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萧律是小说《古代:伴君十年终成空》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桥桥小泥鳅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古代:伴君十年终成空》的章节内容
我在九皇子萧律身边为婢。
与众皇子身边热热闹闹的不同,我是他唯一的贴身婢女。
白日里,他翻阅文书,写写画画,我在旁侯着磨砚端茶。
看他有些乏了,便给他揉揉肩。
他半晌不翻页,我心生好奇,视线往那文书上瞥去。
他立即合上文书,不轻不重的道:“做你的事。”
“哦。”
我低下头,往一边退去。
到底是被他娇纵了,竟敢大着胆子去看他的文书,那些东西他向来不许我沾染的。
萧律目光投向案牍上未动过的炖盅,语调随意闲散。
“酸枣汤,养气血助眠的,你喝了它。”
我心念一动,毫不客气的将这碗汤端自己面前来。
入秋了,我手脚愈发凉,来昭国这些时日也不曾好好睡过,总是辗转难眠。
昨夜便大半宿没睡,到底闹醒了他,他半梦半醒的把我搂怀里,含糊不清的说:你心里有事,要与我说。
心里自然有事,我亦是想开口的。
可他转眼又睡去,我便不作声。
我拿起白玉勺子,舀着硕大艳红的枣子,忍不住问:“特意让膳房为我做的吗?”
他白日里并没有喝羹汤的习惯。
这酸枣汤也不是男人喝的,我难免自作多情了些。
他置若未闻的打开文书,修长手指拨过一页。
我依然高兴,喜滋滋准备尝一尝这酸枣汤的味道。
此时,下人引着宁安侯入内,我识趣的将勺子放回盅里,端起羹汤匆匆告退。
宁安侯是萧律的亲舅舅。
他们议事,向来不容任何人旁听。
走出书房之时,我听到宁安侯对萧律说:“方才那个女子与咱们昭地的姑娘韵味不同,若是能讨太子欢喜,也是桩美事。”
我脚步顿住,呼吸不由得发紧。
话是有意说给我听的了。
萧律声色清淡:“她非完璧,拿来献太子不合适。”
“只是供来消遣,美貌便可,”宁安侯顿了顿,试探着说,“这可是楚地的女子,殿下不会要留在身边吧?”
萧律略有不耐。
“我习惯她伺候,暂时不换人。”
他八岁到楚国为质。
楚国没缺他吃喝,安排服侍他的人却寥寥无几,唯有两个奴才。
他十岁时,我被安排到他身边,彼时我才九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起居。
之后他通晓人事,我在他身边,床第之间自然要我伺候。
今年他十八岁整,我与他缠绵已有两年。
他回来昭国是初夏时候,到眼下三月有余,这习惯也不曾改变。
宁安侯又说:“她是楚人,留在殿下身边,改日若有人置以微词,殿下该如何应对?”
萧律轻轻嗤了声,仿佛这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多值得一提的事。
“婢子而已。”
分明他说的实话,我心头没来由的发涩。
是了,一个了无用处的婢子而已,哪里值得非议。
宁安侯道:“外头人不是这么传的。”
“传了什么?”
“说是殿下为了她,眼中没有旁的女子。”
萧律云淡风轻的道:“无稽之谈不必理会,等赐婚的旨意下来,谣言不攻自破。”
我不愿再听下去,加快脚步离开此处。
因我走的太快,羹汤受了颠簸,溅出些许湿了我的手,我却浑然不知。
他到年岁了,自然要被赐婚。
可这事他没有与我提过只言片语。
转而我又懊恼的想,我算个什么,哪里值得他提上一嘴?
回到屋子里,我再无胃口,将酸枣汤放在一边置之不理,呆坐在灯挂椅上,看着那炖盅上的百合花纹样发愣。
脑子里时而惦念起楚国状元糕的香气。
时而又想起萧律收下楚国郡主一枚玉佩,拿红线串了玉佩,郑重挂在我脖子上。
而我还没活够,怕郡主找我事儿,当然不敢收的。
才是去年的事,好似过了许久,久远到再回想起来,总觉得不真切。
天南地北胡思乱想着,葫芦隔着门来喊我。
“景姑娘,殿下让您伺候沐浴。”
葫芦是府上打杂的下人。
我不想见萧律,捂着肚子随口推脱,“哎呀,吃坏肚子了,赶紧叫别人去伺候吧,别让殿下久等了。”
葫芦不疑有他,急着去给殿下回话,走得很快。
我把绸缎被褥收了起来。
宁安侯的话也是给我提了个警,我一个楚人,在昭国便是越不起眼越好,一旦惹眼,于我是杀身之祸。
除了一床被褥,其他的似乎与别的婢女没有区别。
只是她们几个挤一间,我一人一间,还常常不在这屋子里睡。
我该主动去向殿下提这事,分几个婢女来与我同睡,也好显得我与别人彻底相同。
正寻思着这事,门被敲响,又是葫芦的声音。
“景姑娘,殿下说了,您要是不去,明日就让你真肚子疼。”
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去。
萧律已泡在温汤中,胸膛以上露出水面,锋锐的眼眸淡漠扫我一眼。
他神情时常冷硬,跟所有人欠他银钱似的。
我早已习惯,也不会去想他是不是心情不善。
熟稔的宽了外衣,衣袖挽到手肘上,跪地在汤池边,将他修长手臂从水里捞出来,一寸寸揉捏搓过去。
换另一条手臂时,他突然说道:“我要娶的人是太尉长女,秦芳若。”
如此笃定,看来赐婚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也不知这桩婚事单纯是圣意,还是他费心争取来的。
我恭谨不失分寸的道:“恭喜殿下。”
大抵是满意于我的乖巧,他神色柔和些许。
“你下来。”
我未动。
对于他的吩咐,我从未忤逆过,哪怕是他为质之时。
他重复一遍,不容置喙的口气。
“下来。”
我干脆立起身,“殿下不怕流言吗?不怕太尉听信之后,不肯将女儿许给你吗?”
下一瞬,我脚踝被猛地一拽,仓惶跌入温热汤池中,砸起巨大的水花。
他单手锢着我腰身,另一手扯开我胸衣。
我奋力推他,这种抵抗却显得徒劳又可笑。
羞恼之下,甚至要用巴掌扇他。
他扼住我手腕,一把将我拎到岸上,野兽捕食的姿态将我压在身下。
我双手被他抓着举过头顶,不费余力压制得死死的。
我扭着腰挣扎,可湿透的衣衫,敞开的胸怀,大片裸露的雪白肌肤淌着水珠,更显媚态。
一双深邃的眸子盯着我,眸中翻涌着骇人墨色,好似一头嗜血的兽。
他一字一字念我的名。
“景明月,你拒绝我?”
起初我没有姓,旁人只唤我阿月。
他要了我身子那晚是八月十五,窗外一轮浑圆明月当空,大地正似蒸笼。
他不知闷热的搂抱着我,两具滚烫的酮体熨贴着,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说:月出皎兮,天涯共此景,你就叫景明月吧。
景明月这个名字,我曾经很喜欢的,想到便欢喜,跟吃了蜜一般甜。
此刻我尽力不容自己失态。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极少给过承诺。
唯一的一次,是我给别人的婢女欺负得过火,几个婢女为难我一人,我发了狠,逮住其中一个抓着她手臂死命的咬。
咬了满口血腥。
我算不得吃亏,回头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后,却偷偷哭得昏天暗地。
楚昭两国停战才十几年,两邦明面上平和,实则依然水火不容。
受过战乱之苦的,难免将昭国质子视若眼中钉。但他们不会擅动昭国九皇子,免得落个盼两邦交恶的罪名,只能欺负我泄愤。
可他们似乎忘了,我只是奉命服侍九皇子的婢女而已,我也是楚国人。
萧律找到我,问我哭什么。
我撒谎说羡慕一些丫鬟到了年岁能出去嫁人,主子帮着挑夫君,还给了丰厚嫁妆,羡慕哭了。
他青涩笨拙的给我擦眼泪,最后干巴巴的憋出一句:我们在院子里对着皇天后土拜一拜,也算成了礼。
我立刻不哭了,眨巴着眼睛问他:殿下的意思是娶我吗?
