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姚纤阿最新章节内容_裴琰姚纤阿小说连载中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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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姚纤阿是小说《娶她归,太子的强取豪夺》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自由姑娘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娶她归,太子的强取豪夺》的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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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纤阿嫁进东宫已经三个月了,却连太子裴琰的一面都没见过,裴琰也未曾到淑华阁探望过她,两人虽名为夫妻,却宛如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不久之后,东宫掌事姑姑般若带来了太子口谕,“姚纤阿假孕争宠,欺孤罔上,特废去太子妃位,不得再次参秀。令姚纤阿即刻搬出东宫,不得逗留返回。”

临走时,般若叹了口气,待她走后,身旁的另一老婢绘芳冷笑地对着姚纤阿说道:“姚氏,殿下让奴婢带了句话给你。”

姚纤阿星眸抬起,脸色保持温婉,“什么话?”

“孤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你,尤其是姚守成的女儿。从此以后,孤走孤的至尊王道,你回你的姚家小屋。玉宇深沉,银河潋滟,孤如东海日曦,薄晓雾以流金。你如碧海明月,晦流水以逝去。紫宸朗耀,胧胧玉树,生生世世,绝不让你再进东宫。”

须臾间,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皎如天上明月的姚纤阿,沦为整座长安城的笑柄,想不到贵为权相之女,竟自甘堕落,得不到殿下的宠爱,就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

被逐出东宫后,姚纤阿迫不得已回到相府。

那天,姚纤阿跪在庭院里,昔日光滑白皙的脸颊被风割出丝丝血丝,唇瓣干枯犹如凋零的花朵,可一双星眸仍旧傲然地盯着正厅,无畏无惧,似空谷幽梅,斜枝疏影下迎寒而立。

姚守成冷脸走出正厅,立于长廊下,脸色愠怒,面对他的指责,姚纤阿依旧镇定地辩白,

“父亲明鉴,女儿并未假孕争宠。纤阿嫁进东宫,从未见过太子一面,试问有谁会愚蠢到,要靠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身孕来争风吃醋?太子此举,摆明了就是在找借口休了女儿。”

姚守成敛起脸上的愤怒,渐渐转为平静,明知女儿冤枉,却还是冷冰冰地斥责,

“纤阿,你有错,其一,嫁为人妻,非但无法替太子分忧,反而在背后使出这种下三滥的争宠手段,叫夫君寒心失望,此为不忠;其二,你未能光前裕后,有损我姚家威名,致祖上蒙羞,此为不孝。似你这种不忠不孝之女,实在是不该留在姚家了。听闻江南临安有一处寺庙,名为甘露寺,你尽早出发吧。”

姚守成一字一句地指责,将女儿贬低得一无是处。他用手指责着地上那人,脸上充满嫌弃之色。

经此一役,他自是不可能将姚纤阿留在姚家,如今整个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只能将她送到江南一带的寺庙,避避风声。

姚纤阿面沉如水,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似轻蔑,似不屑,父亲啊父亲,你以为我喜欢在相府吃喝你的东西吗?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要纳我娘为妾,也就不会有我们两个讨债鬼了。在你心里,根本没有父女之情,女儿无非就是你争权夺势的工具罢了。

两年后

江南的春天总是如此惬意,甘露寺后山的江水连接天际,江上的明月共水而升。

姚纤阿在两年前来到甘露寺时,就将秀发全部挽起,头上罩了一顶帽子,一袭灰褐色的袈裟在月光下飞扬而起,在夜风中化为翩然若仙的清冷。

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从西方神话走出的神尼,在茫茫红尘中,洗尽铅华,孤芳自赏。

瓜子和出荷平日里也跟着一副尼姑装扮,将头发全然隐去。

当初那场莫须有的陷害羞辱已经过去两年了,姚纤阿在甘露寺的腾云峰与世隔绝,似乎真的将长安的一切遗忘。

瓜子来到江边,默默地注视着她,忽然一笑,“小姐真的好美啊,哪怕穿得跟尼姑一样,也像极了天竺神话里的菩萨。”

姚纤阿转过身来,神情温婉,“须静,你忘了这是在甘露寺,要称呼我的法号‘嫦曦’。‘小姐’二字若叫外人听了去,人家便知我是个假的尼姑了。”

瓜子眨眨眼睛,有些撒娇地看着姚纤阿,在接到她略道警告的目光时,忽然双手合十,“是,须静知道了。”顿了顿,故作尼姑之态,“我佛慈悲,保佑我等尽快脱离苦海。”

姚纤阿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女子的脸蛋仿佛能鞠出花来,星眸依旧饱含亮光,瓜子心中暗忖,小姐真好看。

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江面,漂浮着一道身影,瓜子收敛起笑容,忽然尖声道:“嫦曦,你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个人。”

姚纤阿回头一看,果然见那江面有人似浮木般飘零,与瓜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将那人打捞上来。

仔细一看,竟然是名男子。只听见男子闭着眼睛,说话有气而无力,“救我,救我——孤是东宫的太,太子。”

“太什么?”瓜子凑到他耳边,由于青年讲得太小声,她们都听不清楚。隐隐约约只听到个“太”字。

此人,正是太子裴琰。

裴琰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清晨。

睁开眼时,一道刺眼的亮光射进他深邃的眼眸,叫他有些恍惚。尝试起身时,腰间的疼痛叫他身子一僵,只能躺着。回想起几天前的经历,当真凶险。他奉父皇之命,来江南巡查,却突遭刺客暗杀,幸得众护卫搭救,才得以跳入水中脱身。

