神奇了,就像另一个庄绯。

“谢谢你告诉我,”原本的庄绯僵硬地扯起嘴角,“我要回去上课了。”

倪厌青愣在原地,看着她扬长而去,不可置信:

庄绯居然还会笑。

高一一班教室,人影齐整。

自习课,比主课多一分诱惑,又比娱乐课程多一分古板。它有很多花名,有时叫美术课,也有时叫音乐课,有时又叫心理课……

学生时代不懂,为什么美术老师和音乐老师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不是私事就是公事,不是结婚就是参加婚礼。

当然后来也没懂。

但不妨碍一次次地期待,又一次次失落。

以至于到了后来,就像哈利波特期待他的父亲詹姆波特冲出来使出守护神咒一样,明知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却还是会抱有期待,然后再失望地接受父亲已然离开的落差感。

这是一种有别于时间转换器的循环往复。

但学生终究不能自己上去讲课。

但对于学生,期待是一件很纯朴的事情:

比如数学课上,数学老师突然接起一个45分钟的电话;比如自习课上,不停参加婚礼的心理老师大驾光临;比如跑操之前,猝然下起中雨;比如一觉醒来,收到假期延长的消息……

期待,是人生的福灵剂。

也许不期然就实现了呢?

庄绯回到座位上,默默掏出物理练习册,开始期待林优大步冲进教室,撕掉讲义宣布地球即将步入末世,所有学校暂行取缔的伟大消息。

这将是历史性的一页。

庄绯边想着,边在练习册上写了个日期。

高一物理不难,难的另有其人。

莫烟焉又给她递小纸条。

“你知道你这次数学考了多少分吗?”

锋芒毕露的笔迹,就像莫烟焉的个性。

庄绯老实写道:“不知道。”

她把纸条传回去,继续写题,但心里痒痒的,怎么也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成绩单应该早就传到其他组了,她只能抓心挠肝地等待莫烟焉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大人不记小人过。

莫烟焉效率很高,她把她所有科目的成绩包括排名都记下来了。

庄绯:

总分xxx,排名xx

语文xxx,排名xxx

数学xxx,排名xx

英语xxx,排名xx

物理xx,排名xx

化学xx,排名xxxx

生物xx,排名xxx

政治xx,排名xxx

历史xx,排名xxx

地理xx,排名xx

下面还有一行埋在括号里的小字:

(如图,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庄绯内心苦涩面上不发,转头看向一脸坏笑的莫烟焉。她刚刚特意只给了位数没有给具体成绩,就是想看到庄绯吃瘪的样子。

庄绯勾起笔,用英文字母写下一笔,放到她的桌面上。

莫烟焉难得地没有急性子,而是从书桌里掏出数学书,假模假样地开始预习新课。

但庄绯却眼尖地瞟见她压在数学课本下的《青年文摘》。

“……”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直到下课前5分钟,莫烟焉才悠哉哉地把翻转在桌上的纸条翻过来,但在看清纸条上的内容后,她志在必得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有别于庄绯的含蓄,莫烟焉仅用15秒就演示了什么叫恼羞成怒。

“庄绯你装什么?!”

而始作俑者庄绯佯作好好学习的好好学生,兀自在物理练习册上勾勾圈圈,装作没看见。

摊在桌面上的娟秀笔迹赫然写着:

o.

※※

福灵剂,是哈利波特里的幸运药水。

在魔法世界里,它是可以带来好运的魔药,但在麻瓜世界,尤其是对于庄绯这种不谙魔法的麻瓜,是一种幸运的期待。

莫烟焉本意也只是想逗一逗她。

她以为庄绯藏起答题卡,是不好意思让她看到她苍白无力的卷面,却没想到她深藏不露。

她顿时有种明明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当咸鱼,结果另一条鱼一声不吭鱼跃龙门一举飞升,最后只留下她一条寡鱼独守臭水沟的背叛感。

到最后,只有后桌和她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她被庄绯伤害,后桌被成绩伤害。

不过后桌似乎不太愿意和她抱头痛哭。

也许后桌也被她伤害了吧。

莫烟焉举着纸条,像是拿着庄绯致命的账本一样耀武扬威,“庄绯,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但庄绯只是抬头看了眼时钟,然后又迅速低头,在物理练习册上对完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才慢悠悠地分出心神去给她眼色。

与此同时,下课铃响起。

庄绯没急着起身。

她等了会,看到第三组中间位置围了许多人,才放下笔,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比起草书,我还是更喜欢宋体。”

她撂下一句,转身往“灯火阑珊处”走去。

莫烟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悄悄把另一张揉皱了的纸条塞进某人高高摞起的书山下,恨恨道:“没品,草书才是最具有欣赏价值的。”

※※※

刚才数学课下课的时候,成绩单基本已经被所有人都检阅过了。

庄绯过去时,只是少数几个人在查阅成绩,但按他们左右翻阅的动作来看,大概率不是在看自己的成绩。

学生时代的成绩单就像几年后流行的八卦PPT简易版本,从一张单薄的纸上就能查探出很多讯息。

在八卦这件事上,人人都是侦探。

从学霸的成绩一落千丈到年级倒数杀进年级前100,从班里某对苗头正艳的成绩比对到班里“易如反掌哥”的成绩波动情况……

这里头学问大着呢。

但这份成绩单上只有他们班的成绩排名,就算八卦也只能内部八卦一下——应该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干,去找其他班互换成绩单八卦吧?

想想就……觉得伟大。

庄绯就在他们的翻动之间艰难地查看自己的成绩。

虽然是尖子班的江镇独苗,但她的这份还算是比较有含金量的,也难怪林优这么轻易就放她一条生路。

她在看到成绩的瞬间心领神会。

感谢阅卷老师不辞辛劳任劳任怨。

庄绯双手合十。

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句:“欸你们看,我发现言覃发挥很稳定啊,虽然他每一科都平平无奇,但是凑到一起分就高了。”

“真的,哎你别说,怪不得人家是第一。”

庄绯斜眼过去。

的确,是个六边形战士。

“欸你再看,庄绯英语也很强,但总体还是不如言覃。你看她化学那么垃圾都能上前三,我要是有她这个英语成绩早就年级第一了。”

“真的,哎你别说……你还是别说了……”

……

面面相觑。

庄绯在那两位八卦战士的注视下淡定地走回了座位。

即使中途磕到桌角,也目不斜视。

“装。”

她刚坐下就遭到了莫烟焉的语言攻击。

※※※※

开学考只是短暂地掀起了风浪,随后就被无情地打入了冷宫。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

高中时代的每一场考试都极其匆忙,留给人伤春悲秋的时间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还来不及怆然而泪下,转身又陷入新的考试之中。

毕竟开学考之后又是月考,月考前还有周测,周测之间还有随堂测验……

考之不尽,用之不竭。

……

物理课上魔音贯耳。

不知道又是哪里在维修。

老李飞刀的微弱声响时不时被电钻声淹没,断断续续的,像信号不良的老式收音机。

“加速度……”

“嗡——嗡嗡——”

“……”

“嗡嗡——嗡嗡嗡——”

老李飞刀终究不是小李飞刀。

在这场人工和机械的拉锯战中,老李飞刀宝刀已老,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人到中年,饶是自诩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他也依然难以抵抗电钻的威力。

老李飞刀今天早上还觉得人生最痛苦之事,莫如:半夜睡醒不是被尿憋醒而是被楼下酒吧的蹦迪声震醒。

这才上了不到半堂课,他就改了主意。

现在他人生最痛苦的事,是在学校这等雅致僻静之地听到电钻声……又震又刺耳,不用花一分钱就收获了双倍酒吧的体验。

极端的享受,就是极端的痛苦。

老李飞刀不是一个沉湎于享受的人。

他放下粉笔环顾教室,面色凝重。

据说从来没有人在这张脸上看出一丝破绽——因为这张脸就是破绽。

面对着一张张翘首以盼的“求知面孔”,他遗憾又不失惋惜地撂下一句:“自习吧。”

说着胳膊夹书,径直走出了教室。

就像面对高压锅成功且安全地揭开了锅盖,沉闷的课堂因为他的离开显然松了口气。

但老李飞刀忽然又想到什么,身影在教室外面绕了一圈,又从后门夹着书拐进来。

脚步不重不轻,却骤然惊起一片翻书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矩同样适用于学校,学生在与老师胶着的过程中不断进化并且提高免疫力,从而形成天然的直觉和技能——

闻步频循声。

这是每一个在学校环境里,没有被规则淘汰掉的学生具备的基本被动技能。

“你猜他为什么回来?”

庄绯的胳膊被隔壁戳了戳,但碍于课堂纪律,她只是小幅度地扭过头。

她放低音量问:“为什么?”

“肯定是怕被摄像头拍到他早退的证据啊,”莫烟焉贼眉鼠眼地靠近她,“我听说他们提前下课十五分钟早退的话,要扣五块钱。”

她煞有介事地冲她比了个数字5。

五块钱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平白无故被扣钱的,不然代课文化也不会发展得如火如荼。

庄绯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头顶上24小时全天候教室监控,刚想问莫烟焉是从哪里听说的,学生天然的敏感雷达瞬间就响起无声的警报。

而挑起话题的莫烟焉早已嗅到了不寻常的火药味,早像只趋利避害的草履虫缩起了脖子。

大难临头各自飞。

庄绯僵硬地转过身子。

乌云遮日。

前一秒还在嫌电风扇风不够大,后一秒就感觉后背凉嗖嗖。

世界上最好的制冷机,来自闻城一中老李飞刀。

她佯装翻书,企图蒙混过关。

老李飞刀多年磨炼,早就淬炼出来一套独属于老教师一派的喜怒难辨和不怒自威。

这是一种连电钻声也无法抹除的气质。

“怎么不翻了?”

老李飞刀阴阳莫辨的声音盘旋在上空。

大多数时候,老师的话是需要翻译的。就比如这句“怎么不翻了”,就表达了作者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愠怒之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爱之深责之切,体现了作者对学生的负责和对工作的敬业。

也侧面体现了庄绯的思乡之情。

彼时的她还不具备“厚脸皮”和“不要脸”两个在社会上立足的基本要素——呸,谬言谬言,是两个在社会上坑蒙拐骗的不良要素。

15岁的庄绯老实巴交,面对质疑,她老老实实地拿出了之前写好的练习册,摊开,摆在桌面上,试图通过努力的痕迹来唤醒师生情谊。

她从第一页翻到他今天教的那一页,甚至翻到他没有教的后几页。

老李飞刀默默看着。

他最终吐出一句:“继续努力。”

他敲了敲练习册,从她身后离开。

“咚咚”声混杂着电钻声,让人分不清是夸奖还是赦免。

老李飞刀在教室里晃悠了几圈,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当然他没有警犬可爱。

但他在谁的课桌上停下来,谁就该担心自己是不是露馅了。

老李飞刀疏而不漏,一连俘获了好几个课上看课外书的大胆狂徒。但他只是默默施威,让他们自觉把课外书收进课桌里,并不插手。

老李飞刀,是个廉洁的好官。

离下课铃响十五分钟时,这位清廉好官夹着书默默消失在后门口,再也没有杀回来。

电钻声像送别曲一样伴随他离去。

“他一点班都不想上啊,”前脚刚走干净,后脚莫烟焉就忍不住埋怨起来,“憋得我胃疼。”

她说着从练习册下抽出杂志。

庄绯发出疑问:“你不是靠肺呼吸吗?”