他说:我们跟夫妻有何区别。
我那时年纪小,被轻易哄得欢喜。
原先我只当自己是婢女,人是他的,身子也是他的,伺候他理所应当。
可他这番话,让我的妄想如烈火燎原,不知天高地厚一般疯狂生长。
……
如今提起当初的承诺,萧律眸色很是复杂,低沉道:“我从未答应过你什么,那时只是哄你。想也知道,父皇不会允我娶楚国人。”
我脑中轰得炸开。
仔细想来,似乎他的确并没有真承诺什么,可笑我竟然把他的意思当成了视我为妻。
再者,他不是不能娶楚国人,两邦和亲也是为人称道的喜事,只是九皇子不能娶区区一个奴婢。
我胸中腹中闹腾得厉害,翻江倒海一般,折腾得我想吐,又头晕眼花。
他在我心中栽下了种子。
如今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他却一把拔除了。
甚至他在宁定侯提点过后,依然毫无顾忌的传我来了。
如此情境,他再与我亲近,不是致我于死地吗?
难道是等着秦芳若入门,拿我杀个痛快吗?
我忽然笑出声。
或者说,他只图自己痛快,我的命从来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可笑我不自知,他兜里漏点儿糖出来,我便以为甜甜蜜蜜,沾沾自喜。
他愣怔的看着我笑,手劲稍松,我挣出一只手来抿去眼角的湿润。
不该费功夫去伤怀,我该赶紧想想往后该怎么好才是。
我稳住心神,强作平静的说:
“殿下仁慈,看在我过去服侍殿下尽心尽力的份上,放我回楚国吧。”
他像是不敢相信我竟然想离开他,看我半晌,缓缓笃定的说:“气话。”
毕竟在他看来,我回楚国也不过是个奴籍,可能还会被治罪,至少留在这儿衣食无忧。
更何况,我早已是他的女人,不跟他又能跟谁?
我满腹怒气说:“你强行把我带来昭国,不曾问我肯不肯。”
他问:”你不肯?”
我反问:“你会肯长留在楚国么?”
自然不会。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他过够了。
哪怕不做质子,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
他将我翻了个身,大抵是不愿见我充斥埋怨的眼睛。
我狼狈趴在微凉的玉石地上,双腿被他膝盖顶着并不拢,湿漉漉的襦裙被撕开。
布帛裂开的声响,在宽阔殿中显得尤其刺耳。
他从后抱紧我,赤裸胸膛严丝合缝的贴着我脊背。
我还欲开口说什么。
他动手捂住我嘴。
“聒噪。”
我闭上眼,强行放空心思,忍着。
头一回发觉这种事是如此折磨,恨不得他早些结束。
终于背上的力量变轻,他起了身,不再压着我。
我心平气和的说:“不回楚国也行,送我去燕京。”
燕京在昭国的另一边,沿海,相传很多年没有收过战火摧残,是个太平喜乐之地,民风淳朴。
这个地方,是萧律告诉我的。
他说燕京水多,处处是被滋养的绿水青山,很美。
萧律草草擦干身子,随即一条宽大沐巾扔过来,盖住我冻得发抖的单薄身子。
我裹着沐巾坐在地上,紧追不舍的问:“什么时候送我走?”
转眼间,他已披上暗青色外袍,墨发垂落在肩头,一派闲散淡然。
与方才汹涌疯狂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目光向我瞥来,扯了下唇。
“等着。”
我耐着性子问:“等到什么时候?”
他翻飞修长指节,系上胸前系带,慢条斯理道:“等我腻。”
我瞧出了他的敷衍,也瞧出了他语气里的恶劣,用力攥紧裹身沐巾。
深呼吸,缓解心中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痛楚。
“恐怕等不到那日,秦芳若入门,便能要了我的命。”
萧律随手拿了身女子衣裙扔给我。
他喜欢在水中行乐,这里便常备我的衣衫。
我见他对我的话了无反应,失望更甚。
“九殿下,你认为秦芳若容得下我吗,我伺候你整整八年,真的要我去死吗?”
萧律居高临下的瞥着我。
“通房而已,她何以容不下。”
通房?
楚国没有通房的说法。
以至于我不明白,他说的通房是何意。
……
回屋时,我将园子里洒扫的丫头翡翠叫来询问。
“通房是什么意思?”
翡翠意味深长的瞧我一眼,随即道:“姑娘该是心知肚明的呀,怎么问我?”
我说:“我从楚国来,那儿真没这种说法,只有滕妾之类。这是个名分吗?”
翡翠左右看了看,再说:“就是跟咱们这些丫头比,多个暖床的活儿。不算名分,连妾都算不上。”
我回了屋里,才莫名去想,方才浑浑噩噩的,有没有记得跟翡翠道谢?
好似说了,好似没有。
若是忘了,下回把道谢补上便是。
我从包袱里拿出药材,自己去角落里生火煮药。
这避子药是我花了大半积蓄买的。
药刚上锅,葫芦匆匆跑来传话:“景姑娘,殿下让您去守夜。”
说是守夜,实则是光着身子帮暖被窝,等被窝热乎了,他便会钻进来。
明明汤池边已经餍足,却还不依不饶,跟个催命符似的。
我瞧着那燃烧得噼里啪啦响的柴火,心中再三告诫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不可自暴自弃。
“喝了药就去。”
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盯着那静默的药锅,直到里头的汤咕噜咕噜的滚动起来。
药还不能吃,但可以用。
我端起沉甸甸的药锅,手不经意的一抖,洒开些许在手臂上。
该顺势把药打翻了的,才显得真切。
但到底是花钱买的药材,舍不得就此浪费,我忍着痛拼命拿稳了,放回炉子上。
如此一来,我疼得面色惨白,额边出了冷汗。
“你没事吧景姑娘?”葫芦惊呼道,“你慢些好了,天色还早,不急的啊!”
我无可奈何的对葫芦说:“今日恐怕去不了了,劳烦你同殿下说一声,请殿下恕罪。”
葫芦是个热心肠,当即急切的说:“景姑娘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殿下,让殿下给您请大夫!”
他人一溜烟跑没了影,我卷起衣袖,看了眼红了一片的肌肤。
迅速去水井边,把手臂泡进盛满凉水的木桶里。
在楚国时我的腿烫伤过,当时不懂如何处理,后来伤口溃烂流脓,才有好心人告诉我下次该怎么做。
半炷香后,葫芦带着大夫跑来。
大夫给我上药,全程低着头,没抬眼看我。
等大夫离开,葫芦还站在这,面色有些沮丧。
“姑娘,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下回再这么做便不会给你请大夫了,由你自生自灭。”
“哦。”
我寻思着,萧律凭何笃定我是故意的,我就不能不小心受个伤?
葫芦唉声叹气说:“我同殿下解释了你并不是有意,殿下看样子不信。”
这人长得魁梧,皮肤黝黑。
我却越看越觉得葫芦挺可爱的,难怪萧律喜欢用他。
世上不乏聪明人,缺的是出自淤泥却仍有一颗赤诚之心的人。
我由衷说:“谢谢你啊。”
“没事,”葫芦爽朗道,“不过殿下吩咐了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殿下心里是有你的。”
曾经我爱听旁人这样说,心里跟灌了蜜似的。
眼下一听这话,我却想反驳。
用个药而已,昭国的九皇子并不缺药材,一点点的小恩小惠,怎么说明他心里有我?
葫芦走到门外,我忍不住问:“秦姑娘是不是很美?”
“哪个秦姑娘?”
“太尉的千金,秦芳若。”
“自然好看,仙女一样,”葫芦神采奕奕的说,“她来过府上的,你没见过吗?”