但愿破雾能一路追踪,早些赶来。

忽而,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伴随着窗外的春风送入鼻尖。

裴琰下意识地环顾这座屋子,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的梳妆台,以及衣桁上挂着的月白色披风,透露着此屋的主人乃是女子。

尤其是桌案上摆放的一壶桃花,修剪得整洁干练,花瓣上的露珠与这溶溶日光配合得了无痕迹,为室内平添了几道勃勃的气息,叫他即便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也十分惬意舒心。

这屋子的主人,想来也是个对生活有讲究的人。他心头闪过疑惑,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这时,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女子,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个尼姑。

头顶上戴着一顶莲花帽,那人未施粉黛,一身素白袈裟似烟云流动,脸颊肌肤白皙如凝雪,还透着微微的红润,韵致天成,如月宫仙子。

虽看不见头发但不显古板俗气,反而更添超凡,犹如坠入凡间,因清丽懵懂才被多情郎君诱导而踏进红尘。

顾盼神飞间尽是天人独有的皎洁与典雅,不看她还好,一看,竟叫裴琰无法移开眼眸,心中暗忖,好一个皎皎尼姑,居然比皇家感业寺的那些还要好看。

尤其是那双星眸,本就长得美,更因目光清澈明亮,让这双眼睛灵动如月光抚摸下的涓涓细流。

裴琰喉咙滚动,薄唇轻轻颤抖,他躺在床上,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同进来的这人打招呼。但很快,他将话吞了回去,暗忖,自己在想什么?

倒是这小尼姑察觉他醒来之后,竟然有些踉跄,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直到确认他无法起身时,神态才稍显放松,可白皙的脸蛋已久还是因为紧张,鼓起一道绯红的云霞。

裴琰看得一怔,这小尼姑,哪里像四大皆空的庵庙师太,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娇羞的模样,竟不知不觉中将他的声音化软,有些好笑地道:“敢问小师太,此处乃是何地?”

女主名字读音:yao, xian, e 。

姚纤阿自小在家规森严的环境长大,鲜少接触外人。她方才倒也不是多害怕,只是这几年她们三个女子处于荒山野岭,鲜少有人涉足腾云峰,更别提陌生男子了。

一听到青年沉静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顿觉心安了不少,轻轻启口,“此处乃是甘露寺后山的腾云峰。公子身上——”顿了顿,改口道:“施主身上的伤可有好些?”

小尼姑的声线清亮又平和,就像一股清泉滑过裴琰耳边,叫他连忙回应,“好多了,在下能得小师太搭救,真是荣幸之至。幸亏有了小师太,在下的命才能保住,大恩不言谢。”

话刚说完,裴琰立马觉得自己很奇怪,自己平时视女子为无物,东宫的那几个侍妾,他连见她们一面都懒得,更别提谈话。可今日见到这女子,却总是忍不住开口,最奇葩的是,对方还是个尼姑。

听到裴琰略显恭维的话,姚纤阿的眉头不由得皱起一道弧度来。心里暗忖,这人怎么这般油腔滑调,就算要道谢,也犯不着加上“荣幸”二字。于是,她不再释放脸上的善意,声音由暖渐冷,双手合十,

“施主言重了。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花草树木,人鸟鱼畜,都是贫尼心之所系。贫尼在甘露寺静修许久,每日受佛法教诲感染,自是会对世间万物施恩布泽。”

她徐徐地阐述着,看似在陈述事实,也似在拉开二人的距离。

听得裴琰眼中的亮光逐步暗淡,是了,人家可是出家人,六根清净,今日脑子怎么犯浑了,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讲出这种自己平日难以启口的话。

可他,就是喜欢同她交流,他躺在床上,小尼姑气质如月临皓璧,凝寒清冷,然他的目光始终舍不得移开,眼看着室内一片静谧,他又寻了另一个话题,“敢问小师太法名?在下当如何称呼自己的救命恩人?”

姚纤阿神色淡然,星眸垂下,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贫尼法号嫦曦。”

“嫦曦?”裴琰目光又是一亮,在古籍《山海经》中,有关于月神嫦曦的记载。之前涉及此女的传说时,他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月神该是何模样。

如今见到眼前的小尼姑时,恍然而道:“昔日姮娥仙子服仙药飞升而去,在下原以为人间至此再无月神。原来,这腾云峰水澄柔春,色濯清夜,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沾了嫦曦师太之光。”

姚纤阿笑了,神态嫣然,星眸闪动,说句倾倒众生也不为过。即便秀发全部掩盖在一袭莲花帽之下,却依然不减女子的绰约风情。这样的她,叫裴琰一阵恍惚,仿佛站在他面前的,真是从南海降临的绝美神尼。

半晌,姚纤阿才道:“若非因贫尼是个出家人,贫尼必然会误会施主本意。请施主不要拿贫尼同姮娥相提并论。”

裴琰挑眉,饶有趣味地问道:“哦?难道小师太也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认为月神乃无情之人?”

姚纤阿将合十的手掌缓缓摊开,交叉置于腹间,此举叫裴琰一愣,这不是那些闺阁小姐常有的动作吗?但只是闪过这一念头,又被她身上散发的皎皎寒光,悠悠清质所吸引,只见她徐徐说来,

“若是月神乃无情之人,那远古消亡,苍生涂涂,又该怪到谁人的头上?”