“正常,她的器官是散装的,跟我们正常人不一样。”后排的羊晓邑不客气道。

羊晓邑坐在莫烟焉后面。

他长了一张白净的小脸,眼睛很亮,面相看着还挺好相处的。

听莫烟焉说,他们初中就是一个班的,甚至连初中也是前后桌。

庄绯认为,这是莫大的缘分。

莫烟焉显然不这么认为。

也许她觉得这是一桩孽缘。

她反唇相讥:“你还是多上点网吧,连胃是情绪感官都不知道。”

羊晓邑嘴唇动了动,倒是没反驳。

庄绯深以为然:“难怪我每次考化学之前都会觉得肚子疼。”

“那你是真能憋。”

“不是拉肚子,就是纯肚子疼。”

“……”

说来也巧,临到下课,电钻声就停了。

莫烟焉乐了:“你说这师傅是针对老李飞刀还是针对纪继绝啊?”

庄绯头也不抬就回:“都不是。”

纪继绝,是老李飞刀的本名。

老李飞刀被叫老李飞刀,是因为他课上曾经有意无意提起过天涯美男焦恩俊曾经主演的武侠古装剧《小李飞刀》,并暗示自己和主人公李寻欢在长相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处。

某学生大胆接话:“老师,那您也是个宝刀未老的角色啊。”

彼时的老李飞刀还没有意识到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只是一昧“谦虚”地笑:

“哪里哪里。”

老。

一个“老”字,涵盖所有。

高一一班的学生戏称其为“老李飞刀”。

……

莫烟焉凑过来:“那是什么?”

“是老李飞刀针对他。”

“怎么说?”

“你看啊,”庄绯放下笔,一脸正色地认真分析起来,“他早不上课晚不上课,师傅一打开电钻他就上课,这不是故意给师傅添堵吗?”

“……真有你的。”

羊晓邑从外面接水回来,恰好听到她们的谈话,适时加入进来。

“那你们知道他为什么针对师傅吗?”

“为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

“因为……”

羊晓邑咳了咳嗓子,正色道:“因为他是纪继绝,邪恶的绞丝旁。”

莫烟焉:“……”

庄绯:“……”

沉默像病原体一样四散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才经历过一记重击的莫烟焉忍无可忍:“绞丝旁怎么了?”

羊晓邑这才像抛出谜底一样洋洋得意:“绞丝旁的人心眼子多。”

他说完自己先大笑起来。

然而情况却不像他内心想象的一样。

没有欢笑,只有沉默。

莫名被扫射到的庄绯也忍无可忍:“我听说名字里带‘晓’字的人都不是善茬。”

“这两句话跟《爱情公寓》里说‘爱吃青椒的女生都不好惹’一样莫名其妙。”莫烟焉翻了个白眼。

笑话太冷,话题最终以羊晓邑惜败,庄绯轻伤,莫烟焉大获全胜收尾。

※※

北上广没有眼泪,高中生没有周末。

周六全天和周日半天都是自习课。

前几周都老老实实自习的学牲们难以忍受无聊的课堂氛围,本着“人生得意须尽欢”积极面对生活的原则,纷纷开始寻找消遣。

但碍于24小时全天候眼线,这些动静都尽量掩在桌面之下。

庄绯默默扫了眼周围,后桌同桌加起来三个人,每个人的练习册下都压着一本封面五彩斑斓的《花火》。

不用想也知道是莫烟焉的手笔。

她心念一动,小幅度地靠近,偷偷用胳膊捅了捅旁边正入迷且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桌。

莫烟焉的半个胳膊瞬间僵硬,右手熟练地挑起笔,草木皆兵地开始往课桌上堆练习册。

她心虚地僵持了会,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刀子一样的目光辗转过来,尽数插在罪魁祸首的身上,无声胜有声。

庄绯摆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这是要封口费来了。

莫烟焉了然一笑,从桌子里掏来掏出,掏出一本《鹿小姐》。

看多了写实,偶尔看看言情小说换换脑子,莫烟焉认为这才是劳逸结合的本质。

她不仅自己看,还鼓励身边人一起看。

因为妈妈说,分享是一种美德。

她们像地下交接情报的工作者一样,默默传递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

美德大师莫烟焉完成了自己的交接使命,光荣退役,扭头继续沉浸式看小说。

把杂志压到练习册下的那一刻,庄绯油然而生一种“小说事业的传承就靠你们这一代了”的责任感。

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庄绯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

某天课上,节度使林优送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国庆比月考先来了。

坏消息是:国庆过后就是月考。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莫烟焉从她在其他班的眼线嘴里打听到一个更坏的消息:月考两周后就是期中考。

抗议如鲠在喉,给人一种给一个甜枣打一巴掌的窒息感,偏偏还不能说不。

这是一场盛大的PUA。

庄绯辣评,恨恨地撕掉只写了半面的草稿纸——这是新时代的游行示威。

一下课,莫烟焉就无力地倒在桌面上,佯作一副误食毒药人事不省的样子。

她无力道:“要不说神仙犯错都要打下凡来历经轮回之苦,敢情做人是真苦啊!当学生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被校领导PUA也就算了,以后上班当牛马了还得被领导PUA……”

羊晓邑深以为然,重重拍着同桌蔡京承的肩膀,同样是一脸生无可恋。

“别说了,我连跟我妈出去买东西都要被老板PUA,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PUA,而我天生自带PTSD。”他甚至戏精地抹了抹眼睛。

蔡京承也不跟他矫情,直接给了他一拳。

羊晓邑痛呼:“老蔡你发什么狗疯!”

蔡京承冷笑:“以后不要对世界PTSD了,对我的拳头PTSD吧。”

“爱之深责之切,打是亲骂是爱,蔡京承同学你是周处除三害!”

莫烟焉闻讯而来,给蔡京承竖了个大拇指。

千载难逢,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羊晓邑的机会。

蔡京承听不懂,只一昧说“哪里哪里”。

庄绯倒是听懂了,她莞尔:“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啊,周处除三害除的是哪三害来着?”

“这我知道啊,”羊晓邑正指望着扳回一城,语气里藏不住的得意忘形,“蛟龙、白额虎,还有——”

“庄绯!”

话题中途被打断了。

庄绯回了个头,见后门一个人影闪出去。

是恶作剧吗?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教室走廊外,闲闲立着的人径直扫过来的目光却不是这样。

“我出去一下。”

庄绯起身,没留意到莫烟焉的咋舌声。

“……第三害是庄绯吗?”蔡京承好奇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

八卦的火焰已经熊熊燃起,蔡京承的求知欲被果断且一致地屏蔽在外。

※※※※

走廊上,一身蓝白校服的倪厌青长腿交叠,靠立在柱子旁边,很是惹眼,和来来往往穿着红白校服的高一新生格格不入。

路过的人投来好奇的眼神。

虽然庄绯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倪厌青长得的确不赖,又气质出众,放在人群里很容易引人注目。

她最害怕的就是站在聚光灯下任人围观。

“换个地方说?”她说。

倪厌青也感到周围的目光有点刺目,他点点头,跟随庄绯的脚步走到楼梯间。

与此同时,教室里的几个人失落地收回了严阵以待的目光。

莫烟焉愤愤道:“这么玩不起?”

“要不你跟去?”羊晓邑紧随其后。

“想骗我当出头鸟?你想看自己去看啊。”

“吃枪药了你?火药味这么冲。”

“……正常交流,谢谢。”

一边看他们斗嘴的蔡京承持之以恒地发问:“第三害是什么?”

闻城一中一向遵循“会当凌绝顶”的理念——

把尖子班放在高层,所有班级分布从五楼到一楼,按班级序号排列。

每层楼有五个班级,除了五楼一二班是尖子班,其他都是平行班。这些平行班里,不乏一些因为中考失误散落民间的沧海遗珠,但也不少是纯被偏科所拖累。

按照闻城一中重理轻文的尿性,文理分科过后,五楼就会被文科班占领,理科班全体撤到四楼,分出一个C9班和另外三个尖子班。

闻城一中的教学楼是很典型的南方教学楼,就像一个超大型四合院,中间用办公楼隔开高三和其他年级,高一高二的教室相对而立,由连廊连起沟通的桥梁——厕所。

厕所里常常人满为患。

越相近的两个年级往往越容易激化矛盾。

每一届高一学子,都在骂声里涅槃重生,成为高二学子,然后延续传统,继续骂新高一。

表白墙上字数密密麻麻的投稿,都是高二学长学姐对高一学弟学妹的控诉。

蒙冤受辱的部分高一学子不服,对学长学姐的无差别扫射给予了更猛烈的回应。

磨合期,势同水火。

有时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还能时不时听到人群里学长学姐对高一的抱怨声。

长此以往,庄绯一看到蓝白校服就发怵。

用羊晓邑的话来说,这就是PTSD。

……

倪厌青自是不知庄绯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问:“国庆一起回家吗?”

庄绯皱了皱眉。

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相邀一起回家的地步了?

托辞在心里绕了个山路十八弯。

她说:“我国庆留校。”

婉拒,就是委婉地编一个谎言,再拒绝。

庄绯对这套流程很熟悉。

出乎意料的是,倪厌青没有探究这句话的真伪性,也没有啰里啰嗦地劝她常回家看看,反倒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

“嗯,我知道,你学习很紧张。”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不过看他一脸笑容可掬,也不像是反讽。

上课铃打响,庄绯来不及深究倪厌青的言外之意,匆匆告了别,往厕所方向跑去。

她擅长顶风作案。

在别人往回跑的时候,往反方向跑。

刚回到座位上,蔡京承就凑过来。

“庄绯,第三害是什么?”

第三害?什么第三害?

庄绯脑袋一下没转过来。

她听到羊晓邑压低声音说“春春姐来了”,蔡京承才恹恹地收回脑袋。

她没细想,转头翻开语文课本。

春春姐姓郎名春,投身教学行业二十余年,语文教学经验丰富。

闻城一中历届唯一一位省文科状元何霏,就是她带出来的学生。

春春对自己的教学生涯引以为傲,每每上课都要想办法不经意提一嘴自己的光辉历史和教学理念。

光荣榜上,何霏和春春的甜蜜合照已经掉色,但春春姐对这位得意门生仍思念不减。

春春把书往讲台上一撂,锐利目光透过凸透镜片扫视全场。

“今天我们来讲《鸿门宴》,大家把书翻开让我检查一下预习情况。”

春春讲究先自学再听课,上课前必先巡视教室一周,检查预习情况。

但了解春春就知道,预习不是硬性要求。

她向来唯分数论,先看结果再论对错。

像莫烟焉这种成绩名列前茅的语文尖子生,哪怕上课看数学书,春春都不会说一句重话。

当然莫烟焉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挑战春春的底线,她最多在语文课上看四大名著。

春春绕了一圈,回到讲台上。

“上次开学考,其他班老师和我说有道古诗默写题超纲了,刚好就是今天这篇文言文要学的,”春春冷漠地扫了眼,“大家还记得上次要你们默写的是什么吗?”