我嘴角不自在的蹙了蹙。
原来她已经来过府上,萧律见过她了。
看来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圣意难违,他也很中意她。
只是秦芳若身为高门千金,总不可能无名无分便与他苟且,他只能暂且在我这宣泄。
葫芦想到了什么,劝慰道:“姑娘你也别多想,秦姑娘的教养不允许她为难殿下的妾室,她不能善妒。况且你陪伴殿下这样久,殿下总会念旧情的。”
原来连葫芦也知道萧律要娶秦姑娘了。
这不是秘密,只是唯独我不知情。
我故作轻松的说:“你说的对,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另外安排人给殿下守夜吧。”
这一夜,我噩梦连连。
先是梦到在楚国之时,萧律终于发现我百般遮掩的腿上已经溃烂流脓。
他一双赤红的眼盯着我,逼着我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他一拳砸在梁柱上,指节破了皮,渗出血来。
画面突然转换。
一位穿着华贵张扬美貌的女子,命人将我推倒在地,把我的脸踩在脚底下。
而萧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望向那位女子的目光无尽温柔。
“芳若,何必为她动气,若实在碍眼杀了便是,左不过一个楚国奴。”
……
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掀开被子,握着我手腕捞出我手臂,很轻很轻的掀起我衣袖。
伤口露在外头,有些凉凉的刺痛。
我醒过来,却没睁开眼,身子不曾动弹,假装还在睡梦中。
他看了会儿,把衣袖拂下来,放回被褥里。
等他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听到门打开又合上的动静,我这才睁开眼,坐起身准备下床去喝口水。
却发现屋子里头还有人。
萧律一身玄色锦袍,静立在门前,目光冷冷淡淡的看着我。
该死的,他居然假装走了,诓我露出马脚,真是闲得慌。
我若无其事的穿鞋,去小桌边倒水喝,懒洋洋的问:
“更深露重的,殿下怎么过来了?”
大抵是太过熟悉,也大抵是他娇纵了我,我私下从不给他行礼。
他问我:“你听说过阴丽华么?”
“谁?”
我在脑中仔细搜索一番,仍想不起来有听说这样一位人物。
“光武帝的原配,合该做皇后的,可在光武帝准备册立之时,她拒绝了。”
他顿了顿,眸色深邃的说:“光武帝权衡利弊下,册封有拥立之功的郭圣通为后。等到光武帝坐稳了皇位,终是废了郭圣通,改立阴丽华。”
原来是一位早已作古的皇后,难怪我不知了。
我唏嘘。
“殿下志向远大。”
竟然拿光武帝来作例说给我听,想来他想要的,并不只是在昭国站稳脚跟。
萧律淡淡道:“无人愿意被踩在脚下。”
我道:“那就祝殿下得偿所愿,心想事成了。”
再好听的话我说不出来,毕竟没怎么读过书,识了些字,还都是他教我的。
他八岁之前,教他识字念书的先生是昭国赫赫有名的大儒。
入楚之后,那位大儒被皇帝指给了太子,如今是东宫的太傅。
萧律默然看着我,似在等我领悟什么,自行应允什么。
我放下水碗。
“不早了,殿下该回去歇下了。”
他不做纠缠,转身离开。
我却辗转反侧,刚有点困意,便听到远处城门方向的钟鼓声。
要天明了。
我干脆起了身,借故说给殿下拿书,进了藏书阁,在架子上仔仔细细的找关于东汉开国皇帝的书籍。
光武帝挺有名气,不难找。
很快我从书里,看到阴丽华的故事。
一字一句的读了几遍之后,我胸中竟有些释怀。
我又如何效仿阴丽华,她并非无名之辈,先祖是赫赫有名的管仲,到阴丽华这一代,阴氏依然是当地的大户。
她有过人的心胸,能忍上十几二十年,能熬得苦尽甘来。
可光武帝废郭圣通,再立她为后,是因她原本便是原配,此举是师出有名的。
而我从未嫁过萧律。
他根本不会娶我,却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惹我遐想,叫我心生期翼。
我把书放回架子上。
走出藏书阁,路过园子,遇见几名窃窃私语的侍从。
“太子驾临,咱们主子却刚出门,也不知能不能尽快寻回来。”
“这让太子等急了,会不会雷霆大怒,迁怒咱们这些奴才?”
“那不会吧,太子殿下素来仁慈宽厚。”
我匆匆路过他们。
这位太子名声的确不错,朝野一片赞誉之声,在楚国也有耳闻。
当街被无知孩童冲撞,他不仅不迁怒,还亲自去买了糖葫芦哄受惊的孩子。
百姓哪里能不喜欢这样的太子?
萧律说,那不过是太子得民心的手段,堂堂太子身边护卫无数,哪里这样容易被孩童冲撞,不过是做给人看的戏罢了。
从御书房回屋,好长一段路。
开满君子兰的道旁,我被一道清润的声音唤住。
“姑娘不是本国之人?”
我抬起眼,看向眼前的公子。
这位公子一袭青瓷色银绣云纹锦袍,衬得他挺拔修长身段丰姿如玉。面容清秀疏朗,眉眼柔和,清风朗月之中自带凌驾于世人的出尘贵气。
他身后两步处站着持剑侍从。
我略微思索了下,何人的侍卫能持剑入九皇子府?
加之他腰际佩玉上的瑾字,我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定是昭国皇太子萧瑾疏,刚及弱冠之年,正是临风玉树的时候。
我颔首坦然说:“奴婢是楚国人。”
说出这句话我便做好了受冷眼的准备。
昭楚两国之人互相憎恶,我在这里,势必要受不少嫌弃。
萧瑾疏却似乎并不入心。
“你来赏花?”
我望了眼这片叫人赏心悦目的花海,尽是君子兰。
这个时辰,府上其他下人都有事忙,唯有我闲着独自在园子里溜达,他会有此问也不奇怪。
可一个婢女哪来的闲心赏花,他说这话不过是调侃于我,只是语气里听着并不带锐气。
我说:“是啊,昭国君子兰名扬四海,奴婢从楚国赶过来看的。”
“那你要好好看看,才不虚此行,”萧瑾疏如沐春风的笑着说道,“百里潭的君子兰开得比这儿还好,今日天公作美,要不要一同去饱饱眼福?”
我诧异的抬起眼眸。
他好似真的半点没有恶意,说了百里潭,说了今日,是在诚心向我发出邀请。
我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奴婢要去浣衣,不得空闲,叫公子扫了兴,实在遗憾。”
他既不暴露真实身份,我便佯装不知,称一声公子并不为过。
萧瑾疏眼尾微挑。
“受了伤,还去浣衣?”
我寻思着我衣袖够宽大,把绷带遮掩得好好的,也并没有做出特别的动作,他是如何晓得我有伤?
萧瑾疏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有药味,黄连,黄柏,黄芩,紫草,你大抵是烫伤。”
我惊愕睁大了眼。
相距两步远,又是在花海之中,他竟然能清晰辨出我衣袖里敷的什么药。
“公子对草药如此熟知。”
“略知一二,”萧瑾疏温声说,“既然受了伤,便不必去浣衣了,你主子也不至于这般不体恤下人。”
一道淡漠的声音从几步远传来。
“不过一个楚国奴,哪里值得体恤?”
我同萧瑾疏一同向声音来去望去。
是萧律。
他不是独自前来,左手侧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面若桃花,发如乌云堆雪。
男俊女貌,看起来十分登对。
目光相触一刹,我仓惶收回视线。
那位姑娘向萧瑾疏欠了欠身。
“芳若见过太子殿下。”
我这才故作惊慌震愕的扑通跪地。
“奴婢不知是太子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萧瑾疏顿了顿,向我伸出手。
“没有冒犯。你伤的不是腿吧?”
我当着萧律的面,红着脸颊将自己的手放到太子温热掌中,由他扶了起来,声如细蚊的说:“伤的是这边手臂,不是腿。”
萧瑾疏仍然握着我的手。
“你叫什么名?”
“皇兄,”萧律出声打搅我们之间温情的氛围,“下个月父皇生辰,我备了些礼,还请皇兄帮忙挑一挑。毕竟我离开久了,不知父皇喜好。”
萧瑾疏这才松手。
“好,帮你去看看,孤也有话要与你说。”
太子往厅堂的方向走去,萧律随在其后。
秦芳若扫了我一眼,便紧步跟上。
她衣袍淡粉色,胸前的影青色玉珏很是显眼。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萧律从不离身的玉珏,名为衷情,是他生母先皇后的遗物。
他曾经那么珍视这块玉。
……
回到屋子里,我掀起衣袖,解开绷带,换药,再重新包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耗费了我极大的功夫,有些精疲力竭。
打开门,想去膳房讨点粥喝,迎面撞上了萧律。
他大手一把抓住我胳膊,不由分说的往屋里拽,一脚踹上门。
我伤口被他抓着,顿时疼得我灵魂出窍。
他怒不可遏的将我往床上一扔。
“你故意去见太子?想做什么,嗯?”