“师太乃出世之人,何故说出入世之话?”裴琰一脸讶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龄不大的人。

“世人只知,后羿为了人间,夺取神弓射下九日,丰功伟绩。殊不知,凡人一生孤苦,衣不离丝,食不离谷,住不离木,行不离路,这些,都需要日月恒光。世间不能有十日,亦不能无一月。天旋地转,日月轮回,姮娥神职所在,只能舍小情成就大爱。”

裴琰闻言,一脸讶然。复尔目光清亮,脸色似雨过奇峰吐,轻雷初度暑,想不到在这小小山峰,竟有这般奇思妙想的人,看似娇瘦弱小,实则心怀乾坤,

“世人或叹后羿汗流浃背,或骂姮娥薄情寡义,却从无人设身处地考虑到民间疾苦,师太妙思,令在下自觉渺小。只是,苦了后裔一番痴情。”

姚纤阿噗嗤一笑,不以为然,“后羿身为姮娥爱人,却无法理解心上人的无可奈何。倘若姮娥真的摒弃天下,跟着这种男子过日子,只怕长日漫漫,还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呢。似这种自以为是的男子,休了也罢。”

此话叫裴琰一时被噎住,不知作何反驳。世间女子,大多以夫君为重,以男子为天,处处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这小尼姑,却站在女子自我的角度,孤芳自赏。

难怪方才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冷寂如霜,皎然胜月,不似凡间女子般平易近人,倒有些超凡脱俗的高冷。

忽而,腰部的疼痛感袭上心头,裴琰“嘶”的一声,手掌下意识地覆盖在腹部,紧紧地按着。

姚纤阿正坐在桌案前,为裴琰制作涂抹的草药,并未去留意此刻在榻上犯疼的那人,片刻,她忽然想到什么,随意而问,“对了,敢问施主如何称呼?”

“裴玄晖。”裴琰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表字相告,顿了顿,又看向那道纤细的背影,嘴角漾起一抹不自知的笑意,“小师太若不嫌弃,可唤在下玄晖。”

普天之下,能唤他“玄晖”的,只有当今圣上与皇后。可他许她,用亲密的称谓唤他。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并未在意她是出家人,而是拿她当成江南的世家小姐看待。

方才短暂的交流,令他对此女刮目相看。

“这可使不得,”姚纤阿一边捶打着杵臼,一边摇头,学习着尼姑的语气,“贫尼早已出家,只愿挥别红尘纷扰,拥抱青灯古佛。施主乃红尘中人,于贫尼无非是梦幻泡影,岂敢直呼施主名讳?”

先不说她现在假扮尼姑同陌生人相处,就凭他姓“裴”,她也不想同此人有过多交集。两年前,她从长安流落到江南,从赞声不绝的佳人到长袖善舞的妒妇,全拜那太子裴琰所赐。

她永远忘不了,离开东宫前,裴琰托人带给她的那句话,“孤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也忘不了,东宫小厮婢女们投来的轻蔑无视的眼神;更忘不了,回到姚府,父亲对自己的羞辱谩骂……

因为那个姓裴的,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长安贵女沦为辛勤劳作,带发修行的尼姑。他说他绝不让她再进东宫,她还不稀罕呢。在两年前,她就曾经在佛前许愿,“愿生生世世,和裴琰再无瓜葛。”

如今,只需要等这个春天一过,两年期满,她就可以离开甘露寺了。她就快告别这艰苦的岁月。

室内陷入一片静谧,顿了顿,姚纤阿道:“贫尼还是唤您裴施主吧。”

良久,都未得到身后人的回应,姚纤阿回头一看,裴琰躺在床榻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嘴唇轻启,却说不出话来。

叫她一阵疑惑,走近一看,他腹部的袍衣已经染上鲜红的血渍,额间也跟着冒出不少汗珠,深眸尽是痛楚之色,想来是伤口裂开了。

姚纤阿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丝帕,替他轻轻拭擦。

裴琰疼得咬牙切齿,身体犹如陷入冰火两重天,火辣的灼痛感与挤进心间的凉意犹如两股对弈的力量,硬生生地要将他的身体割开。

从小到大,他锦衣玉食,每次生病皇后和侍妾们都不假他人之手,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如今身处荒山,茅室蓬屋,颜明和破雾均不在身边服侍,头遭感到这般无助,甚至绝望。

姚纤阿见他脸色苍白,紧紧咬唇不放,心有不忍,于是轻声安慰道:“别着急,你先忍一忍,会好起来的。”

女子的气息犹如静谧花香,将他沉在其中,荡涤了心中的隐忍与痛苦,他的心缓缓安静下来,窗外偶尔传来风声鸟鸣,叫他的心更为清幽。

裴琰看着姚纤阿,只见晨光下,她的脸蛋犹如抹上一层绚丽的脂粉,她的手指不时按在他额间,脸庞上,“嗯,还好,没有发热。”

当肌肤接触时那柔腻温香的感觉,叫他咽了下口水,冲动之下猛然捏住她的小手,“嫦曦你果然不是世间凡人,你定是月宫中的仙子,来拯救在下的。”

姚纤阿听出他的意有所指,脸色的云霞被晨光烘衬,显得更为鲜红,“裴施主真会说笑。贫尼若是仙子,怎会住在这偏僻荒凉的腾云峰,此刻施主也不会见到贫尼。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解决了施主的皮肉之痛才行。”

话毕,这才发现裴琰的手掌紧紧裹住自己的小手,此刻她虽伪装成一尼姑,但男女之防叫她心中一慌,嘴里爆出两字,“放手!”