嚯,这是要点人了。

庄绯低下头佯装记笔记,避开春春的目光,却瞥见一边莫烟焉脸色淡定地将桌上的聊斋翻了个页。

庄绯心服口服。

这才是真正的顶风作案。

不过她也不是不记得。

她只是习惯性逃避点名。

她在点名这件事上有诸多痛苦的回忆。

春春感到气氛到位,锐利目光定格。

“蔡京承,你来说。”

身后传来椅子慢吞吞挪动的声音,蔡京承直愣愣地发问:“说什么?”

春春的镜片反出危险的光芒。

羊晓邑在一边以手作掩,偷偷泄题。

但蔡京承没听清,反被春春揪出来:“怎么还有外援啊?”

羊晓邑默默闭嘴,投去同情的目光。

虽然这么说有点匪夷所思,但蔡京承对语文就是一窍不通,他连中考作文都只写了一半。

“不记得了吗?”春春眉毛拧起来,复展颜:“那让前桌说。”

在点名提问这方面,几乎所有老师都默认,前后左右桌具备连带责任。

庄绯认命起身,椅子腿在身后划出声音。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嗯,回答对了。”春春的眉眼骤然舒散,但很快又拢起,“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道题,我们班竟然只有65%的正确率!”

她抬手,示意庄绯和蔡京承坐下。

庄绯嘴角抽了抽。

刚刚不是说超纲吗?

恰好是舒适区,一边的莫烟焉一副岁月静好的嘚瑟样。

春春苦口婆心:

“同学们啊……学校的教学理念我不做评价,但语文作为三大主科之首,你们要多上点心啊……哪怕你们分出五分之一写数理化的时间给语文,这道题都不会丢分。可能有的同学觉得两分没什么,但高考千军万马,一分就能压倒几千个人,你们还觉得两分不重要吗?”

“重要……”台下传来稀稀散散的附和声。

春春一向对学校重理轻文的观念深恶痛绝,但她也知道,一班作为尖子班,基本已经内定为理科班了。

多说无益,她叹了口气,拿起课本。

“好了上课吧,今天我们来讲讲这篇《鸿门宴》,“鸿门宴”这个词大家应该都不陌生……”

※※

国庆放假那天,天不亮,庄绯就摸黑从宿舍楼出来。

她要赶最早的车回家。

天空湛蓝,辰星明媚。

她从前读鲁迅的文章,读到闰土在湛蓝的天空下刺猹的时候,总以为是一记失误,她一直以为夜空是黑色的,怎么会是湛蓝的?

但后来很久以后在某个夜晚抬眼,看见天空湛蓝,那些遥远的记忆回溯脑海……

才发现天空从来都是以蓝色为色调,黑色只是加工后的画作。

夜空在她的脑海里经过加工,成了黑色。

“庄绯!”

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拖着行李箱跑过来。

待到那人站定,庄绯才认出来是莫烟焉。

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是刚从被窝里被揪起来。

庄绯奇了:“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我差点没听到闹钟!”莫烟焉喘着大气。

她昨晚熬夜看小说,差点睡过头了。

“你刚起?”

“是啊,我花十分钟就从宿舍里出门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嗯。”

庄绯觉得,她这极具含金量的十分钟,应该花了不少代价。

比如,她松松垮垮的外套……

再比如,她没扣好的衬衫扣子……

庄绯笑她:“你要走光了。”

莫烟焉低头,花容失色,赶紧扣好扣子。

她们出了校门,往车站方向走去。

北半球逐渐公转到了昼短夜长的位置,六七点钟的天空赋予大地的光亮,已经不足以照亮整片灰暗。

这个路段的路灯恰好坏了,周围都是树影,婆娑起舞,两个人走还堪称情调,一个人走的话未免就有点瘆得慌。

车站灯光氤氲暖黄,站台上站了三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大多是蓝白校服的高二生,也有零星几个穿黄白校服的高三生。

“哎庄绯,你好像是江镇中学考上来的,”莫烟焉扭头看向庄绯,眼神带着雀跃,“我听说你们江镇今年就三十个人考上我们学校,我们班又只有你一个江镇的,那你是不是第一名啊?”

庄绯抿嘴,“我说不是你信吗?”

“信。”

庄绯扭头,“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莫烟焉上演小鸡啄米点头。

庄绯将信将疑,正想着要不要认真和她说清楚的时候,又听到耳边传来雀跃的声音:

“那我说我是我是当代大文豪,你信吗?”

“……”

这场话题最后因为庄绯的沉默无疾而终。

莫烟焉住在闻城市区,她只需要坐一趟公交就能到家,但庄绯至少还要转五趟,再走一段路才能见到江镇的入口。

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伤情之余,她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莫烟焉倒是比她更应激,指着倪厌青的鼻子好一通“你你你”,又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什么,指着庄绯又一通“你你你们”。

庄绯苦笑着拉下她乱舞的手肘,往她那侧靠了靠,才和倪厌青打招呼:“好巧,厌青哥。”

确实挺巧,她起早贪黑就是为了避开倪厌青这尊大佛,却忽略了对方和她一样归心似箭。

不过她经常说谎话打草稿。

从说谎的那一刻就开始圆谎,这才是一个撒谎者最专业的态度。

她想起小时候洪玉柳带她去买醋,老板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洪玉柳听不懂的普通话,她在两个人之间交涉毫无障碍,但她选择了闭嘴,因为她看到老板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雪碧。

误打误撞,她收获了一瓶饮料。

那些不知其中内情的熟人,得知洪玉柳买醋买成了饮料以后哭笑不得,反复将这件事拿到饭桌上鞭尸。

庄绯作为既得利益者,得了便宜从不卖乖,在他们屡次将此事作为糗事提起时,绝口不提知情一事。

在没有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如果不能妙语连珠,那么沉默,就是最好的圆谎方式。

庄绯不打算解释。

但倪厌青也没问。

他似乎总是如此识趣。

“学长好!”莫烟焉一脸慷慨激昂,好像说的不是“学长好”,而是“大哥好”。

庄绯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你干嘛?”

莫烟焉正色道:“见到长辈要问好。”

长辈?他算哪门子长辈?

庄绯撇过头去看车。

“用不着这么客气,”倪厌青微笑,“下次带瓶会稽山就更好了。”

莫烟焉愣了愣,开朗地咧开嘴笑了:“风好大我听不清,什么?你说你要跟庄绯一起回家?”

“……莫烟焉,你车来了。”

庄绯拽走笑出重影的莫烟焉,强行把她塞到了行列里。

莫烟焉笑得打鸣,她坐在靠窗处,拉开车窗大喊“庄绯国庆快乐”,随后不顾站台上所有人的目光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庄绯勉强接受了她的热情,在公交车即将开走的前一秒轻轻说了句:

“也祝你国庆快乐。”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下意识也比了个大拇指。

站台上又站上来了不少穿着红白校服的高一学生,庄绯和倪厌青被迫挤到公交站牌旁边。

“我有一条只用转三趟车的路线。”

庄绯抬头,倪厌青眼睛定定地盯着手里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公交线路图,上下比划。

她看过去,不自觉念了出来:“先坐312路,再转215路,然后再转609路……”

好巧不巧,一回头就是312路公交车。

这趟车没什么人上来,庄绯上车后找了个靠窗的单人单座。

她有祖传晕车。

倪厌青在她身前落座。

公交车上常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气味,一种空间密闭的气味,尤其是人多的时候,这种气味就愈加浓烈。如果师傅的车品再差一点,那就是地狱般的生存游戏。

这趟车的师傅车品还算不错。

对于晕车人而言,没有突然的加速和减速,已经足以称得上极好的车品了。

庄绯一上车就靠在座椅上假寐,如果有呕吐的感觉,她就以打哈欠的方式拐弯。

她管这个叫自我欺骗法。

和小孩一样,身体也是需要哄着的。

但人大概是不经夸的,在她刚刚肯定了师傅的车品和车技以后,师傅一个急刹,差点把她的天灵盖劈在前面的座位上。

前面是红灯,车停了下来。

庄绯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撞上倪厌青犹疑的目光。

“你……晕车吗?”他的语气里带着迟疑。

她点头,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魂魄就要归西。

倪厌青像是叹了声气。

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他低下头,从书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只白色的口罩。

“戴上吧,可能会没那么难受。”

庄绯没有拒绝。

毕竟中国人有句古话说得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

倪厌青不知道她晕车,也无从体会晕车人的感受。

因为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庄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

她学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让她在难受的时候给自己添堵。

倪厌青拆开外包装,把口罩展开给她。

“谢谢。”

她还没有晕车到无法自理的地步,理智尚未完全泯灭。

话说她都晕车了还这么讲礼貌,洪玉柳要是知道肯定要设酒杀鸡作食,比她考上清华还兴奋——毕竟她在亲戚圈里是出了名的没礼貌。

倪厌青的反应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他短暂地愣了一下,很快就调整过来。

但庄绯这会没功夫深究他的心思,她自顾不暇,只想赶紧下车。

追求幸福总是要褪层皮的。

她安慰自己。

他们在下一站下车。

庄绯五脏俱疲,有如林黛玉附身,虚弱地捂着脑袋,像刚刚找回自己丢失已久的记忆。

倪厌青走到一边去看公交站牌。

陌生的站台,稀少的人烟,天空微亮。

脑海里的红光一闪而过。

她有点后悔刚刚跟倪厌青上车了——万一这货把她卖了怎么办?

太大意了,像这种熟人作案也不是少数,大清早的最适合犯罪团伙游荡了——她又人生地不熟的,倪厌青如果真是人贩子同伙,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心里认定倪厌青的人品没问题,但这样危险的环境还是让她有点后怕,也可能是由于晕车导致大脑激素分泌紊乱,她感觉周围的树丛里随时有可能钻出来几个拎着麻袋的人贩子。

人贩子邪恶地笑着:“姑娘,去哪啊?”

……

被害妄想症。

庄绯甩走了脑袋里的想法,但一辆灰色面包车果真在站台旁停了下来,半开的车窗露出师傅叼着烟的侧脸,烟雾缭绕。

她蹙眉,不自觉地屏住了气息。

“妹子,去哪啊?”师傅张嘴就是一口正宗的闻城方言。

这个路段车流量适中,但人流量少,很像犯罪题材电影里的取景地。

庄绯独自坐在站台上,那一刻恍然生出一股孤立无援的茫然感。

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像个自闭症小孩。

师傅左右看了眼,劝道:“这里公交车很难等的啦,有车不坐是傻子,车费好商量嘛。”

她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还是摇头。

师傅还想说些什么,瞥见旁边刚才公交站牌旁边的高个子高中生走过来问:“师傅,咱能开去北京吗?”

倪厌青道:“我们在研究从闻城坐公交车到北京的线路,再转213趟就到北京了。”

师傅捏着烟的手一滞,旋即反应过来。

他面色尴尬,“开什么玩笑啊哈哈哈……等你们坐到北京一个学期都过去了。”

“行了,你们爱等车就等吧。”

他关上车窗,面包车疾驰而去。

庄绯若有所思。

倪厌青坐到她旁边。

“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你刚刚说的方案可行吗?”她答非所问。

“什么方案?”他回忆了一下,莞尔道:“你是说坐公交车去北京啊?”