我摔在木板床上,身上到处都疼,手臂更甚。
我捂着伤臂,疼得连说话都提不上劲,胸中怒气烈火燎原般腾起。
“我一个楚人,故意去见昭国太子,你当我活腻了吗?”
萧律终于从我惨白的脸色里,意识到方才伤了我,口气不再冰冷彻骨,却仍然不中听。
“他扶你,你就把手给他?你的手是个男人都能摸?”
我冷呵,“好了,我知错了,下回我便大声跟他嚷嚷,我是九皇子的女人,你区区一个太子,怎配碰我的手。”
萧律愣了愣,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才说:“下回你就避开他走,不准再让他见到你了。”
我可以应下来的,可我偏偏不愿意。
“我能未卜先知,知道他人在哪儿么?如此避开?”
萧律气极反笑,大手捏住我下巴。
“你是非得贴上去了?当真以为我舍不得弄死你?”
我不想看他脸。
这张曾经叫我看不腻的容颜,如今没多大变化,却令我作呕。
可他掐着我下颔,我无法别过脸去,只能闭上眼。
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吻住我的唇,汹涌撬开我唇齿。
我的手比我的脑子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萧律怔住,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他只记得我百依百顺绵软如兔的模样,却忘了我其实脾气很大。
惹毛了我,我宁可不要命也得咬下对方一块皮肉。
他拿死来威胁我,只能徒劳无功。
我破罐子破摔的道:“你不是在意我的手被人摸了,是因那人是太子,你才发怒。”
萧律对太子面上曲意逢迎,实则心里头恨不得除之后快。
这种恨意他不能外露,只能将滔天的不甘在我这儿发泄了。
萧律按着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床板上动弹不得,以一个野兽捕食的姿态俯在我身上。
他遍布阴霾的双眸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我拆骨入腹才解恨。
他一字一句的反问:
“我不在意你?”
这样的对峙之下,我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你留我在身边,是为了欺凌我,能让你得到报复楚国的快感吗?”
“我何时欺凌你?”萧律冷声道,“缺你吃缺你穿了,还是这府里上上下下,我容许谁轻视你了?”
倒的确没有缺我吃穿。
府上的下人见我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吃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出那道赤铜大门,便没人拦我。
这样看来,显得我不识好歹了。
萧律含怒道:“你又如何知道,我娶了秦芳若一定会亏待于你?你的日子半点不会比现在差。”
我苦笑。
说到底在他眼中,我只是个婢女,而且还是楚人。
我能过这样吃饱穿暖的日子,便是我福气,该感恩戴德才是。
从前在楚国待遇还不比眼下,那时我怎么就知足,如今却不知足了呢?
“萧律,”我头一次连名带姓的唤他的名字,意有所指道,“这条路你不会动摇吧,也不会回头,哪怕可能万劫不复。”
他不言语,依然目光沉沉看着我。
他晓得我说的是什么。
肩上手劲渐松。
我挣扎出来,挪到床边,双脚刚沾到地,又被猛地推倒在床上。
身前一凉,胸衣被他粗糙撕开,大片肌肤袒露在他眼前。
混乱中,我拔出束发的簪子,抵在自己脖领处,刺破了皮肉。
他动作停下来,眼中遍布血丝,艳得可怖。
他也困惑。
失去清白我也不曾这样反抗,眼下却以命相抵。
“景明月,”萧律失去耐心,讥讽道,“你以为你能嫁给我?故而你这样失望?”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都在告诉我一个事实,我不配。
我感慨时过境迁,人的变化竟如桑田变沧海,面目全非到难以辨认。
我眼前渐渐模糊了。
“那时的萧律会跳下水去为我摘莲藕吃,还会在众目睽睽的宴会上,偷偷把热乎的翡玉糕揣怀里带出来,只为让我尝个鲜。”
萧律脸色铁青,“那时我年纪小。”
有多小?不过是两三年的事。
我的簪子还抵在喉间,温热的血珠顺着我脖子淌下来,滴落在素色被单上。
“所以你也不必笑我,我妄想嫁的是那个少年,他不是你。”
萧律终是起了身,摔门离去。
我的手无力垂落下来。
簪子滚落在地,清脆一声响。
……
过了晌午,下人们往屋里搬木床来,红豆和莲心两位婢女一同往里进。
“殿下真是心善,顾念着我们住得挤,让我们到这屋子里来。”
她俩堆着笑同我打招呼,“景姑娘,往后要一块儿住啦。”
这是好事。有人在,至少萧律不会夜里无故闯进来,有人与我作伴了,
我很热心的向她们介绍门口的井,烧水的炉子,洗衣晾衣的地方,和沐浴的隔间。
红豆和莲心笑得生硬。
“殿下对景姑娘可真好,整个府上除了殿下那儿,也就景姑娘这里有专门沐浴的隔间了。”
府上其他的下人要沐浴,都是去东院那儿排着洗的。
我心想着,这算什么好,他要我洗干净再伺候罢了。
莲心又说:“还有烧水的炉子呢,咱们哪个不是用的凉水,炉子那都是主子用的,景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萧律安排她们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为了借她们的嘴提醒我,我的日子相比其他婢女有多好,千万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兴致缺缺的坐下来,又听红豆一声惊呼。
“呀你这个灯挂椅是檀木的,雕了花还上了漆。”
莲心夸张的接她的话:“好大的柜子!这又是什么木?挺沉的。”
红豆紧跟着说惊呼,“还有茶具!”
我忍无可忍的说:“你们在皇子府伺候,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些又有什么稀罕。”
在京城的人,无论平民百姓,还是高门里的奴才丫鬟,都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见这些东西便惊愕至此,都是做戏罢了。
莲心听出我语气里的不悦,凑到我身边来,可怜巴巴的祈求道:“景姑娘,殿下心中不快,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便要承受雷霆万钧之怒,您心善,拜托您去跟殿下服个软吧,也是救苦救难的功德。”
看这两丫头的架势,我若再不答应,她们便要跪下来求我了。
我说:“他怎么你们了?”
莲心与红豆对视一眼,再道:“殿下斥责了我们,罚跪了好些个姐妹。”
我又问:“你们又凭什么说,殿下受了我的气?”
莲心回答的游刃有余。
“殿下与人说的,我们听了一嘴。”
我失笑。
分明萧律特地派她们来,却还编了个“殃及无辜”的戏码,这是利用我的恻隐之心,逼我低头。
我说:“那你们是走,还是留下与我同住?”
她俩异口同声的说:“住!”
……
这两日,他没有传我,我也特地避开他,看似相安无事。
直到我在园子里遇见了秦芳若。
她一身在阳光下泛着银辉的蜜合色浮光锦,娥眉淡扫,唇点香脂,发髻间的翡翠流苏步摇随她摇曳而来的身姿一步一晃。
她特意走到我面前来。
我颔首向她示礼。
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得她的两个婢女阴阳怪气的一唱一和。
“昨日不知哪里来的野猫,竟敢闯进府里来,同福宝抢食。”
“福宝可是九殿下送给我们小姐的。”
“敢抢食的野猫打死便是,死个野东西,又有谁在意?”
她们说完,嬉笑着从我面前走过去,话语仍没消停。
“九殿下幼时便衷情小姐,那么多世家小姐中,九殿下说咱们小姐最是好看。”
“时隔十年呐,对小姐还是念念不忘。”
“这番情意,岂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能懂的?”
秦芳若笑着打断她们,“行了,少说几句。”
我目送她们远去。
这些话自然是说给我听的。
萧律和我的过往,到底成了秦芳若的喉中刺。
等她入府,有的是办法要我不得好死。
说白了,我一个“野东西”的去留生死,有谁能在意?也无人会追究。
离开园子时,我被拦住。
萧律和秦芳若一双璧人站在我面前。
那位婢女声情并茂的告状:“这个贱婢脸可真大,竟敢到小姐面前来耀武扬威,说她伺候殿下多年,殿下对她情深,她怎么敢的呀?”