裴琰被她愠怒的神色震住。

在青年的迟疑之间,姚纤阿趁他不备,狠狠地将他手掌甩开,恼怒地瞪他一眼,并站起身远离床榻,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裴琰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身安抚,却发现自己腿脚不便,故而轻咳几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抱歉,嫦曦师太,在下,在下——”尾音被不断拉长,他有些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姚纤阿摆摆手,神色怅然,“罢了,念你尚在病中,贫尼便不同施主计较。”

她又端起桌案上捣好的草药,走向裴琰,“这是贫尼制作的草药,虽不能药到病除,却也能缓解施主的痛入骨髓。还望施主将就着用吧。”

裴琰微微一笑,颔首道:“有劳师太。”

因他腹部的伤,人无法起身。姚纤阿索性替他解开腰带,见她脸色羞赧,动作都有些不稳,就知她鲜少同男子接触。那懵懂的模样,怎么就那么可爱呢?思及此,他唇角微微弯起一道柔和的弧度。

就在他思索着该找个什么话题同她闲聊后,只见她忽然拿起他腰间玉制的鱼符,仔细一瞅,脸色由惊讶沦为愤恨,她咬牙读出鱼符上的标签,“东宫,裴琰。”

她看向他,怒火从脚底窜到脑袋,星眸隐去灵动与柔美,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盖的恨绝,“你是太子裴琰?”

见她神色瞬息万变,裴琰有些不知所措,可她既然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他便未再打算瞒着,“是,孤正是东宫的主人。不知师太——”

话还未说完,姚纤阿已将鱼符扔在他身上,目光浸满寒意,似一汪冰冷刺骨的雪水将他凝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太子不应该在长安呼风唤雨吗?怎会落入水中,身受重伤?

姚纤阿直勾勾地望着裴琰,目光幽怨,老天爷真是会同她开玩笑,她竟然救起一个曾侮辱陷害过她,甚至扬言永不会喜欢她的人,正是眼前这个男子,害得她无法在长安容身,被迫和母亲分离,像过街老鼠般隐姓埋名。

来不及细想,姚纤阿猛然将药罐狠狠砸在地上,成团的草药从罐里滚出,滚动的是她滔天的愤恨和厌恶。

裴琰躺在床上,眸光微微眯起,只觉此人莫名其妙。方才还一副恬静淡雅之态,瞬间便转为一腔怨恨憎恶之火。尤其是她那射过来的眼神,犹如钢刀般恨不得将他剁碎。

看得他十分心凉,他倒不是有多害怕,而是她厌烦他的神情,呛得他发慌,叫他下意识地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复尔又觉得自己很荒谬,且不说他从未涉足临安,就算这小尼姑讨厌自己又有何妨,他堂堂太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

顿了顿,轻声而问,“师太,怎么了?”

姚纤阿注视着他,目光闪过一丝讥诮,忽而呵斥,“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裴琰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他一贯傲然,从不肯开口求人。如果他没受伤,这小尼姑既然下了逐客令,那他非走不可。

可如今,他摸了摸腹部的伤,他没得选择,“师太,不知孤可是方才说了何话,做了何事惹你不悦?如果是,孤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但是师太,你自己也看到了,孤如今有伤在身,实在是无法下榻。烦请师太——”

“住口!”姚纤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冰冷的语言,“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腾云峰乃燕雀之居,实在容不下您这等玉叶金柯。万一贫尼稍有招待不周之处,只怕就要被说成以下犯上,对殿下大不敬了。贫尼只想好好地过自己日子,还请殿下饶过贫尼可好?”

“饶过?”

裴琰回味着这两字,恍然道:“孤明白了。师太放心,孤遭奸人暗算,落入水中,若非师太出手相救,孤只怕九死一生。孤定不会因为腾云峰非桂殿兰宫而迁怒师太。再说,救命之恩大于天,孤岂是无理取闹之人,怎会去干这种颠倒黑白,无故生非之事?”

姚纤阿噗嗤一笑,好个通情达理的太子。说得冠冕堂皇,那当年对自己的陷害污蔑,又是什么?她不想质问他当年之事,伤害已经铸成,再去问施暴者为何拿起屠刀已经没有意义。

片刻,她还是淡淡道:“殿下还是走吧,这些豪言壮语,还是留给你身旁的那些贤臣下士为妙。贫尼不过一白衣俗客,连自己都难以保全,怎能顾得了殿下这尊大佛?”

听到她还是执意要撵走自己,裴琰索性强撑起身子,垂下深眸看不出是何情绪,用手捂住嘴剧烈地一阵咳嗽,

“如此,孤也不敢再叨扰了。只是孤有点渴,还请师太不吝赐水。喝完这水,孤就算在外颠沛流离,也绝不回腾云峰叨唠师太。”

“你喝完水就走?”