“……嗯。”

他认真想了想,道:“按理说是可行的,但是很麻烦,而且耗时间。得不偿失。”

“这倒也是。”

像她这种晕车的人,坐一趟公交车下来都要死要活的了,要是真坐213趟,估计半路上就把小命给交代了。

庄绯认真想了想自己在车上上吐下泻的绝美画面,立马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215公交车缓缓行驶而来的那刻,庄绯不免腹诽,面包车师傅的话果然还是存在危言耸听的成分。

后面的两段路显而易见的平稳多了。

庄绯成功在九点钟之前赶回了江镇。

她跳下车摘下口罩,不顾倪厌青诧异的眼神,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

吾心归处是吾乡。

她其实是个恋家的人。

远远的,庄绯看见了迎面赶来的洪玉柳,她大概是刚从菜园里摘完菜,手里还提着一捆碧色的长豆角。

“阿婆!”

庄绯拎着行李,追过去埋进她的怀里。

洪玉柳被孙女撞了个满怀,大笑:“这次放多少天?”

“七天!”

“好啊,回来帮我种菜。”

……

祖孙二人笑嘻嘻的,一时没留意到一旁局促站着的倪厌青。

洪玉柳放开了庄绯,转头道:“厌青,你也放假回来啦?”

“是啊洪阿婆,我和庄绯一起回来的。”

“这么巧,来我们家吃午饭吧。”

洪玉柳发挥热情好客的特性,强硬地拉着倪厌青和庄绯往回走。

虽说盛情难却,但倪厌青还是以回家放行李为由,婉拒了洪玉柳的热情相邀。

“行,这么久没回家了,还是先回家吧。”

洪玉柳松开他的手臂,善解人意道:“下回我再让小绯叫你来啊。”

如果是其他成人,庄绯可以十分笃定这个“下回”遥遥无期,但这是洪玉柳,庄绯分不清她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她一向是个能把客套话说成真心话,再把真心话说成客套话的人。

洪玉柳告诉她,大多数情况下,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不重要,重要的是说好话。

别人听进去了,那就是真话。

总之倪厌青对这番好话是受用的。

“谢谢阿婆,下回我一定来。”他说。

倪厌青的这句“下回”,她也分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

※※

洪玉柳是个闲不住的人。

打庄绯记事起,她每天的生活就丰富得让人汗颜。

每天一大清早天不亮,洪玉柳就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里熬粥。这粥不是给人熬的,熬出来以后盛到盆里面撒上鸡饲料,搅拌均匀,再端去鸡舍里喂鸡。

喂完鸡,洪玉柳的一天才正式开始。

她要挑水去几里地外的菜园里浇菜,还要回来给家里的猫狗做饭,顺便把鸡舍里的鸡放出来锻炼身体。

庄绯不在家的日子里,鸡舍里的母鸡下了一筐子鸡蛋,都被洪玉柳囤起来,塞到厨房里。

她领庄绯去看母鸡孵出来的小鸡。

雏鸡的毛色是暖黄的,小小的脑袋时不时低下去啄地上的米粒,不吵不闹,像从街上买的机械宠物。

一、二、三、四、五……一共六只雏鸡。

庄绯趴在围栏上看,它们也不怯场,自顾自地重复低头的动作。

庄绯问:“它们不会觉得无聊吗?”

洪玉柳不知道又在忙什么,头也不回道:“畜生哪里懂这些,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这倒是。

她使坏地把手探进去,贴在雏鸡毛茸茸的羽毛上,暖意透过羽毛传递出来。

雏鸡颤颤巍巍地躲避她,继续去啄地上的米粒。

一连几天,庄绯都去看这些雏鸡。

它们被洪玉柳养得很好,毛色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但一想到它们长大以后到处拉屎的修罗场面,庄绯又头疼起来。

但她后来得知,这些雏鸡只活下来了一只,其它的几只都生病死掉了。

她也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但洪玉柳大概是要难过了,她精心养护的雏鸡终究还是没长到可以报效她的年纪。

※※※

庄绯回到房间里,桌上还摊着几张卷子。

实际情况是,为了欢庆国庆节,九科老师发了将近二十套卷子下来,春春又额外发了几套上次月考的优秀作文模板让他们模仿,写一篇800字作文。

庄绯也不是吃素的,在国庆放假前的一个晚自习笔耕不辍,连写三套英语试卷和两套数学试卷……现在的残局,是只剩下几套文科试卷。

它们静静地躺在桌上,从国庆的第一天躺到第六天,等待她临幸。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庄绯扫了眼,决定搁置一边。

她颓然地躺在床上。

她发现老师的谎言总是套用同一个公式。

初中老师说,等考上高中就好了。

高中老师说,等考上大学就好了。

大学老师说,等毕业就好了。

……

年长的人总喜欢用“等xxx就好了”的句式来诓骗年轻人,但好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来。

迷茫。

月色绕过云层,从窗子外面摸进来,轻轻落在她的脚边。

半睡半醒间,她听到隔壁倪阿爷叫倪厌青开电视。

过了一会,她听到了倪厌青的声音,温润的、温和的,像温顺的水豚。

接着她听到电视里突兀的枪声。

枪林弹雨,悲壮奏乐——倪阿爷又在看抗战片了。

“小青啊,”他说话很慢,“你今年是不是上高一了?阿爷好像还没有给你包红包咧!”

她听到倪厌青清晰的笑声。

清晰笑意在话语里蔓延开来。

“阿爷,我已经读高二了。”

……

像是白蛇水淹金山寺,水漫金山漫过她的心头,带来的却是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快意。

她想自己大概也是羡慕倪厌青的吧?

她也曾向往成为和倪厌青一样的人,可她移花接木,内里的养分却养不起这棵参天大树。

这只会透支她的生命。

她永远成为不了倪厌青——

她注定只能做庄绯。

※※※※

有人七步成诗,有人七日成“尸”。

次日。

庄绯被洪玉柳“咚咚咚”的动静吵醒。

他们家是平房,从庄绯的房间里出来,对面就是厨房。洪玉柳像满汉全席的顶级厨师,把厨房搅出翻天的动静。

她困倦地睁开眼,昨晚熬夜赶作业,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日光从窗帘罅隙不由分说地挤进来,落在她的眼皮上。

假期苦短日高起,由不得她不起。

在脑海里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才从床上爬起来,床头手机上跳出几条消息。

庄绯往上翻了翻历史记录。

【当代谢道韫】:庄绯女侠!救命啊!

【当代谢道韫】:我穿越了,穿越到了我的高中时代!上一世,我因为没写完作业被数学老师乱棍打死……重来一世,我一定要在国庆收假之前写完数学作业!

【当代谢道韫】:参考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伟大行为,多少论文都是通过参考才成为史诗级巨作,参考作为一种借鉴方式,对我们的学习生活工作具有重大影响,我们要发扬这种行为!

【当代谢道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庄绯你功德无量今后必登极乐!

【当代谢道韫】:见死不救是吧?

【当代谢道韫】:求求你了〔emoji表情〕

……

一连好几条,都是莫烟焉的杰作。

凌晨一点在消息页面刷屏,真有她的。

庄绯打开摄像头拍了几张照片,发送过去,点开回复框。

【卡夫卡夫卡】:没问题啊,参考资料记得注明一下。

【卡夫卡夫卡】:秉持诚信原则,本人温馨提示:本人不包任何售后服务,后续如有问题,请参考者自行承担后果〔emoji表情〕。

她猜莫烟焉还没醒,随手把手机往床上一丢往外走去。

洪玉柳恰好从厨房里出来,迎面碰上她。

“哟,地主小姐今天起这么早呢?”

由于她放假经常睡懒觉,洪玉柳戏称她是旧社会的地主小姐。

庄绯很是上道,回她:“起来看看我家长工活干得怎么样了。”

“行了行了,”洪玉柳拍她,“赶紧刷牙去,刷完牙帮我杀只鸡。”

“杀鸡做什么?”

“我孙女今天下午要去学校了,一连好几个月都不一定见得到,那不得给她整顿补的?”

“……行吧。”

她想说他们学校伙食挺好的,但情不可却,她也不想辜负洪玉柳的好意。

这回杀鸡不设酒,纯杀鸡。

从小到大,过年杀的鸡都是她摁的,但刽子手都是洪玉柳当,她最多算帮凶。

杀鸡嘛,也是一道流水线工程。

第一步先放血,再把奄奄一息的鸡兄放到烧好的热水里,浑身烫一遍,就可以拔鸡毛了。

偶尔也有在行刑过程中吓得大小便失禁的,或者是,抓住了前蹄没抓住后蹄,吓得它扑腾出一地鸡毛的不可控场面。

但也只是偶尔,作为一个手法娴熟的刽子手助手,庄绯还是……极具业余性的。

流水线上,她就只用参与放血和拔毛这两步工序,其他的就插不上手了。

只能捧着碗喝粥,在一边干看着。

洪玉柳准备煲鸡汤,物理意义上的鸡汤。

“等汤熬好了,你就去隔壁叫你倪阿爷跟厌青过来。”洪玉柳往锅底塞进去五花八门的材料。

“哎,阿婆!”庄绯打断她,眼巴巴的,“别放红枣,我不吃煮熟的枣。”

洪玉柳斜了她一眼,没管她,照放。

她边放边唠叨。

“你们俩现在都在闻城读书,就那人生地不熟的破犄角旮旯地,没俩熟人我怕你混不好。

“你说你这脾气这么臭,犟得跟头驴似的,在学校没人罩着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说让你跟你厌青哥搞好关系,抱紧人家的大腿,你机灵一点,别当耳旁风啊!”

“……”

洪玉柳往锅里放了几片姜,语气有点怅然,“等你一走,这个房子又空了。”

这话说的。

庄绯把碗一放,一副上井冈山起义的气势。

“那我不去了。”

洪玉柳盖上高压锅盖,骂她吃错药了。

她擦擦嘴:“我说真的,我明天就去办退学,把书都烧了,回家里给你当长工使唤。”

“别当着灶王爷的面乱说。”

洪玉柳用手推了她一把,转头毕恭毕敬地对着灶王爷画像道:“灶王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听小辈们乱说话……”

庄绯还没搞懂她退学跟灶王爷有什么关系,又被洪玉柳一把拉过去,强压着她鞠躬。

“灶王爷,您别听她的,她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当不得真的……小绯你给灶王爷鞠个躬,这个事就算过了啊。”

庄绯鞠了个躬,随后逃之夭夭。

洪玉柳哪都好,就是有时候神神叨叨的。

她逃到门口矮凳上,她们家的独生狗马路牙子在她脚边蜷起来,一人一狗对着远处的田野,一个发呆,一个假寐。

明明早上还是晴的,到中午就下起雨来。

细雨如丝,在地面砸出细微尘土。

江镇虽说是个镇,但跟村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再怎么包装,也总有石板铺不到的地方。

说起来江镇还是个3A级景区,烟雨渺渺的时候,挺像戴望舒笔下描写的那种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少了个丁香姑娘。

庄绯摸着狗头,百无聊赖。

远远的,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不是,一个撑着天堂伞的黑衣少年款款走来。

翩翩风度,风度翩翩。

花火里的小说男主跑出来了?

是谁雨天莅临堂堂3A级景区?

她睁大了眼睛,捋着狗头的手也停了下来。顾客狗嘤咛了声,不满地甩着尾巴投诉。

“马路牙子,你看那是谁?”