秦芳若装模作样的大度:“无妨,谁会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入心。”
我倒吸一口凉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这样的说辞太拙劣,我去秦芳若面前卖弄,莫不是我真活腻了,自寻死路。
显然是秦芳若容不下我,来试探萧律的态度来了。
萧律漫不经心瞥我一眼,云淡风轻的说:“芳若说的是,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那婢女不依不饶的说:“殿下恕罪,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何时受过这种气?她这样造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真的呢。”
萧律声色渐冷:“旁人也不是傻子,什么话都信,为这点事闹腾,反而叫人瞧了笑话。”
婢女噤了声,一脸憋屈的缩在秦芳若身后。
秦芳若施施然道:“不过,殿下也不能任由一个婢女败坏了名声,自行掌嘴三十,以儆效尤吧。”
萧律看向我,冷硬道:“听到了?”
我咬了咬牙。
“秦姑娘有癔症吧,平白幻想被我挑衅,这毛病可不轻,没叫郎中瞧过?”
秦芳若怒极,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放肆!”
我看着萧律,脸上的火辣辣的疼,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这就是他说的,即使秦芳若过门,也不会亏待我。
眼下还没过门,秦芳若便已经越俎代庖,替他教训起他府上的婢女来了。
更枉论以后。
萧律眸底无波无澜,淡淡道:“既然你不知悔改,不肯自行掌嘴,那便由巧儿代劳。”
秦家婢女得令上前,冲我扬起手。
十几个耳光承受下来,我嘴里有了血腥味。
萧律侧首,温情看着秦芳若。
“别因这种人伤肝动怒,走,你父亲还在等着我们。”
……
府里的下人之间消息也灵通。
夜里,红豆和莲心回来,看着我青紫的脸颊,苦口婆心的劝。
“你跟殿下服个软,他也不会任由你挨打的。”
“将来秦姑娘成了皇子妃,不会少刁难你,唯有殿下能庇护你。”
“逞一时之能有什么好处,你骨头能硬的过权贵的棍棒吗?”
我只是苦笑,并不多言。
这俨然不是我逞能的缘故。
萧律急切要拉拢秦太尉,急切要这门姻亲,今日别说是几十个耳光,哪怕要卸我一条腿,萧律也会答应。
是他不与我避嫌,叫我落入这样的境地,如今又作壁上观。
是他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莲心握着我手,真心实意的道:“景姑娘,我不是第一日认识你,知晓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两个月我打碎青瓷花樽,是姑娘你一句话,叫我免了罚,我是记在心里的,也是真不想眼看着你……”
话未完,便见萧律踏进屋子,手里握着个剥了壳的蛋。
她和红豆立即跪地。
“叩见殿下!”
萧律摆摆手让她们出去,自己则坐到床边来,拿着鸡蛋要往我脸上敷。
我别脸避开去。
他捏着我下颔,强行把我脸转过去,微凉的蛋触及青紫之处,我疼得咬紧了牙。
“受委屈了,”萧律掌心揉着蛋在我脸上滚动,哑声说,“这笔账,早晚会给你加倍讨回来。”
我说:“等我被她虐死了之后吗?”
萧律说:“我会让你死?”
我笑:“你也别说问别人算账了,下令让我掌嘴的是你。”
萧律手上动作一顿,盯着我伤处,晦涩说:“你为我再痛的苦头也受过,从来不会怨我。如今我一样事出无奈,你却不能体谅我。”
这话实在可笑。
挨耳光的是我,却还要我体谅他。
我问:“再痛的苦头,你是指什么。”
他视线下意识扫过我腹部,仓促收回目光。
“你这一日都没吃东西?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莲藕羹,一会儿给你送来,多少吃点。”
我坚持问:“你是指哪个苦头。”
在楚国时因了他的缘故,我受了不少刁难,可要说一定比几十个耳光更重,倒未必。
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萧律仍然避之不谈,专注敷着我脸颊,自顾自的说:
“阿月,不会太久的,你平日里忍一忍,避开她走,熬过这一阵,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看着他眼睛,恍然大悟。
“你知道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你知道。”
萧律身子一僵,便要抱我,我反应很大的挣开他手臂,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掉。
他痛苦不堪的坦白说:
“阿月,我是事后才知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孩子没有了,你不想说,我便不提,免得你想起来痛心。”
我情绪越发激动,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的,当时院子里的夹竹桃,是他让人种的!就在我知道自己怀身孕之后。
我并非有意瞒着他,是想等到他生辰之日,告诉他这件欢喜之事。
可是没等到他生辰,孩子莫名没了。
我躺在床上疼到打滚的几个时辰,他在书房看书,没有察觉我在隔壁屋子疼得死去活来。
事后,我把腥红的痕迹都清理了,把那团血肉埋在树下。
未免他伤心,我一直没有提起此事,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自以为瞒得很好,了无破绽。
之后我偶尔得知夹竹桃会使人小产,联想到当时院子里的那几株,可我一直当此事是个意外。
后来我便晓得避孕,长期煮药喝。
萧律还要企图来拉我。
“阿月,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孩子会回来的。”
我摇摇头,哑着声语无伦次的说:“你出去,我困了,我想自己呆会儿。”
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景姑娘,我给你送莲藕羹来。”
我没有理会。
萧律立起身,站在床边看着我:“阿月,我的耐心没你想得那么多,你真要把我耐心耗尽了,转而让别人入怀?”
我凄然笑了一声。
“你难道没让别人入怀么?那秦芳若算什么?”
“醋性真大,”萧律屈指勾过我鼻梁,叹息着低声道,“她父亲是太尉,相当于楚国的大司马,掌管天下兵马,能娶到她,于我利处良多。”
我嘲弄道:“刚回来胃口这么大,太子能容忍你的野心?”
萧律抿起唇角。
“外头都在传我幼时便衷情秦芳若,这不算我野心,只能算我痴心。”
我笑得泪流不止。
而我自以为赤诚的那段过往,也是掺杂着欺瞒的。
痴心能演,衷情能演,什么都是可以演的。
“那就演好对秦芳若的感情,不要来与我有瓜葛。我祝殿下登高台,揽日月,得偿所愿。”
再从万丈高台上摔下来,粉身碎骨,给我未出生的孩子赔命。
萧律牵了牵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无力唤了声“阿月”。
我垂下眼眸。
“让莲藕粥进来,殿下走吧。”
……
半个月后,赐婚的旨意到了府上。
同时萧律被封为平王。
大门外的匾换了下来,改成了平王府。
当午,府上客人往来若市,厅堂歌舞升平。
平王府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喜庆的丝竹管乐之声,久久不绝。
宴堂外的小道上,我终于等到出来小解的宁安侯,开门见山的说:
“侯爷想让我从殿下身边消失。”
宁安侯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遍,目露轻蔑。
“怎么,你还想与本侯掰扯一番?”
“侯爷误会了,我来助侯爷达成所愿,”我一鼓作气道,“普天之下,只有皇帝和太子能从平王府中强行带走我,是不是。”
宁安侯眯起眼。
“你想耍什么花招?”
我冠冕堂皇的说:“侯爷对殿下一片赤诚,盼着殿下不落人口实,我亦然,离开是我唯一能为殿下做的事。”
总不能说,我是觉得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得另找活路?
我的神色太伤怀,伤怀中又有壮士割腕的毅然决然。
“殿下不仅对我情深义重,且恩重如山,我岂能为一己之私,纠缠着他不肯放手?”
宁安侯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和欣赏。
他几日前会向萧律提及把我献给太子,自然是认可我的容貌。
若不是有几分值得称道的姿色,萧律又何以不肯放手?
终于,宁安侯道:“好,本侯来安排,能不能成看你本事。”
我问:“侯爷打算如何安排?”
宁安侯不假思索便道:“今日太子就在府上,我便派人为你引路,在太子必经之路上与他见一面。”
我说:“冒然拦驾,恐怕只会令太子徒增厌恶。”
“那你想如何?”宁安侯眉峰挑起,“给太子下药,你直接进房伺候?”