“是。”

得到他肯定回复,姚纤阿终是放下心来。于是,往木碗里倒水,并端着它朝裴琰走去。

瞅到他脸色病白,衣服凌乱,甚至还浸满血渍,她视若无睹。腾云峰阴寒潮湿,他这伤口若不得到及时处理,只怕身子会雪上加霜。

可这与她无关,当年他故意污蔑,搅得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一团乱麻。就算他是太子,她一样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姚纤阿的星眸没有任何温度,只盼望他早点离开。

谁料,刚刚走进床榻,裴琰深眸忽而变得凌厉起来,手掌忽如猛虎爪牙,按住姚纤阿肩胛,往跟前一拽,她整个人就如一朵轻盈的花撞进裴琰的怀里。

哪怕他受了伤,力气依旧大得惊人。在姚纤阿竭尽全力挣扎时,仍旧能一手箍紧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的肩胛,他贵为大唐储君,高贵在这场意外化为灰烬。

她一个小尼姑,竟敢出言撵他,他的威严,在她面前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若今日真的离开了,那他颜面何在?

裴琰能感到姚纤阿星眸漾出淡淡涟漪,他也明白,此刻正需要她,然而,他深眸还是蕴出一股怒意,

“你这小尼,好不讲理。孤好言恳求,你竟然拒孤于千里之外。哪怕知道孤此刻弱不胜衣,仍旧不肯通融。你可知孤这辈子,第一次开口求人。”

他说着说着,脸色渐渐平和,那语气不似控诉,倒有点阐述自己的委屈。

然而,姚纤阿还是逆着他深眸中的温热,缓缓道:“我就是不愿收留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这话差点将他气死,他活到今年二十六岁,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她怎么敢直斥太子?她难道不知他早已逆鳞鼓起,差点爆发吗?她难道看不出,他对她已经很客气了?

裴琰猛然抬起眼,那一刻,连晨光都差点被灼伤,化为烈火。

他的手指扣紧她的下巴,两人的距离忽然拉得更近,他凛凛的怒气几乎压倒了姚纤阿的眉睫,“如此,那就别怪孤了。”

语毕,手掌伸向她的喉咙,猛然拧紧,他的目光露出狠意,似蓄势待发的野兽,张开狰狞尖锐的獠牙,只为给弱小的绵羊致命一击,“你若答应照料孤,让孤留在此处,便连眨三下眼睛,孤就放了你。”

姚纤阿索性闭上眼睛。

虽然没有回答,却告诉了他答案。他终于露出本性了,强权威逼,蛮横霸道,做事完全不顾别人意愿。当年嫁进东宫之前,她就曾听母亲说过,“太子裴琰手腕强硬狠绝,纤纤嫁过去要小心谨慎。”

那几个月,她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就怕做得不好,为家族带来无妄之灾。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他诬陷,并休弃。

那一刻,她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就算你什么都不干,在他眼中也是错的。

如今,哪怕点燃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王者,她也不打算受他胁迫。

看着这小尼姑倔强的模样,裴琰感到生气又好笑,气她居然敢不服从,笑他居然会沦落到去威胁一个弱女子。

可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她就像一抹朗然皎洁的月光,盈盈地澄亮他的深眸。看着她柔弱而愈发苍白的脸色,他又心有不忍。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出荷与瓜子走了进来,见那青年将她们的小姐扣在怀里,还勒住她的喉咙,瓜子随手拿起地上的扫帚,“你这恶徒,我家小——我和嫦曦救了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想杀了她?”

出荷则双手合十,并不出言责骂,而是强压心中的紧张,平静道:“阿尼陀佛。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佛门净地,还是不要妄增杀孽的好。有何难处,不妨与我三人说上一说,嫦曦她生性善良,乐于助人,定会帮你的。”

听到此话,裴琰的手稍微松了一松,但仍旧未放开姚纤阿。听到出荷的话,不由得勾唇一笑,

“好个生性善良,乐于助人,既如此,为何会对一个身受重伤,濒临生死边缘的人袖手旁观?还要赶我离开这腾云峰?”

他看着瓜子与出荷,也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尼姑,看样子,是和这嫦曦师太住在一起的。

听了裴琰这话,瓜子急忙跳了起来,扫帚差点就扔了过去,“你胡说八道。嫦曦那么好的人,怎会见死不救呢?公子可能不知,你当时昏倒在河边,我曾劝过她不要多管闲事,是她好心才把你捞上岸的。”

“哦?竟有此事?”

裴琰看向怀里的人,似乎颇为不解。忽然想到,在他身份暴露前,这小尼姑对他的态度虽然不温不热,但也未有驱赶之意。

直到他的鱼符显现在她跟前时,她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难道,这当中真有什么误会不成?

出荷连声应道:“施主,贫尼法号莫静。若施主真是为了停留静养之事而担忧的话,贫尼可以应允施主,您不必离开,留下来直到伤好后为止。你先放了嫦曦可好,她身子弱,禁不住施主这般折腾?”

裴琰在听到出荷的允诺后,手上的力度又放松了一道,再次询问,“师太说话算话,不再驱逐在下离开?”

瓜子不由得跺脚,脸颊都鼓得红通通的,就担心小姐有个意外,“你放心,我们三人都不会不管你的,你安心留下即可。你快把她放开呀!”