得益于多媒体投影仪的发展,庄绯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戴眼镜,是个资深近视眼。

她近视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走在路上,她是那种会把腿毛看成黑丝的人。

她只能指望马路牙子。

可惜马路牙子不能开口说话。

但庄绯还是循着少年的步伐,像个痴汉一样,目光追着他追到了倪阿爷家门口。

少年往外甩了甩伞上面的雨水,收拢,他提着一个黑袋子,顿了顿,朝她这边看过来。

自觉心虚,她率先低下头收回了目光。

而在倪厌青的视角里:

屋檐下,扎着侧麻花辫的少女一身青衣,正歪着脑袋专心逗狗,像书里无心世事、居于幽谷的山灵。

……也许是错觉吧。

他迈步踏进了家门。

不专注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纤瘦身影。

她踉踉跄跄奔过来,他下意识撑伞疾步走出去,替她挡雨。

不大的伞,堪堪站下两个人。

少女的眼睫毛很长,不过沾了几滴雨,一颤一颤的,像扑棱蛾子扑腾的翅膀——他潜意识里摇摇头,这太不浪漫了,还是像蝴蝶飞舞吧。

“你待会有空吗?”她问,明亮的眸子里暗含了几分忐忑。

他本想反问她“怎么了”,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有。”

庄绯又问:“那你阿爷有空吗?”

“……有。”

“那待会带上你阿爷来我们家吃午饭!”小蝴蝶雀跃道,不顾倪厌青的复杂目光转身飞走。

他错愕,目光流连在离去的蝶影上。

潜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

浅粉色衣角消失在转角,像倏忽之间掠起的涟漪,惊起一滩鸥鹭,又再度归于平稳。

雨还在下。

庄绯出发时,雨还没停。

洪玉柳非要让她等倪厌青一起走。

她掰着庄绯的肩:“跟你说的记住没?”

“记住了……”

她打算阳奉阴违。

她当然知道洪玉柳用心良苦,但她觉得一饭之恩,还不足以让倪厌青分出心神来关照她。

她撑开伞,倪厌青也恰好出门。

“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钱不够就打电话和我说!”洪玉柳在身后追着喊。

庄绯走了半步回头,看见她倚在屋檐下,隔着雨幕比划,马路牙子趴在她的脚边,银丝和雨丝交织,她忽然发现她身上的紫花褂子不知什么时候褪成了浅紫色。

在太阳下晒过很多次了吧。

眼睛一热,她大喊:“知道了!”

那么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喊的。

马路牙子不知道是捧场还是吓着了,也兴致勃勃地站起来朝她吠叫,但它还没嘚瑟完,脑袋就被洪玉柳拍了一巴掌。

庄绯失笑。

这一路上天气有点凉,雨丝被风刮起来,胡乱飘进庄绯的眼睛里。

她腾不出手去撩开散落的头发,只能任由恶风吹打。

一路无话,干巴巴地走到公交站台上。

“这个给你。”倪厌青从兜里揣出一个红色的小纸包——好吧,是红包。

他笑得略显局促:“阿爷说你考上闻城一中是好事情,要给你包红包。”

昨晚的记忆顺着雨丝飘过来。

她恍然大悟:“那你呢?”

她想问,那倪阿爷有没有给你包红包?

话落在倪厌青的耳朵里,却变了味。

他本就局促的笑容一僵:“我……我现在给你可以吗?”

“……哦。”

庄绯还没意识到问题的症结,两个人互相对牛弹琴半天。

直到倪厌青从兜里掏出一张青色纸币,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

她谢绝了,以一个很蹩脚的理由。

“我不喜欢绿色。”

“……”

她不想欠他人情。

如果可以,她不想欠任何人。

※※

月考最多算个开胃菜,期中考才是后面的重头戏。

总之,杀过来了,全都杀过来了。

杀得人仰马翻。

不过这次不是期中考杀他们,是他们杀出重围,把其他几个学校的兵杀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落花流水……

二市联考,闻城一中夺得魁首。

套用老李飞刀的话来说,平时考的难,期中考(高考)就简单了。

总之,我方骁勇善战,杀得联排前一百三分之一下来都是自己人。年级主任大喜,在表彰大会上——不是,是期中考总结大会上,对新高一给予了鼓励支持与展望。

穿着很有型(肚子把衬衫撑起椭球形)的年级主任大喜过望:“我早就说过了,我们这一届生源质量高!大家果然没有辜负期待,我们闻城一中都是卧虎藏龙之辈!”

林优站在一班后面,与有荣焉。

这次期中考联排前一百里的五十人里面,一班占了三分之一,是所有班级里面占比人数最多的,她这几天来上课,脸上都要笑出褶子了。

庄绯像藏在暗处的广东蟑螂,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跟全声控摄像头似的,哪里有动静,哪里就是她的观察据点。

她和莫烟焉坐在班级队伍中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正好适合开小差。

“庄绯,你看这句话。”

膝盖上一重,她低头,腿上多了一本书。

莫烟焉最近又迷上了张爱玲,她用手指着一个段落,小声念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庄绯不解:“这句话怎么了?”

“你不觉得太精准了吗?”莫烟焉脸上浮起神往的表情,“感觉可以适用很多地方啊。”

“你说得对,就好比……”庄绯作沉思样,“学校是一座枯萎的坟,飘满了鬼。”

“……”

莫烟焉瘪嘴,遐想全消。

但她又无法反驳,气着气着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发现你在破坏气氛这方面真是天赋异禀,以后别人跟你求婚单膝下跪送上戒指,你是不是还要说,‘婚姻是一座坟墓,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不会。”

莫烟焉一愣,沉吟片刻,套用了一句金牌主持人鲁豫的经典采访公式:

“真的假的?我不信。”

她不信庄绯小小年纪就想到一把年纪了,在莫烟焉的观念里,结婚对她们这个年纪来说还是件很遥远的事。

“我不会结婚。”

莫烟焉又是一愣。

庄绯笑了笑,十二分的瞳孔里夹着十分认真道:“我说真的莫烟焉,我是不婚主义者。”

那一刻她眼睛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排斥,带着嫌恶和受伤。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庄绯。

莫烟焉这会有点无措,她眨眨眼,想说点什么话找补——

大屏恰好卡了,卡在联排名第一面上,大家低着头疯狂做笔记,比上课还要认真。

瞬间激起沸反盈天。

林优抱胸站在后面,俯瞰全场,看到班里学生交头接耳,本想出面让她们克制一下,目光却掠过大屏……

她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

与此同时,庄绯也看清了那张长长榜单上刺眼标红的几个名字。

第一名:费敏。

第二名:言覃。

一个是他们班的言覃,一个是二班的费敏,垄断了前三榜单里的两个位置,然后一路下来直到第五行,她才找见又一个他们学校的。

是她的名字。

她是第五名。

莫烟焉手下的笔动得飞快,眼睛却始终没有移开大屏半寸。

她念念有词:“1费敏、2言覃、5庄绯、8夏语冰、9倪开开、15高详祖、27吴……”

大屏蓦地一黑,随后切换成正常界面。

一片嘘声。

莫烟焉的笔终于停了下来。

草稿纸被她画得花里胡哨,庄绯看到她在自己名字旁边标了个代表愤怒的符号。

“各位同学,以上名单,就是我们本次联排前五十名,大家看一下啊。”

教导主任说让他们看一下,就真的只是看一下,不到十秒他就跳到下一个界面。

“这是后五十啊。”他说着又往后跳。

接连好几张排名,都像蜻蜓点水。

他这一举瞬间激起民怒。

“跳跳跳……他以为自己马小跳啊,我都快看不清字了。”

不知道是谁脱口抱怨,声音有点耳熟。

“别看了,这榜单上前两千看下来估计都看不到咱俩名字,等下学期文理分科咱还是老老实实流放平行班吧。”

接话的声音也耳熟。

“唉,你说我咋就没个强势科目呢?你看人家庄绯英语成绩都快顶天了,你说这成绩要是给我多好啊。”

“人家其他科成绩也好啊,你怎么就看得到她英语好?”

“因为我就英语拖后腿啊,我——”

“……”

庄绯绷着表情回头,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又多了两张绷着的脸。

这两个人还是没长记性,次次说话都不背着人,关键是两次都被她抓包。

她记得这两个人,这个想“偷”她英语分数的人叫莫霜霏,另一个叫董繁。

董繁最先反应过来,紧急补救:“你的英语真的很好,能不能说说是怎么学的?”

庄绯皮笑肉不笑:“自学。”

董繁讪讪地赔笑:“这样啊……”

这么敷衍的回话,看来是真生气了,她只能祈祷莫霜霏自求多福了。

“自学?怎么自学?”莫霜霏心直口快道。

庄绯故作高深,沉吟片刻:“自学,就是自然而然学会。”

原来是这么个自学啊……

“我懂了,谢谢。”莫霜霏脸色诚恳。

这下换庄绯愣住了。

她愣愣地问:“你打算怎么自学?”

莫霜霏开朗道:“我打算用知识渗透法。”

“比如?”

“晚上睡觉前把英语书压在枕头下面,往耳朵里撒盐增加脑海密度,然后利用质壁分离的方法让英语单词流进我的脑海里。”

庄绯违心道:“……那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论胡说八道,莫霜霏还是占了上风,庄绯甘拜下风。

“哪里哪里……”莫霜霏谦虚摆手,不依不饶地问:“所以你的英语怎么学得那么好的?”

庄绯诧异:“你真想听?”

她点点头。

“那就说来话长了……”庄绯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莫烟焉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闻讯赶来。

“这还要从我的小学三年级开始说起,说起我的小学三年级,就不得不提到对我影响深远的启蒙英语老师,说到我的启蒙英语老师,就不得不谈到她的家庭,她家一共有五口人五只鸡五只鸭五只狗五只猫五头羊五头猪五头牛五只鸽子五只乌鸦五只兔子——”

“停停停停停——”

莫烟焉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她立时采取紧急制动,阻止庄绯继续耍滑头。

她大咧咧道:“你们小学英语老师开养殖场的啊?还全都是五五五——我看你才是二百五!”

她莫名亢奋起来,一时没控制好音量。

彼时场上陡然安静下来,这个突兀的“二百五”就传到了教导主任的耳朵里。

教导主任扶了扶眼镜,目光杀过来。

他的视线也带来了其他的目光。

虎视眈眈……

有一种被人当猴看的感觉。

林优不过是出门去回了个消息,回来就发现自己班的孩子惹祸了。

她闭上眼睛,不愿面对。

沉默垄断了全场,但不是绝对的垄断。

冷清的队伍里,响起一道认真得近乎一板一眼的声音:

“对,我近视二百五十度。”

庄绯最终还是被教导主任叫去喝茶了。

不过不是因为“二百五”。

次日。

教导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端着花纹刻有竹叶的保温杯,一脸慈祥,笑眯眯的。

他说了一句经典又老套的开场白:

“你们都是年级里的佼佼者。”

她、费敏、言覃……还有几个她叫不上名字的人站在办公桌前,都是联排前三十的学生。

教导主任满意地点点头,那种表情——就像洪玉柳某天进到自己的菜园里发现豆角悄然爬上了爬架。他放下保温杯,又说了句更经典更老套的台词:

“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

“……”

教导主任笑意不减,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就打算步入正题。

“我有困难。”

是费敏。

她是个瘦高的女生,皮肤白皙,眉眼细长,长着一张很冷淡的脸,头发高高扎起来梳成一个菠萝头,校领导看着就觉得精气神十足。

“费敏?”小小的豆豆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问:“你有什么困难?”

庄绯也不解。

年级第一还有学习困难?