我摇摇头。
这更加下作了,太子不缺为他献身的美人,到时只会一怒之下要我的命。
……
我蒙着薄如蝉翼的面纱翩翩入宴堂起舞。
萧律低头喝酒,在宾客拍手称好时,才抬起眼来。
只一眼,他的脸色兀然变沉。
“什么不入流的舞就出来卖弄。”
乐声骤停,抱着琵琶的姑娘们仓惶跪地。
我身为献舞者,也一同跪了下来。
太子看向他,皱眉道:“何处不入流?绿腰舞本就是如此,妩媚生姿,艳而不妖,跳得挺好。”
我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冰锥一般冷冷盯着我。
“皇兄太宽容了,”萧律凉声说,“怎么看都煞风景得很,滚下去。”
这时,乐师中有一位突然将琵琶一摔,袖中滑出长剑来,直直向太子萧瑾疏刺去。
我反应很快的起身,跑过去张开双臂护在太子的席位前。
那剑直直刺向我。
我视死如归的闭上眼。
剑尖离我胸口半寸处时,身后飞出白玉酒杯,击打在刺客手上。
她手中剑被击落。
萧律将剑架在了刺客脖子上,冷声道:
“说,谁派来的?”
眼见着不能得逞,刺客咬破嘴里的毒药,当场口吐乌血而亡。
我张开的双臂这才垂落下来,脸色煞白身子绵软的往后倒去。
太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座,立在我身旁,一把搂住我的腰,令我站稳身子。
“没事了。”他温声宽慰。
我慌忙从太子怀里撤离,蒙面的红纱随之掉落,脸颊红到了耳根。
“殿下没伤到便好。”
只是怦怦直跳的心到现在无休止。
跳舞只是个由头,挡剑才是宁安侯安排的重头戏,可我不知这出戏的代价,便是“刺客”一条命。
萧瑾疏仔细看我容颜,瞧着我眼熟。
“孤是不是见过你?”
我欣喜道:“太子殿下好记性,的确是见过的。”
至于在哪儿见过,是何时,就由他慢慢想去。
花丛一见,令萧律如此勃然大怒,却在太子看来,不过是风过湖面的一点波澜,若不是飘落几片叶,这凤便了无来过的痕迹。
不过一回生两回熟,今日之后,太子便不会再怀疑是不是见过我。
侍从匆匆将刺客尸体拖下去,地面处理干净。
萧瑾疏顺势道:“你叫什么?孤要赏你。”
以太子仁贤在外的名声,我蒲柳之身出来给他挡剑,他必须重赏于我,以显赏罚分明。
我能感觉到萧律的目光要在我后脑勺处灼出洞来。
我扑通跪地。
“太子殿下,奴婢想回楚国!”
今日这一出,太子未必不会怀疑是自导自演,只为了将我塞到他身边,使一出美人计。
而我便要打破他的疑虑,让他确信我并没有去他身边的意愿。
萧律冷冷道:“你不挡,刺客也伤不到太子,你没有功劳,怎敢讨赏。”
“是孤要赏她,并非她讨,”萧瑾疏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平和问我:“你在楚国,有惦记的亲人?”
我摇摇头。
“家人早年因战乱流离失所,我懂事起,便举目无亲。”
萧瑾疏问:“那你为何要回去?”
我斗胆道:“但凡是人,都想要落叶归根的。”
上回遇见,我便知太子对楚国人没有偏见,故而这回我才敢这样说。
萧瑾疏点了下头。
“好”字还在喉咙里未说出口,萧律出声阻拦道:“皇兄,不能让她回去。”
我按在琉璃地上的手不由得攥紧了。
萧瑾疏说:“你人在外乡,也会想着归故里,成全她又何妨。”
萧律道:“她想方设法求我带她来昭国,这才三月有余,便又急着回去。毕竟是外邦人,焉知她是不是别有目的。”
我猛地抬头望向他。
是他千方百计要带上我,如今却如此颠倒黑白。
他真是不断让我见识到他的嘴脸究竟可以有多难堪。
萧瑾疏调侃说:“一个姑娘能起什么风浪,将她说成这般,往后她在你府上如何做人?九弟也太不怜香惜玉。”
他顿了顿,笑道:“九弟该不会是舍不得这姑娘走?”
萧律错开我目光,嗤笑道:“如何可能,只是今日的事太过蹊跷,又发生在我府上,先查明再行处置比较稳妥。”
太子不再言语,迈开长腿回席位上坐下来。
萧律这样执意阻拦,我的事便顺理成章的搁置一旁。
可失去这番机会,再有下次,可就难了。
我挪着膝盖跪到太子身旁去,拂起一点衣袖,露出手腕上蔓延到衣袖深处的狰狞伤痕,声泪俱下,重申道:
“太子殿下,奴婢不奢望回楚国了,只求离开平王府!”
伤口是我自行烫伤的伤口,时隔十几日还未退痂。
一个奴婢受人欺凌,落些伤痕,并非稀罕之事。
可太子贤名在外,苦主求到他面前来,他如何置之不理。
果然,太子的目光被我腕上的伤吸引了去。
我眼看着他凝视须臾后,目露怜悯之色,心有不忍的开口道:“你随孤去东宫。”
萧律立即道:“皇兄!”
太子转而看向他。
“怎么?你不肯放?”
萧律握紧酒杯的手背青筋凸起。
“此女诡计多端,她这是苦肉计,皇兄带她回东宫便是引狼入室。”
发间垂落至脸颊的流苏,掩去我眸底痛色。
心中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萧律于我而言,如同装满水的花胶。一旦被戳破,里头的水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宛若他丑陋的那一面。
“你敢留她在府上,孤为何不敢带她回东宫?”太子伸手虚扶我起身,笑道,“我倒想看看,这匹狼有什么能耐。”
话说到这地步,太子此举是不容转圜了。
我心中松了口气。
余光瞥见萧律铁青着脸,闷了口酒,转瞬面色恢复如常。
“是我多虑了,皇兄办事自然稳妥。”
我去换了身衣裳,便留在太子席位旁伺候,挽袖为他倒酒剥蟹。
散席之时,太子已然微醺,我扶着他上马车,太子说:“你也上来。”
我提起裙摆,刚踏上马车,身后传来萧律咬牙切齿的狠声。
“景,明,月。”
太子揉着太阳穴,眼尾因醉酒泛着酡红,困倦的看向来者。
萧律走上前,一把将我从马车上拽下来。
他在太子错愕的目光中,吊儿郎当的说道:“皇兄见谅,我与她说几句话。”
随即,他扼住我后颈,令我撞到他怀中。
薄唇贴在我耳边,语气森森,裹挟着杀意。
“你找死?”
我说:“不,我想活。”
东宫未必是块好地方,但好歹我挣扎过,我尽力了,那便无悔。
我绝不甘心就这样苟活在萧律的手底下,任他搓扁捏圆,还要对他的施舍感恩戴德。
“好,很好,”萧律的声音冷若寒冰,“别落我手里,否则我定卸掉你腿脚。”
我脊背泛起彻骨凉意。
若不是太子在这,恐怕他已经动了手,废掉我双腿,叫我再不能动逃离的心思。
他松开我,转身离去。
太子慵懒催道:“景明月,还在等什么?”
我猛地回过神来,钻进马车。
太子指腹揉着太阳穴,一双微熏的桃花眼看着我:“奴都是没有姓氏的,你为何有姓?”
我轻声回话:“平王殿下赐的姓。”
“平王?哪来的平王?”