瓜子与出荷一心只想着自家小姐的平安,却未瞧见,姚纤阿后脑靠在裴琰胸膛里,却朝她们连忙摇头,示意不可将此人留下。

而裴琰得到出荷与瓜子的允诺,总算安了心,手缓缓垂落在榻边,这才发现,腹部的鲜血早已渗出衣袍,染红了被褥,他看向瓜子,“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傅既然答应,就请信守承诺。”

出荷连声应下,应走向姚纤阿将她拉到自个儿身后,双手合十,学着尼姑的语气,“施主放心,我等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帮你疗伤抚痛,照顾你的一日三餐。”

“多谢莫静师太。”裴琰语气总算缓和了些,又看向还顾着喘息的姚纤阿,“嫦曦师太,方才孤,”他看向出荷与瓜子,“方才在下多有得罪,还请谅解。”

姚纤阿瞧他神色,就知他不愿让她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也不打算揭发,于是冷冷道:“你好自为之。待伤好之后,你若还敢在这腾云峰逗留,我定不饶你。”

裴琰呵呵一笑,看着她因为生气而而噙了娇气的星眸,感到一阵愉悦。深眸忽然闪过一抹妖冶,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无妨,届时就算师太舍不得在下,在下一样逃之夭夭。”

姚纤阿冷哼一声,她怎么可能会舍不得他,若不是因为瓜子和出荷为了自己而答应他住下,她是铁定不会收留他的,更别提照顾他。

闹了一个早晨,出荷与瓜子将小屋打扫干净,姚纤阿又寻来一些草药,拿着石杵不断捣动,想起他两年前的诬陷栽赃,和今日的威逼胁迫,她便恨得咬牙切齿。

她侧头看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裴琰,此刻他处于沉睡状态,若她此刻偷偷掺和点盐巴或者料酒进去,叫他伤上加伤,再趁他毫无反抗能力之时,将他扔到深山老林中自生自灭……

一雪当年繁华似锦灿若星河时被砸落的耻辱,为自己这两年在甘露寺的孤苦无助报仇,并洗刷因为他的污蔑而千夫所指的名声。

裴琰看似处于睡眠状态,实则脑袋清醒得很。姚纤阿那怨恨,不喜,厌恶的眼神他都能感应得到。

捣药声渐渐缓慢,迟钝,她似乎在犹豫,纠结,像是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交织。

最终捣药声忽然停止,她犹如被人从梦中拉出,

姚纤阿的呼吸由急促转为平静,看着眼前的药泥,摇了摇头。

不,她不能这么做。

太子若在腾云峰遭难,莫说甘露寺,只怕连姚家都难逃一劫。这个时候裴琰若死,还因为她的见死不救而死,瓜子和出荷会因跟着自己必遭屠杀。

她不能为了自己和裴琰的私人恩怨,害了那么多人。

她强迫自己镇定起来,端起盛着药膏的木碗走到床榻边,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目光,她猛然低头,但见裴琰已经睁开深眸,将她额间的汗珠倒映得分外晃眼。

她身子一僵。

他发现了?

她的手端着木碗,一动不动。

“你很紧张对吗?”他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我,我……”她无法心安理得,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睁大眼睛,将他看住。然她的目光不时躲闪,带着慌张。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扬起下颌看她,“你的紧张,是因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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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支支吾吾的,他嘴角含着微笑。

他居然还敢笑?

他握上了她的小手,姚纤阿一怔,然他只是将她的手掌摊开,看着她掌中渗出的汗水,用他的衣袖缓缓拭擦掉。

裴琰缓缓抬头,晨光透过橱窗行云般盖在他脸上,照出了他深深的惆怅,“其实孤知道,师太方才在想,准备如何将孤扔弃,最好叫孤被深山老林的猛兽咬死吞噬。你——就这么想让孤死吗?”

姚纤阿吸了吸鼻子,掩下星眸中的亮光,冷哼道:“殿下果然是聪明人。”

他是太子,从小时候他就明白,想将他置于死地的人何其之多。但今日,此话却是从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尼姑”口中说出,他还是有些震惊。就因为他方才逼迫了她吗?倒是个性情刚烈的人,这点同他很像。

他极宽的袖袍铺在床榻上,像是玄云弥漫。然他脸上未呈怒容,反而微笑地看着此女,像是一丛温和的涟漪在他的俊颜上浮荡,显得意兴阑珊,“这个容易。只要你在孤的饭菜里下毒,孤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下去,就能一命呜呼。何必那么麻烦?”

姚纤阿静立不动,摸不出裴琰是何用意,“殿下在教我怎么杀你?”

裴琰的目光仿佛想穿透她的身体,停留在她心间深处,“孤在告诉你,只要是你做给孤吃的东西,无论是佳肴还是毒药,孤都愿意吃下去。”

他说出此话时,并非随意脱口,而是发自肺腑。从方才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他似乎就无法抗拒她。

她的皎洁,她的美丽,以及方才她为他拭汗,她靠近时那清香的气息,叫他心里感到一阵安心。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时,也未阿谀谄媚,反而变得冷漠孤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挠得他如此心痒。她若不是尼姑,该有多好?不,她是尼姑又如何。在大唐,尼姑还俗多了去了。

她冷笑出声,“你就那么想死?”

裴琰静静地看着她,深眸毫无敌意,似乎在展示自己的秘密,“那要看想杀孤的乃是何人?有的人别说杀孤,就连接近孤都没有机会。但有的人,即便对孤冷若冰霜,对孤图谋不轨,孤也不会怪罪她。”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听过他的残忍手段,也亲身经历过他的冷酷,她实在难以置信,此话竟然是从裴琰口中说出。

姚纤阿忍不住发问,“若想杀你的那个人是我呢?”