费敏挑眉:“我请求归还我的手机使用权,我睡觉的时候不握着手机没有安全感。”

“……”

教导主任原本如沐春风的笑脸一凝,办公室里响起几道隐忍的笑声。

费敏的手机是昨天周末自习课上被没收的,彼时离放学仅有十五分钟,临近下班的二班班主任林北香心血来潮,悄悄潜进二班教室后门,刚好把坐在倒数第二排回消息的费敏抓包。

闻城一中向来是拒绝手机入校的。

尽管年级主任屡次强调校门口有检测仪,但从来没有人在校门口就被制服,长此以往,学生也就越发猖狂。

周一一早升旗仪式结束,公告栏上就更新了一则通报批评:高一二班费敏,自习课使用违规电子产品,给予通报批评,记过处分。

“这个,费敏啊——”教导主任试图从容应对,“校规有规定,我们学校不能带手机,你这是违反校规的……林老师也只是代为保管,等到元旦放假就还给你了,你说是不是?”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庄绯很好奇费敏会怎么应对。

但费敏只是耸耸肩,通情达理地报之一笑,没再说什么。

办公室里空调力度很足,但教导主任还是擦了擦脸上虚无的汗水。他想起来正事,再度扫视办公室里的七个学生。

“你们呢,都是年级里的佼佼者……”

他这次又铺垫了一大箩筐废话,才终于步入正题:“这次找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文理分科意愿,你们入学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知道我们学校一直是理科优势比较大。老师比较了你们上次月考和这次期中考的成绩,文理发展很均衡,所以就想问问,你们打算选文还是选理?”

庄绯很想像综艺节目导播一样,把他前面的废话通通掐掉。

阒寂之下,倒是费敏率先表态:“选文。”

他笑吟吟的:“为什么?”

费敏勾唇:“理科是随大流者的跟风,文科才是狼王的角逐,我就喜欢挑战困难。”

“……很新颖的想法。”教导主任面色不改地给予肯定。

也有人反驳。

“文人多自负,都是主观想法,不如数理化,把明晃晃的答案摆在眼前。”

是个五大三粗的男生,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看着四肢很发达。

费敏也不生气,反倒投去欣赏的目光:“这么说你打算选理咯——高详祖同学?”

高详祖是二班的,庄绯记得他的化学成绩很突出。

“我是个粗人,欣赏不来风花雪月。”

教导主任出来打圆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老师叫你们来,也是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他环顾四周,目光定在另一个男生身上。在其他人偷笑的时候,只有他自始至终保持缄默,就像一缕误入此地的游魂。

“言覃,你有什么想法吗?”

被叫作言覃的男生生了一张苍白的方脸,发型像被炮轰过似的,却又有别于莫烟焉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凌乱,乱中有型,是天然的自来卷。

言覃抬眼,像是刚从游离中回魂。

“啊?什么?”

“……”

教导主任只好又重述了一遍。

言覃笑容腼腆:“我选理吧。”

料想之中,教导主任点头,难掩欣慰。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缓过来,就又看向一边竭力消除自己存在感的人:“庄绯你呢?”

不安分的脚一顿,庄绯连连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才对上他的眼睛。

她像宣誓一样,迎上对面的目光,笃定又不失坚韧地说:“我选理。”

教导主任差点热泪盈眶。

冰火两重天。

仅仅一门之隔,冷暖交替。

教导主任最后留下了费敏和另一个同样选文、名字叫夏语冰的女生。

庄绯走得慢,她是最后从办公室出来的。

带上门前,她听到教导主任字斟句酌:“老师还是想劝劝你们……”

※※

校庆撺掇上校运会,高调地降落在平淡的高中生活里。

一年一度、为期三天。

这是赶鸭子上架的高压环境里,为数不多的喘息时刻。

开幕式,锣鼓喧天。

高二的学长学姐换下蓝白校服,穿着五彩斑斓的表演服浩浩荡荡穿过跑道。

无人机在天上“嗡嗡”的飞,据校长说,这场开幕式会在线上全程直播。

“接下来向我们走来的,是高二一班。他们风采激昂,他们青春靓丽!他们舞着青春步伐,向我们展现青春姿态!”

主持人不知道站在哪个犄角旮旯,只有声情并茂的优美嗓音通过广播传出来。

庄绯踮起脚,往主席台上看去,但视线被其他红白校服的方阵挡住,只能看到台上飘着的一水白花花的白衬衫。

不用想也知道是校领导了。

她在做过几番尝试以后,决定不再尝试,因为她突然发现一个悲哀的现实:

舞台表演是给台上的人看的,台下的人只能像哄抢超市打折商品一样在人群外面张望。

后面的方阵里不知道是谁喊了句,跟陈胜吴广起义似的,前面的方阵竟然蹲了下来——尽管蹲得稀稀拉拉的。

她终于看到了跑道的全貌。

跑道上举着的班牌上写着高二八班。

与此同时高一方针也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像街边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纷纷找落脚点。

维持纪律的志愿者试图制止这场荒诞,脖子上的工牌晃荡个不停,像牧羊犬一样追着叛逆的红白校服满场跑,最后还是一个风评凶悍的男老师出面,才制止了这场“暴动”。

视线再次被挡住,遮得严严实实。

后来干脆就只能听广播判断现在到哪个班表演,凭据音乐想象舞台,音乐掐断后像自动NPC一样稀稀拉拉地鼓掌。

一场纯靠想象力的舞台,观众才是演员。

高二结束后,就是高三毕业班的主场。

但庄绯左顾右看,都没看到黄白校服的一片衣角——直到千军万马从操场入口喊打喊杀地冲进来……

要不是他们身上都穿着校服,她差点以为是土匪进城了。

高三的学长学姐毕竟常年被困在教室里,谢绝各种课外活动,好不容易出来走一遭,一扫平日里路上的阴郁印象。

庄绯想,果然人还是要多出来晒晒太阳。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这个季节的阳光是最招人待见的,温暖和煦金灿灿,光是看着就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跑道恰好容纳下全体高三学子。

每年校运会开幕式亘古不变的最后环节,就是拉全体高三毕业班出来吼几声“高考加油”,然后每个班的举旗手举着各自的班旗,绕着一千多个人跑圈。

莫烟焉在一边给庄绯梳理流程。

她总是有办法打听到五花八门的消息,消息网覆盖整个闻城一中。

她的消息广到什么地步呢?

这么说吧。

整个闻城一中,她唯一打听不到的应该只有月考考试题目了。

她能从年级第一的宿舍柜子里藏了30本言情小说,聊到隔壁班的帅哥有个当明星的远房亲戚,再聊到校长每天来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校长信箱批奏折。

天南海北,网罗一中。

闻城一中的预言家日报。

庄绯觉得这是莫烟焉的超能力。

她觉得每个人都有超能力,但她一直没找到自己的超能力是什么。

慷慨激昂的励志歌声从隔壁里传出来,音量大得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不过这个突来的意外被高三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阻断,很快像蜻蜓点水一样消失无痕。

所有人都蹲了下来。

所有班级里派出的举旗手围着他们跑圈,像不知疲倦的牧羊犬。

每个班都需要喊口号,轮到的那个班,才能站起来对着话题声嘶力竭。

这样热血沸腾的场面,却勾起了庄绯小时候听演讲的回忆。

当时的演讲者好像也是这么喊的。

“同学们!请看看你们身后的父母!他们的发间是否添了几缕白发!那是为你们日夜操劳的结果!同学们!请看看他们的手掌!是否……!”

声嘶力竭……歇斯底里……

那种感觉就像往耳朵里不停地扔手榴弹,说一句扔一个,扔一个响一个。

她根本没法分出注意力去理解其中深意。

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深秋,心脏却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耳膜被烈火炙烤。

眼里涌起戏谑,只好低头掩饰失态。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

一边的莫烟焉戳了戳她。

“好吵”。

她做出一个口型。

“好吵”?

庄绯诧异。

“对呀”。

莫烟焉秀眉拢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她的嘴角瘪了下去,似乎真的是在埋怨噪音。

庄绯回头,怔怔地望着黄白校服。

好像有一面墙,轰然倒下。

明明是心情烦躁的时刻,她却感到莫名其妙的畅快,甚至想笑出来。

※※※

在高二高三学长的瞩目注视下,高一最后跳了完整的一段广播体操。

每一届都是这么过来的。

在学长学姐的起哄声下尴尬地摆动四肢,再在下一届新高一社死的时候继续起哄。

虽然很另类,但也是一种传承。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传承。

总之,开幕式圆满结束了。

庄绯跟着班级回到大本营,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羊晓邑作为体委,扛了一块小黑板过来,应该是用来记录班级运动员参赛项目的。

“庄绯,看到莫烟焉了吗?”

庄绯摇头。

莫烟焉开幕式一结束就溜没影了,她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

“坏了,”羊晓邑一拍脑门,满脸懊悔,“这货不会忘了自己今天有比赛吧?”

“她什么时候报名了?”

庄绯纳闷了。

她怎么不知道莫烟焉有比赛?

“之前的同学临时有事改了主意,我找不到人替她,就让莫烟焉顶上来了,”羊晓邑露出虎牙,“反正她四肢发达,不用白不用。”

但这会莫烟焉也不见了。

过会就要轮到高一女子400米预赛了,羊晓邑恨不能男扮女装替莫烟焉上去跑。

脑中灵光一现,他看向无所事事的庄绯。

羊晓邑的眼神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庄绯扯了扯嘴角:“你确定?”

※※※※

在羊晓邑的好说歹说劝说下,庄绯后来还是换上了带有序号的背心。

在其他运动员拉伸手脚做赛前准备的时候,她在检录处望着天空发呆。

志愿者拿着大喇叭喊号。

莫烟焉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脸色焦急,站在跑道外朝她喊话:

“庄绯,你行吗?”

庄绯课下的时候不习惯戴眼镜,但还是察觉到她的脸色有点白。

碍于周围人的目光,她只是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精神素养OK,但她没说身体素质也OK。

庄绯最后拿了个倒数第二的名次。

之所以没有成为倒数第一,是因为倒数第一快跑到终点的时候犯低血糖晕倒了……

场地上的老师率先围了上去,志愿者也紧随其后,送上葡萄糖水。

庄绯慢吞吞掠过终点线的时候,心里还在惊讶:这人怎么摔地上这么久还不起来……

晕倒的女学生是高一十一班的司南青。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庄绯觉得有点耳熟,想起来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但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第二面根本没见上。

十一班的班主任拨开人群往里面挤,看见司南青倒在同班女同学的怀里,脸色苍白,慢吞吞咽下葡萄糖水。

他长出一口气。

莫烟焉也给庄绯端来一杯葡萄糖水。

庄绯摆摆手,目光犹疑。

“不用了。”

她走走停停,也没费什么力气。

虽然她从小学开始就常常沦为运动员或舞台演员替补,但她四肢不协调,上场以后的结果往往都是出糗。

庄绯同学自知体育资质不行,屡屡参赛都是拿下第一的名次。

所以她一向把“重在参与”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并且身体力行。

虽然庄绯百般推诿,但还是被莫烟焉强扣着喝下了葡萄糖水,美其名曰“勤俭节约”。

庄绯差点一口气呛死。

后来庄绯就被莫烟焉拉着去看田赛了。

现在是高一男子组跳高,正好轮到他们班的蔡京承。

穿着红马甲的学生志愿者把竿往上一挂就是一米六。

蔡京承助跑一段后,纵身一跃,竿掉了……

出师不利。

庄绯对这种感受深有体会。

她回头想和莫烟焉说话,才发现她不仅脸色苍白,嘴唇也白。

“你怎么了?”