萧瑾疏醉得有些迷糊,缓缓才想起来,“是九弟。”
我麻木回应:“是啊。”
其他的皇子封王多多少少有些封地,萧律被封平王,却没有封地。
萧瑾疏指尖抬起我下颔,仔细端详我眉眼。
“改个姓吧,姓江。”
宁安侯告诉我,为何他会动将我献给太子的心思。
太子的奶娘有楚国人的血脉,太子敬重于她,与对待继后无二。
后来奶娘暴毙,传闻是被继后打死的,因此事太子许久不肯与继后交心。
此事算是秘闻,鲜为人知,不过宁安侯知晓那位奶娘姓江。
太子对我的怜惜,或许是也有那位奶娘的缘故,这于我而言是好事。
我欢喜道:“谢殿下赐名,奴婢往后便叫江明月。”
萧瑾疏“嗯”了声,便阖上眼。
马车向前驶去。
我掀开车厢侧边的小帘,看平王府的门楣变得越来越小。
路过街市时,我又忍不住看街上叫卖的小贩,追玩打闹的孩童,还有那包子铺的蒸笼里冒着热气的馒头。
来到昭国后,一进萧律的府邸,我便再没出去过,对外头的一切我都是好奇的。
放下小帘后回头,不幸对上了太子的目光。
太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见我有些慌张,他说:“又没做错事,你慌什么。”
他的语气太过温和,我不安的心平静些许,解释道:“奴婢才想起来天凉了,帘子漏风会冻到殿下。”
太子再次阖上眼,“无妨,孤不是纸糊的。”
马车驶过长街,又驶过一条宽广大道,在宫门前稍作停留,缓缓驶入朱墙碧瓦的皇宫。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
有人拼了命往宫里钻,也有人拼了命的想逃出去。
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只有少数人能在这里头成为人上人。
往后得处处谨小慎微才是。
马车停下来,侍从掀开车帘,便是东宫到了。
才刚将太子扶下马车,他一个眼神示下,便有宫女引着我往别处去。
我被拥入汤池,以花瓣沐浴,两位宫女伺候着我更衣。
做了那么多年奴婢,头一遭被人伺候着穿衣服,我心里不踏实得很。
好似偷了不属于我的东西,那种莫名其妙的虚浮感,让我走路都别扭起来,
她们往我身上套的衣服襟口太低,外衣就是一层纱,我的锁骨,我小半个胸,都能透过纱衣清晰可见。
再然后,我被塞进小轿子里,送入太子寝宫。
整个过程兵荒马乱。
我躺到那红木雕云纹大床上,看着那如瀑帐幔,脑子里还是懵懵的。
这进展太快。
快得连我并非处子之身的事,还没来得及同太子坦白。
这弄不好,是要丢命的!
萧瑾疏墨发披散,着一身栾华色寝衣坐到床边。
我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愣生生挤出眼泪来,“殿下,当初在楚国,平王殿下强要了……”
萧律使劲给我泼脏水,我也给他泼。
不管,反正我便咬死了他强我。
可太子打断了我的话。
“你去那里睡,”太子修长手指捏着眉心,对我道,“孤累了,其他的事不必与孤说。”
我翘起头,看向他示意的方向。
窗边摆了张乌紫檀罗汉床,上头铺着绸缎被褥,放了一只玉枕。
“是。”
我赤着脚下了床,一溜烟跑过去。
萧瑾疏终于抵抗不住酒劲,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窝在罗汉床上的被窝里,时不时往太子那儿望一眼。
宫人给我洗漱把我送来,必然经过太子的首肯。
但他又不要我侍寝。
是因为酒多了无法行事?
大抵是和太子一屋,太过压抑,我迟迟不能入睡。
仔细想来,今日之事顺利得如有神助。
大概是老天眷顾。
……
心中疑问,次日正午我便有了答案。
一早上我都在太子给安排的屋子里,时而擦擦桌子,时而发呆。
过了正午,太子派人来传我过去伺候。
到了那儿,我才知道萧律也在。
他们在亭中对弈。
我脚步很槾的走过去,向他们行礼。
萧律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手中黑子停在空中。
太子向我微微倾身,握住我的手,扶我起身,清声道:“孤想着赢一局便来陪你,结果输了两局了,你旧主下棋好生厉害。”
他的手干燥温暖。
这是我与太子头一回真切的肌肤相触。昨日他也屈尊降贵伸手扶我,只是虚虚在我手腕上一搭而已。
我心中诧异。
分明太子并没有与我多亲近,却在萧律面前如此亲昵。
只是须臾之间,我便明白过来,太子要我过来是做什么了。
这一对兄弟,原来并不是萧律单方向对太子怀恨在心。
毕竟当初若不是萧律赴楚国为质,以他元皇后嫡出的身份,本该顺理成章立为储君的。
我眼皮跳了跳,立在太子身旁,绵绵道:
“太子殿下昨夜劳累,今日难免力不从心,平王殿下胜之不武了。”
萧律在楚国的日子清闲无趣,便有大把的功夫专研棋艺。
但我必须将他的胜利说成胜之不武,顺便暗搓搓的提起昨夜,如此才合太子心意。
既然入了东宫,我的立场必须坚决无可动摇才好。
太子依然握着我手没有松开,指腹揉了揉我掌心,催促道:“九弟,该你了。”
萧律神情稍显生硬,缓缓后落下一子。
太子一手握着我,一手从棋盘里捻起白子,漫不经心的问:“你和秦芳若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下月初八。”
萧律目光凝视着棋盘,有些走神,回答的有些慢。
“还有半个月,”太子笑道,“你从小便心悦她,如今算是心满意足了。”
萧律掀眸看我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意味不明的说:“泥潭里唯一的救赎,如何能轻易忘怀。”
我心中冷笑。
他向来晓得如何骗取女人的心,可惜秦芳若并不在这儿,他这番情深演给谁看。
太子又在棋局险要处落下一子,调侃道:
“什么泥潭?秦芳若在泥潭里救过你?那孤得好好问一问秦芳若了,这样的事,孤为何没听过?”
“姑娘家的事,皇兄岂能追着问,”萧律顿了顿,说道,“芳若与皇兄也没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吧。”
“九弟,你输了,”太子示意他看棋局,笑道:“坐久了的也累,不下了。”
说罢,太子起身,牵着我往亭下走。
走出一段路,他松开我的手,偏头对我说:“解气么?”
我一惊:“啊?”
太子吩咐侍从道:“三七,去看看平王走了没有。”
我默不作声的跟在太子身后。
走过阳光参差斑驳的林荫道,再走过清可见底的水塘边。
他突然停下脚步,我险些撞在他背上。
太子看我:“在想什么?”
我颔首恭维道:“在想殿下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仔细想来,连秦芳若都能知道我的存在,太子又何以不知。
故而太子一定会接纳我,因为我的存在,哪怕不能钳制萧律,至少能乱他心神。
萧律会输这局棋,便是如此。
太子无奈道:“他敢在大门外把你从马车上拽下,孤是想不知道都难。”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萧律昨日为何要那样做,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太子看透了我心中所想。
“当着孤面拽下你,是他一时冲动,但最终放手离开,是他在权衡利弊。你只要记住他舍弃了你,不必为他的所作所为寻个答案。”
我点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
……
东宫殿宇多,太子随手指给我的芳菲轩,是一处极好的地方,虽然不大却清丽雅致。
杏儿和珠儿两个宫女专门来照应我。
这两姑娘十四岁,干活面面俱到,利索得很。
杏儿还是个话痨子,整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北苑那位昨日惹恼太子殿下了,整个妆匣子都被没收了去,给那赵良媛哭得呀。”
“赵良媛最爱捣腾那些脂粉螺子黛了,这玩意儿没了,可不是要了她命?”
我好奇问:“赵良媛做什么了?”
太子的脾性素来不错,鲜少发怒,能惹恼他,这赵良媛得做得多过火?
杏儿摇摇头。
“听说是说错了话,到底说错了啥,咱谁不知道。”
珠儿擦着落地瓷瓶,转过身来提醒道:“那赵良媛是个小气的,你说话小心着点。”
杏儿说:“放心吧,我有分寸!”
她安静了会儿,又说:“明日平王殿下成亲,太子殿下一定会去平王府。”
我泡茶的手顿了一顿。
这么快,半个月过去了。
这半个月里,我没有见过太子,也是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说萧律的消息。
正神游太虚着,那两丫头突然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
萧瑾疏走到我面前。
我连忙身子下蹲,他捞住我胳膊,“免礼。”
杏儿和珠儿很识趣的退下去,还带上殿门。
萧瑾疏再开口,便是说:“明日你随孤一同去平王府观礼。”
我深吸了口气。
太子此举,难道是以为凭我的出现,便能搅得明日大婚鸡犬不宁?
萧律断不会如此失智的。
不过,太子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逼迫萧律露出马脚。
萧瑾疏深邃如墨的眼眸看着我微微轻颤的羽睫,缓缓道:“你害怕?”
我的确害怕,却不能过于露怯,垂眸道:“奴婢是殿下的人,殿下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在所不惜。”
萧瑾疏指尖挑起我下颔,令我抬起脸。
“想不想要个名分?”