他的话像是一团烈火,照亮了他内心压抑已久的克制之处,也点燃了她的阴暗之面,“倘若有朝一日你想取孤性命,孤定不会反抗。”顿了顿,他挑眉一笑,似乎在炫耀,在宣布自己的胜利,“但孤知道,如今,你不敢杀我。”

这看似是二人之间的戏言,却在后来,一语成谶,她恨不得杀了他,明明知他舍不得她,却下不了手。那爱恨交织的疯狂,令她绝望。

姚纤阿瞪着他,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方才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什么“无论是佳肴还是毒药,孤都愿意吃下去”,什么“有朝一日你想取孤性命,孤定不会反抗”,本以为他会因为她对他的恩情,宽大为怀。

未曾料到,他早就笃定她不会杀了他,说得那么好听,她差点信以为真。裴琰的本性一直没变,霸道,威逼,利诱,两年前领教过一次,这一次,绝不能栽在他手上。

于是,她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施主又说笑了。你我素不相识,此后一别,必不会再见。贫尼乃佛门中人,本出幽谷,早就远离人故,更别提向施主执起刀斧。只愿施主早日康复,回到属于您自个儿的世界当中。”

罢了,她和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血海深仇。只不过当年因为他的诬陷,让她在长安无地自容,以及,他的休弃叫她尝遍人情冷暖,并未对她和她周边的人造成重大伤亡。但时光若能重来一遍,她宁可从来就没有遇见他,从来就没进过东宫。

何况,两年过去了,只需要到年底,她就自由了。眼下,她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只盼着他养好伤,早点离去。

听了这话,裴琰果然有些失落。原本瞅着她生气,还想再逗她几句。没想到,她又变成那个高冷疏离的嫦曦师太,他收敛神色,颔首点头,“师太放心,本就是孤叨扰,待孤调养恢复后,定远走高飞,尽欢而别。”

这时,瓜子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嫦曦,中午我多备了两道菜,你看够不够?”说完,又瞥了裴琰一眼。

姚纤阿微笑示意,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巳时,到了快用午膳的时间了。

她将药膏递到裴琰跟前,示意他自己涂抹。

裴琰张大了嘴巴,目光从平淡重新变得柔和,“你不帮我涂抹吗?”

语毕,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那精致的身体肌理隐约可见,他看向姚纤阿,“师太,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有劳了。”

他是储君,是王者,不需要拉下面子去获取什么。可今日,他为了能接近这个有意思的女子,抛开尊严,抛开矜持。

谁料,姚纤阿抬起头,不愿接受他的“绑架”,“施主的伤应该不是很重吧?”言下之意,从他醒来到现在,说了一个上午的话,到如今能坐起身来,还能为自己宽腰解带,精神气应该挺足的才对。

被窥破心事后,裴琰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伸手挠了挠后脑。

“自己涂好后,到隔壁的屋子用膳。”姚纤阿落下这一句话后,不再理睬他。

裴琰凝目注视着她,见她目光若有若无地从他身上移开,脸颊似乎被火燃烧得红了起来,他心中如花盛开,手指轻轻叩打床板。就在他想找个话题时,姚纤阿退开几步,留给他一道远去的背影。

他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抓住那道窈窕婀娜的身姿。此刻,他脑海中忽然晃过一个想法,倘若此女不是尼姑的话,那此番他离开时,一定要带走她。

人呐,就是这么奇怪。东宫里美妾如云,刘丹灵,李娥英,袁紫君,秋意浓哪个不是风华正茂的大美人,她们进东宫多年,何时能入得了他的眼?因一场意外,他邂逅了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尼姑,她的一瞥一笑,无时无刻不在撞击他的心。就连她的冷言冷语,都甘之如饴。

他想,若这嫦曦师太还俗,只怕当年那个被他休掉的长安第一美人姚纤阿,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没想到自己多年不近女色,如今居然……

偏屋里,姚纤阿主仆三人早已备好午膳,等着裴琰一步步走近。

瓜子生性活泼好动,即便在甘露寺被磨练了两年,可一见到陌生人,骨子里那股泼辣的劲又被提起,“施主啊施主,你怎么那么慢?你可知若没有你在,我们几个早就把饭吃完了,还用得着因为等你,饿得贫尼肚子呱呱叫吗?”

她边说边摇头晃脑,还真有点像庵庙里的尼姑在诵经念佛。

出荷没有说话,瞥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随意和陌生人开口。从裴琰进门时,出荷就从此人身上的布料看出,对方非富即贵。身上又有多处血痕,想必是遭遇仇家追杀。她们三人如今在腾云峰孤立无援,还是不要同他熟络起来才好。

屋内只有橱窗里洒进来的微弱阳光,映得屋子墙前摆放的佛像明灭不定。姚纤阿就坐在佛像的一侧,她犹如一束月光,世间尘埃于她都不能有半点污染。

那皎洁的模样,叫裴琰看得出神。

不出片刻,他坐在姚纤阿的对面,一张恬静淡雅的玉容如莲花般在他眸中绽放。

姚纤阿没有看向他,而是对着瓜子和出荷道:“须静,莫静,我们用膳吧。”

瓜子和出荷对视一眼,微笑颔首。

气氛一阵静谧的尴尬,见姚纤阿不理睬他,裴琰嘴角原本勾起的弧度,瞬间平缓隐去,脸色也有点难看,他贵为太子,几时被人这样忽视过。这个小尼姑,若非有旁人在场,裴琰简直想骂她无法无天。

瓜子见裴琰一直不动筷子,将一盘鲜菇时蔬朝他跟前一挪,“施主,既然答应了你替你疗伤养病,我们的东西自然也备了你一份。吃吧。”