莫烟焉摇摇头,不说话。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庄绯……我肚子疼,想去上厕所。”

“你今早吃什么了?算了……我送你过去。”

庄绯在女厕所外面等了一会,才看到莫烟焉气若游丝地扶着墙出来。

她惊掉了下巴:“你这是……拉肚子还是?”

“我来例假了,你有没有带卫生巾?”

庄绯想了想:“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去学校超市给你买。”

她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她除了比赛的时候跑不快,平时跑得比他们家马路牙子还快。

不过庄绯是短跑型选手,跑一段就累了。

这个点大家都在场地里待着,很少有人到超市里来,她一路畅通无阻,走到超市里选了一包卫生巾,就急哄哄冲到收银台去付钱。

收银员笑着看她:“同学,你是今天第一个来超市消费的人,我们有优惠哦。”

庄绯顿了顿,问:“什么优惠?”

“消费满50元可享免单优惠。”

“……这样啊,其实我也有优惠。”

“什么?”

庄绯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单免单可享50元消费。”

文字游戏而已,谁不会?

※※

庄绯折返回去的时候,莫烟焉一脸菜色地捂着鼻子靠在墙边,一副飘然欲仙的样子。

她心里升起0.5丝愧疚。

还有0.5丝是劳务费。

“你怎么样了?”她边说边把黑袋子给她。

莫烟焉摇摇头,拎着黑袋子进了里面,过了好一会才出来。

她嘴唇颤抖:“太可恶了。”

“怎么说?”庄绯以为她被人插队了。

“痛经什么时候能像封建陋习一样被摒除?人类都进化成直立猿了,为什么还没有把痛经进化掉啊!”莫烟焉义愤填膺,但她碍于腹痛,略有收敛。

庄绯想了想,觉得痛经和封建陋习攀不上关系,但她觉得莫烟焉当下大概不想听她讲大道理——如果发牢骚还要被人说教的话,那也太可怕了。

她附和道:“痛经、蚊子、苍蝇,这三个就应该在恐龙灭绝的时候全部殉葬。”

“就是啊……”莫烟焉倚着她往回走。

此时,广播里传来高一男子组田赛跳高的成绩播报。

男播音员按名次由低到高依次播报。

“……第三名、高一六班xxx,第二名、高一一班蔡京承……”

庄绯有点恍惚。

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岔了。

……高一一班蔡京承?

高一一班,有几个蔡京承来着?

莫烟焉气若游丝地笑:“咱们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庄绯愣愣地望着跑道上奔腾而过的运动员,怔怔地想:

原来连蔡京承也有超能力啊。

※※※

校运会就像大提琴奏里的一个小插曲,轻轻撩拨一下孤独寂寞冷的学生,随后挥挥手拂袖而去。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美好的时光从不拖拉,比小说里叱咤风云的霸总还要雷厉风行。

后头的羊晓邑把物理书卷成一个圆筒,又开始骚扰蔡京承。

“自古逢秋悲寂寥啊……”

“我言秋日胜春朝啊……”

……

校运会结束后的第一天,老李飞刀卷着书一走,他就一个人在那“咿咿吖吖”了半天。

莫烟焉合起桌上的物理练习册,忍无可忍地回头:

“羊晓邑你发什么神经?”

“我在念诗啊莫女侠……”羊晓邑厚脸皮地倒打一耙,“我念诗招你惹你了?”

“有你这么念诗的吗?”她翻了个白眼,“跟念悼文似的,啊来又啊去……”

的确很烦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校运会的确故去了。

一边的莫烟焉和羊晓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庄绯遗憾地望向窗外。

闻城一中的绿化做得很好,无论是站在走廊边还是教室内部的窗边,目之所及,均被青葱树木包围起来。

这个学期他们只换了一次座位,从第二组换到靠近走廊的第一组。

有时庄绯写题写累了抬起头看向外面,一些陌生又眼熟的面孔就会闯入眼中。

他们脸上或携着青春洋溢的笑容,步伐轻快,或阴郁地低着头,匆匆走过,或迷茫又懵懂,迈着小步子……大多是独行的人,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些并肩而行的伙伴。

或许是青春期好面子,到了高中,她很少再看到有人勾肩搭背。

有时她也会随机偷师路过的某个人,把他们身上的某种习惯记下来,或者被潜移默化地改变。

庄绯就是这样一个无聊到透顶的人,她只能通过观察别人来和这个世界互动。

她想起来曾经有人对她说过:庄绯,你这人挺无聊的。

庄绯没反驳。

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聊的人,无聊到可以每天靠着数窗边的网格过日子。

她曾经想,如果有一天她穿越到旧社会的冷宫里,大概也不会因为无人问津感到寂寞,而是会庆幸终于不必再穿梭在那些无用的社交里浪费时间——她宁愿死在无人之岛,也不要困在闹市之中。

庄绯陷在自我打造的幻境里,但蔡京承在身后翻页的声音很快就惊醒了她的冷宫美梦。

上课铃声吓了她一跳。

她从高崖重新坠落到了现实之中。

现实生活里没有穿越,更没有狗血泡沫连续剧,她依然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

一切都没有改变。

考试还是会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像摄魂怪吞噬囚犯一样消化他们生命里的美好时刻,最后闹得人心惶惶,失去意志。

他们很快就会迎来下一轮月考和期末考,而新学期的文理分班情况,将会按照这学期四次考试的均分来分配。

下一堂课是班主任林优的数学课。

校运会刚结束,林优极有可能会在课上再次强调后两场考试的重要性。

所有人都眉头紧锁地掏书。

高中快节奏的学习压得人力不从心,它霸道地剥夺青春期少年伤春悲秋的时间,强迫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我言秋日胜春朝。

※※※※

某天自习课上,班长走上讲台,在多媒体屏幕上放出一张文字模板。

她像林优一样扫视了一圈:“大家停下笔,按照屏幕上的这个模板写一份《周末自愿留校申请书》,用信笺写,日期填今天。”

班长的名字叫方笑,但她本人的性格和名字截然相反。

方笑是个不苟言笑的女生,经常戴着一副黑方框眼镜,身上的校服永远平整熨帖,鞋尖上的污泥存留从来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但庄绯对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在自习课上维持课堂纪律的坚持。如果有人扰乱课堂秩序,方笑就会像摄像头一样精准地锁定他们的坐标,并大声公之于众。

公私分明,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

方笑是比倪厌青更专业的机器人。

“谁自愿了?这玩意到底谁自愿了?”羊晓邑边撕信笺边抱怨。

“周末自愿留校申请书”,重在“留校”。

因为没有人是自愿的。

学生想回家,同理,老师也想下班。

曾经也有学生据理力争,但最后都被校领导或班主任招安。

总之,不管一开始是不是自愿的,最后大多都“自愿”了。

学生版本的向现实低头。

庄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她唯一不满的就是要自备信笺纸。

太破费了。

她不情不愿地撕了一张信笺,自从她买了信笺以后就感觉全世界都在觊觎她的信笺纸,每次写点什么都要要求用信笺,就像莫烟焉买了杂志以后所有人都会闻讯赶来借书。

人一旦有了一点发达的苗头,全世界都会闻着味赶过来分一杯羹。

在这个用纸如泥沙的阶段,她投入和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大家写完传到第一桌,我下课收齐就交到教务处。”方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说话语气淡淡的,“别等到我催啊,自己自觉点,不交的直接记名。”

“她怎么说话比林优还像班主任啊?”莫烟焉忍不住小声吐槽。

她平等地对每个班委怀有不满,在莫烟焉的视角里,班主任和校领导都是小资阶级,而他们是工薪阶级,班委就是他们的走狗,工薪阶级的背叛者,走漏风声的大漏勺、耀武扬威的汪精卫……

当然也有少数班委是真正向着人民群众的,就比如体委羊晓邑,就始终致力于争取人民群众的重要利益。

他致力于为大家跑操请假造假提供便捷服务,在学生会查跑操情况的时候主动站出来,对着少了至少十个人的班级队伍毫不害臊地表示他们都请假了。

一般一个班级里,每天的跑操请假不允许超过五个人,否则班主任就会在群里被领导点名批评。但不知道是羊晓邑瞒天过海的能力太强还是林优头铁,从没见过她因为这事找他们的麻烦。

总之,羊晓邑是真正为人民着想的、真正代表工薪阶级利益的人。

其实庄绯也是个班委来着,不过她是个空头班委,一个虚衔而已。

所以莫烟焉不会迁怒于她。

大概吧,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

因为她已经感受到威压的目光了,这个时候的莫烟焉就像黑魔仙变身,紫得不分黑白。

“庄绯,申请原因你填什么?”蔡京承摇着大脑袋问她。

“出于对学习的热爱和尊崇,本人申请周末留校,且完全出于自发自愿。本人承诺,所有安全问题均由本人和家长一力承担,学校无需担负任何责任。”

“霸道学校强制爱。”羊晓邑犀利点评。

“一般这种强制爱里的霸总最后都会坐牢,希望学校也能延续这个结局。”莫烟焉补充。

“……嗯。”蔡京承给予肯定。

庄绯看了看他们,微笑:“学校本身就是一座牢笼。”

闻言,莫烟焉生无可恋地倒在桌上,一脸颓丧。

“到底是谁在自愿留校啊?”

“反正不是我。”羊晓邑耸耸肩,看向一边写申请书的蔡京承,“老蔡,你申请理由填什么?”

蔡京承头也不抬:“食堂的酱肘子好吃,我要留在学校里改善伙食。”

羊晓邑嘴角抽了抽:“那你还挺馋嘴的……”

※※※※※

十二月中旬。

临近期末考,也是一年交替之时,寒冬发迹初见端倪。

冷血动物逐步陷入冬眠。

庄绯趁着刚考完月考,时间比往常充裕,给远在江镇的洪玉柳打了个电话。

洪玉柳有一台常年关机的按键手机。

老一辈人俭省惯了,对手机视如珍宝,觉得开机就会损耗它的寿元,每次打完电话都是立刻关机,平时根本接收不到外面的来电。

洪玉柳也是固执的老一辈,庄绯自知劝不动她,就和她约定好,每天在某个时间段让手机保持开机状态。

她按下按键的时候,几乎可以想象出洪玉柳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再从小布袋里掏出按键手机的画面。

直到一分钟过去,电话才被人接起。

“咋啦?要放假啦?”伴随着火舌滋滋燃响的噼啪声,那头洪玉柳的声音有点听不真切。

这个点,估计是在做饭。

“对呀,”庄绯笑,心里也像火舌一样雀跃起来,“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卷铺盖走人。”

“胡说啥,说什么卷铺盖走人?你给我好好说话,那明明叫休养生息。”

庄绯夸张地惊讶道:“阿婆你瞒着我偷偷去上老年大学了啊?居然还知道休养生息了。”

“胡扯,你阿婆我明明一直都很有文化。”

庄绯还是笑。

后来又和她拉了几句家常,中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

大家都在等着打电话。

“最近天气冷,你在家要注意保暖。我后面还有人,先不和你说了啊……”

“哎,小绯——”洪玉柳出声制止她。

庄绯等了一会,以为洪玉柳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却迟迟没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动静。

她只好问:“阿婆,家里怎么了吗?”