我又惊又喜的抬眸与他对视,好似一个对他的承诺充满憧憬的,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可心中清楚,我若是将这话当真,因此起了妄想,那在萧律那儿摔的一定是不够痛。
我在太子这里的价值,便是助太子将萧律钉在耻辱柱上,从此太子的储君之位更名正言顺。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事后能给我一个活路,一个善果,已算太子仁慈,怎会给我名分?
我佯作激动。
“殿下肯给我名分?”
萧瑾疏温声说:“孤问你想不想要,你照实答便是。”
他要肯给,直接给便是,问我作何?
这问题简直就好比皇帝问臣子,想不想当皇帝,谁心中能不想,又有谁敢答想?
我是什么身份,该有自知之明才是。
我湿了眼眶,喜极而泣一般,盈盈下拜谢恩,声泪俱下的坦白:“奴婢如何能不想?普天之下,哪个女子能不想服侍太子殿下?可是奴婢不配,奴婢没了清白。”
说这话,我已做好即刻被轰出去的准备。
甚至太子可能一怒之下杀了我。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等到被发现没有清白,那一定是我先坦白更好一些。
萧瑾疏不以为然,仿佛我说的话实在不足挂齿。
“这算得了什么?被唐玄宗宠冠后宫的杨贵妃,原先是寿王之妻。汉武帝的生母王皇后,入宫前嫁过人生过子的。蔡文姬嫁了三回,可她博学多才,多少男子望其项背,曹孟德都敬重于她。”
“清白是个什么东西,哪里值得称道?你只要记得,你是有福之女,但凡你能拥有的,那便是你足以相配。”
我有片刻的茫然。
听说太多贞洁烈女的事迹,以至于我想象不到,原来在男子的嘴里,是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这番话如春风拂过我心底的静潭,惹起涟漪,又变作惊涛骇浪。
可太子口中那些人,是王皇后,是杨贵妃,是蔡文姬,我怎配与她们相提并论?
我这样想着,也问出了口。
萧瑾疏皱了下眉,对我说:“你自认不配,那便是不配,但孤以为,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否则孤不会带你来这。”
我心底死气腾腾的枯木忽然有了再度生命,冒出绿意盎然的嫩芽来。
是了,我不该妄自菲薄。
从楚国到昭国,从平王府到东宫,日子何尝不在向上走呢?
萧瑾疏道:“今夜好好歇着,不必多思。”
若不是明日要涉险,我差点以为太子对我是真的好。
……
次日,太子命人将我盛装打扮一番。
我跟着福康公主入的平王府。
满目的红。
平王府外的红毯铺了许远,树上挂满红绸缎,一片喜庆之色。
福康公主偷偷在我耳边说:“太子哥哥可从来没把任何一个姬妾带来过这种场合,那赵良媛纠缠了许久都无果呢。为了让你来凑热闹,又不落人口舌,太子哥哥还让我出马,真是格外看重你啊。”
我应景的红了脸颊。
福康公主挤过人群,带着我到萧律面前。
“九哥哥!恭喜呀!”
萧律一身喜庆的正红吉服,腰带和发带都是红色的,这样艳丽的颜色,衬得他原本冷硬的脸色暖了几分。
面对公主的热情,他“嗯”了声,目光在我身上微微一定。
他喉间滚动了下,开口道:
“你去听风阁等我,有些稀罕的小玩意儿,让你挑一挑。”
福康公主便欢天喜地的拉我去听风阁。
在里头坐了没多久,我瞥见有支香从窗洞插进来。
福康公主鼻子蹙了蹙。
“什么味道?”
她慢慢的在桌子上靠下来,“好困啊,怎么好困……”
我退后到另一边窗边,打开窗让香气散去些,但四肢仍然挡不住的发软。
一身吉服的萧律推开门,将我打横抱起,踩着台阶往楼上去。
疯了,当真是疯了。
他不能蠢到猜不出我为何今日出现在这里。
甚至我会福康公主身边,而非跟着太子,不过是以便他动手。
可他还是没按耐住,主动跳入这个局。
我有气无力的道:“你要做什么?”
萧律冷声道:“卸掉你腿脚。”
我从他阴狠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下定了决心的。
他恨我企图逃脱,便要废了我腿脚,叫我从此再不能脱离他的手掌心,哪怕成为废人。
我心中的恐慌无限放大,手脚并用,拼了命的与他对抗,要从他怀里挣脱。
他抱不稳,我从他怀里摔到台阶上,往下滚落了几步,直到头发被他一把拽住。
他扯着我头皮将我往上拎。
摔进阁楼那一刹,我浑身起了凉汗。
长鞭,铁锤,斧头,无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还有各式各样的刑具。
他以野兽捕食的姿态压在我身上,手掌摩挲我左腿,目光扫向那把铁锤。
我牙齿控制不住的打颤,咯咯作响,揪住他衣襟,颤声哀求。
“不要这样对我。”
太子怎么还不来?
不对,不对!
太子究竟要怎样一个局面,是什么目的?!
萧律低声哄道:“忍一忍,很快。”
他的手摸向那把铁锤。
我的哀求无济于事,慌乱之下,双臂攀住他脖领,语无伦次的说:“是你娶别人你心里不爱我,我才跑,你从来也没说过心悦我,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萧律拿锤的动静停下,错愕的看着我。
我眼泪顺势淌了出来。
“我只是想要你的在意罢了,我十五岁跟了你,你连个名分也不给我。”
萧律脸颊紧绷,烦闷道:“我同你说阴丽华,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摇头,哏咽道:“我哪里晓得什么阴丽华,你还为了秦芳若打我,她长得美,你心里哪里还有我半点位置。我不走,留在这看你娶她么?”
萧律俯瞰着我,脸上拢着一层阴云。
“无论什么缘由,我都不会让你走。”
说罢,他伸手,将铁锤拿了过来。
他是真的要废了我。
太子估摸着在等里头出事,好抓个明明白白的现行,可若等到那时候,我恐怕早已是个瘸子了。
我仰起脸凑上去亲萧律的唇。
他愣了愣后,大掌捂住我后脑勺,更深的回吻我。
另一只手则放下锤子,搂住我后背,用力将我往他怀里揉。
他一向抵抗不住我的主动。
在他动情之时,我一脚踢向他双腿之间。
“嘶……”
他痛得蜷起身子,捂住命脉。
我推开他,飞快爬起来往楼下跑,冲出门外。
福康公主的侍女等候在外头。
在她惊愕目光中,我凌乱的向她扑过去。
“公主在里头昏了过去!”
侍女撒腿要往里头跑,我说:“别走,你就在这大声喊,大声点!”
把宾客都吸引了过来,萧律就不能拿我如何了,毕竟许多人都看到了,我是福康公主带过来的人。
……
与听风阁遥遥相对的湖心亭上。
萧瑾疏立在亭边,望着听风阁的方向,看到踉跄跑出来的姑娘,诧异的挑了挑眉。
宁安侯在他身后,微躬着腰。
“平王可不敢冒犯太子殿下,只是那姑娘狐媚本事厉害,勾得平王殿下乱了分寸。”
萧瑾疏淡淡道:
“孤未曾派人进去撞破他的丑事,因他是孤的弟弟,孤并不想叫他颜面尽失,对他赶尽杀绝。”
宁安侯额边淌下汗来。
“太子殿下重手足之情,平王殿下感念在心。”
萧瑾疏望着对面那个姑娘。
分明慌得不成样了,她仍然在人群到来之前,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和头发,然后镇定自若的看着萧律从里面走出来。
萧瑾疏不由得弯了唇角。
“知道孤为何来叫你看这出戏么?”
宁安侯装傻。
“平王糊涂,大喜之日竟还如此乱来,为了一个女人迷晕福康公主,实在是糊涂。”
萧瑾疏不露声色道:“你祖父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不可没,到如今,陆氏依然是显赫氏族,有武将,有文臣,还有多位新起之秀。孤不希望,陆氏一脉亡在你手里。”
宁安侯脸色一变,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萧瑾疏拨弄着玉扳指,语气悠悠道:“九弟好色,冲动,宁安侯的那些心思与精力若付诸在他身上,实在是枉费可惜了。”
宁安侯以额触地,诚惶诚恐道:
“太子殿下,臣没有……”
“过去的事孤不追究,”萧瑾疏背对着他,望着天际落霞,平和道,“看时辰,花轿快到了,去观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