洪玉柳轻轻地吐息,庄绯在她吐息的间隙听见厨房灶间火舌噼里啪啦地燃着,落在耳朵里比过年放的鞭炮声还响亮。

她正想开口打破这份沉寂,洪玉柳的声音就透过电话传过来。

沙哑的、苦涩的,还带着野菜的苦香。

她的话语很轻,轻得就像猫挠一样。

“小绯,我今天去看你爸了。”

庄绯挂电话的手一顿。

“你爸他说想见见你。”洪玉柳像是笑了笑,轻轻的,“你看你爸忘性真大,我跟他说我们小绯都上高中了,哪还有时间去看他啊……”

后面的话,庄绯没听进去,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挂电话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的,像午觉睡过头一样难受。

她放下电话,浑浑噩噩地往回走。

倪厌青就是在这时候看见她的,他刚和倪阿爷通过电话,一回头就看到她跟丢了魂似的往回走。

他连叫了好几声“庄绯”,她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失魂落魄的眼睛像台老化的旧电视机,慢慢从花白变得有神。

“庄绯,你怎么了?”

“厌青哥。”庄绯掀起眼皮看他,蓦地笑了。

倪厌青以为她有话要说,却见她只是盯着自己笑,然而白皙素净的脸上虽是笑着的,眼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下去。

旁边还有很多人在排队,他们或低着头看手上的小册子,或转身和同伴交谈,似乎全然不关心外务,场面一度嘈杂又宁静。

庄绯没再说什么,似乎只是像平常一样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转身就走。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和人寒暄的人。

但倪厌青还是追了上去。

“庄绯!”

庄绯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转过头,一开口,艰涩得仿佛已经沉默了一个世纪。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上次在高一期中考的年级大榜上看到了你的成绩。”倪厌青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如果接下来照常发挥的话,无论是选文还是选理,应该都能去最好的班。”

庄绯没说话,她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让人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打算选文还是选理?”倪厌青问。

“如果我发挥失常呢?”

“嗯,你心里有数就行——什、什么意思?”他突然反应过来。

庄绯默默抬起头,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黯淡的眼神里蓦然有了笑意,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说,如果我发挥失常呢?”

眼前这个连物理竞赛题也能解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头一回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刚刚还在电话里答应了爷爷在学校里要好好关照她,然而就在他打算展示“长辈”关怀与忠言劝告的时候,对应的“小辈”突然叛逆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庄绯本也没指望他会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她只是象征性地一笑,抬脚又要走。

怀里却被塞进来一个板正的小册子。

她回头,满脸惑色。

“我打算把之前写的笔记投稿到出版社,”倪厌青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你心思比较细,能不能拜托你帮忙检查一下里面的错别字?”

“……”

“现在不方便也没关系,你先拿着,有时间随便帮我看看就行。”他坚持道。

庄绯原本心情还很低落,被他这么一遭病急乱投医般的“求助”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抱着怀里的小册子,没作细看,面上是不可置信:“你认真的?”

倪厌青点头:“对,而且没有时限,你什么时候看完,就什么时候还给我。”

像是担心她反悔,他又补了句:“一个错别字一顿饭。”

“……行吧。”

这并不足以诱惑到她,但对于看到倪厌青吃瘪这种事,她还是很喜闻乐见的。

孟冬时节,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

某天晚读的时候,春春胳膊夹着一沓语文试卷风风火火冲进教室,然后一把将试卷拍在讲台上,怒火中烧地环顾班级。

此起彼伏的晚读声音默契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胆战心惊地看向讲台上脸色红得像番茄的语文老师。

“今天不是语文晚读吗?”春春不负所托,开始发难,“我怎么看到有人拿着英语书?怎么还有拿物理书的?”

眼镜下的细长双目巡视过每张脸,好似要在上面挖出一个个坑来。

春春像是被气笑了:“物理也要读啊?”

空气里弥漫着不寻常的尴尬和沉默,有人看乐子,有人照镜子。

闻城一中有早读和晚读的习惯,一般由语文和英语两个科目交替进行,但你想读什么是你的自由,只要拿出的是教科书,班主任一般也不会插手。

看春春面如土色,手里又拿着明显有红笔批改痕迹的试卷,就知道是他们班上次语文周测的成绩把她给惹毛了。

春春长出一口气:“这次周测试卷已经改完了,我念名字,你们自己上台来领。”

庄绯猜测春春应该已经把各个类别的试卷分门别类,亟待针对性地开始发难。

第一个就是莫烟焉。

她倒是平心静气,从她轻快踏实的脚步就知道这次她答得不错。

果然,春春看到莫烟焉的那刻,严厉的目光乍然有了稍许欣慰,连念名字的时候都显得轻声细语了很多。

莫烟焉拿回试卷的时候,庄绯悄悄轻瞟了一眼。

看样子春春只改了选择题和文言文,她不过匆匆扫了眼,就看到选择题上方标了个猩红的39分,连文言文也将近满分。

真是让人汗颜。

这次语文周测的题目很常规,但听说春春为了训练他们,特意把他们班的周测试卷调换成另一套针对高考生出的题,超纲不说,还严重影响他们对语文的学习积极性。

这么难,莫烟焉的选择题还能拿满分。

她真是个语文怪物。

春春孜孜不倦地念着试卷上的名字,每看到一个人上台,面部表情都跟川剧变脸似的不停变换,叫人捉摸不透。

庄绯拿到语文试卷的时候,看到文言文处打了一个鲜红的叉,力度之大,力透纸背,仿佛能从中窥见春春的痛心疾首。

春春用手指点了点文言文上的3分,又点了点她选择题上面的33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笑得阴阳怪气的。

庄绯:“……”

最后,春春的手里还剩下两张卷子。

不过她似乎没有叫人的打算。

“卷子已经发完了。”春春冷酷道。

羊晓邑和蔡京承在后面低语。

“怎么回事啊老蔡?你惹她了?”

“应该没有吧。”

“那她扣你卷子?”

“……我不知道。”

羊晓邑忍无可忍:“你老实说,你这次作文写到第二页没?”

这头蔡京承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头春春已经忍不住爆发。

“我手上还有两张卷子,一张没写名字也没贴条形码,还有一张……”春春冷笑,牙齿泛出寒光,“作文只写了题目。”

“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作文只写了一个零头。”她强调。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唏嘘。

不写作文可以说是语文的大忌,毕竟作为整张试卷里最容易得分的一题,基本只要写了内容都会酌情给分。

不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态度问题。

思考半晌,春春还是决定先揪出不写名字的人。

她环顾四周,幽幽开口:“这张没写名字的卷子是谁的?自己上来拿。”

没有人动。

“别逼我动用排除法,等我一个一个排过去找到你就完了,赶紧给我上来。”

寂静的空间里,蓦地响起凳子划拉地板的刺耳声音,有人走到讲台上接过卷子。

春春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

她冷酷道:“刚刚为什么不上来?”

苍白的脸上睡眼惺忪,言覃揉了揉困倦的双眼,浮起苍白的笑脸:“啊?我没听到。”

春春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但她是个专业的教师,闻言依旧严肃地继续走流程:“为什么不写名字?”

“忘了。”

“忘了?”春春像被按中了某个开关,神色激动起来,“这是能忘的吗?你怎么不忘记吃饭?怎么不忘记睡觉?怎么不忘记玩手机打游戏?”

言覃低着头不说话。

春春一看点了个哑炮,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挥挥手把他打发下去了。

她的脸色缓和了些:“现在忘记写名字还没什么,别等到高考的时候忘记带准考证就行。”

一片寂静里响起NPC稀稀拉拉的笑声。

羊晓邑趁乱在后面小声嘀咕:“你完了老蔡,她现在要找你麻烦了。”

春春一记眼刀扫过来,他立时噤声。

出乎意料的是,春春没再计较手里那张没写完作文的试卷,而是回头看了眼挂钟。

“现在离晚读结束还有五分钟,反正也读不成了,我就和大家说说这次的周测情况吧。”

“情况很不妙。”她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以后都是要学理的,觉得没必要放太多精力在语文方面,嫌我烦,嫌我多事,嫌我为什么要把简单的考卷换成高考试题。”

“这是你们这个学期最后一次语文周测了,下个学期你们有的人可能还会待在一班,也可能会分散到其他班,我到时候应该也会转去教文科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后一次语文周测,我也想通过这份卷子让你们知道自己的语文水平。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轻视语文,现在应该都对自己的水平有点底了……”她话锋一转,习惯性地提问,“方笑,你来说说,这次语文周测你有什么收获?”

方笑作为班长的同时兼任语文课代表,对于春春的提问,她毫不意外地站起来,淡定道:“我的选择题基础比较薄弱,古诗词默写有两题都是这学期学的,但只对了一题,需要提高背诵能力,文言文部分也有些关键字没翻译出来,还需要多积累。”

“很好,请坐。”

春春扶了扶眼镜,再次看向全班。

“我希望我们班的每个同学都能像方笑一样了解自己的薄弱点和优势在哪里。语文不需要像数理化一样花费很多精力,它是你们的母语,所以只要你认真写了就能及格,但如果想要更高层次的分数,就要认真对待。它也不像理科一样,只要题海战术就能获得高分,可能有的人要说语文纯靠运气,那我就要纠正你,这是错误的思想。我就说一句,你的语文成绩,体现在你的阅读习惯和能力上。”

挂钟分秒必争地往顺时针方向追赶,却追不上春春飞快的话语。

庄绯微不可察地扫了眼旁边低头看书的同桌,默默咀嚼春春话里的含义。

莫烟焉最近在看《儒林外史》,无论是志怪悬疑,还是那些在庄绯眼里味同嚼蜡的文言文,她都同样看得入迷。

包容性的阅读能力,也是一种超能力。

下课铃匆匆响起,春春留下一句“没拿到卷子的去办公室找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庄绯听见身后椅子划过地板的尖锐声音,把目光移向莫烟焉,百无聊赖道:“莫烟焉,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语文?”

“不喜欢啊。”她头也不抬。

“那你……”

庄绯想了又想,也没组织好措辞,只好悻悻然地移开了目光。

这就是她和倪厌青的不同之处,她就从来都不会病急乱投医,胡乱组织措辞。

说不出口的时候,她就会乖乖闭嘴。

庄绯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有些泛黄的册子,封面很普通,扉页上写着“化学笔记”。

投稿到出版社吗?

眼里不自觉闪过一抹奇异。

这么蹩脚的理由,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庄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这本册子的确对她有所助益,在她来来回回看了十分之三的内容都没有找到错别字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是倪厌青对她脆弱自尊心的保护。

他的确很像一个合格的“长辈”,尽管她几次三番想要和他撇清关系,他还是可以不计前嫌地帮助她。

这就是好孩子的标准答案。

她注定做不到他那种地步,她宁愿承受白眼,也不愿意委曲求全。

有时候她也想问自己,庄绯啊庄绯,你怎么就这么执拗呢……

“这是什么?”羊晓邑凑过来,“看起来像个老古董了,是化学笔记吗?”

庄绯直接把册子展示给他看。

她也想知道,他会怎么评价这本册子。

羊晓邑端详着这本册子,喜不自胜。

“这么详细?好多书上没有讲清楚的原理,你从哪来的?”

庄绯勉强笑了笑。

“路边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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