裴琰瞅了姚纤阿一眼,见她依然木着色,不同自己讲话,索性也抿起唇来。

他看了桌案上的斋饭,春笋伴青菜,萝卜炒豆腐,以及一大锅干巴巴的白米饭,更别提宫里御厨制作的美膳美酒,一点肉都没有,他该怎么下咽。

虽然他知道出门在外,此处又是佛堂,没有荤味乃是情理之中。他也不是真的娇贵到连素食都吃不下,以前年少时到边塞从军,再难吃的饭菜都品尝过。

他只是——

只是看着姚纤阿那空濛的眼神,那爱搭不理的模样,就莫名的不舒服。就算你是个出家人,可也用不着连挤个笑容给我都不愿吧。

于是,他冷眼扫过桌案的斋饭,别过头,扬起的下颌尽显王者的高傲,“我不吃。这东西干冷无热,卖相又难看得要命,跟满脸蛮烟瘴雨的人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嫦曦师太对在下有意见,故意虐待在下呢。”

他意有所指,瓜子却听不出来,拿着筷子猛烈地敲打桌案,“哎呀,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居然还嫌弃我们寺庙里的饭菜。我和嫦曦真是冤大头了,早知就不该救你,受你胁迫不说,如今倒落得里外不是人咯。”

出荷看向姚纤阿,询问她的意思,“嫦曦,这……”

姚纤阿这才缓缓看向裴琰,一袭袈裟洁净如画,莲花帽端正盖住头发,星眸幽光如滴,脸色如娇花胧柳,桃夭冰泮,这容颜竟然比长安贵女还要高雅。

此乃她天生的神态,哪怕甘露寺两年经历了不少风霜雨雪,可仍旧难以掩盖她倾城之姿。

可她那冷冰薄凉的声音却几乎将裴琰深眸的那股期盼活活碾碎,“此处乃是佛门,没有施主想吃的山珍海味。你若实在无法下咽,还是尽快离开为妙,不要来耽误我等修行念佛。”

说完,姚纤阿扯了瓜子的衣袖,示意她不必理会此人。

她当然明白太子从小养尊处优,哪日不是玉盘珍馐,这种干燥无味,连酒肉都没有的素菜,自然不合他口味。

可她凭什么要按照他的喜好行事?且不说曾被他伤害过,就因为他是太子,他生来尊贵,别人就得处处迁就他吗?这是她的地盘,可不是他的东宫。

她们三个无偿帮忙,反而还要受他嫌弃?这是哪门子道理?既然他不想吃,那就让他饿着。等他走投无路时,自然得乖乖就范。

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裴琰简直无语,暗忖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从小到大哪个女子敢这般无视她,可气的是,她居然还是个无权无势,无欲无求的小尼姑,他浑身的气,却无法撒在她身上。

半晌,主仆三人都用完膳了,见他还不动筷子,瓜子索性开始收拾,裴琰的肚子却开始用唧咕声反抗,嘴上说着“我不吃”,奈何禁不住身体的反应,最终还是夹起剩余的素菜,大口吃了起来。

待裴琰走出偏屋,姚纤阿正站在庭院中的石桌前,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他往自身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已有多日未曾沐浴更衣,衣袍早已被血渍和汗水浸得又酸又臭,这让他哪里受得了?

谁料,还未待他开口,姚纤阿已款款走来,将包袱递给他,“施主,这是贫尼为你寻来的衣裳,你将就着换下吧。”

裴琰接过包袱并打开,这显然是旁人穿过的衣服,不过,浑身那难闻的异味已经让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连声道谢,“多谢师太。那热水呢?”

“浴室在偏屋隔壁,贫尼千辛万苦为殿下寻来衣裳,已是看在佛祖的面上,是贫尼的仁慈。至于热水,只能靠殿下自己费力了。”姚纤阿勾唇冷笑,还敢问她热水,她凭什么给他烧?就算他是千金之躯,得罪过她,她照样不给他好脸色。

裴琰顿时黑了脸,只能拿起衣袍,朝小厨房烧水而去。

忙活了一个下午,裴琰终于洗上了热水澡。他贵为太子,从未干过这种粗活,手背灼伤,腰酸背痛不在话下,不过,能去除一身异味,他已心满意足。

他将衣袍尽数褪去,就这么躺在浴桶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黑时,门外的一阵脚步声将他吵醒,随之而来的是敲门声,“施主,可以用晚膳了。”

姚纤阿的声音传来,裴琰喜出望外,急急跨出浴桶,谁知春日潮湿,加上地面沾了湿漉漉的水雾,他脚下一滑,随即“咚”的一声,整个人狠狠砸在地面。

紧接着,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啊——”又是她尖叫的声音,“你怎么不穿衣服?”

裴琰迅速捞来衣衫披在身上,不过那瞬间身体还是被姚纤阿一览无余地收进眼中。

她背对着他,跺着脚,怒喝道:“殿下莫要欺人太甚。贫尼救了你,你居然行此龌龊之举。”

“大胆!”

裴琰脸色一凛,瞬间涌起不少乌云,敢说他龌龊,觉得他龌龊的女人,她是第一个。

想站起身,却又发现自己的腿貌似摔伤了,立不起来,昏暗中,隐约见姚纤阿跑到屏风外,点亮烛灯。

“殿下,膳食备好了,你可移步到偏屋使用。”姚纤阿隔着屏风,窥见他影影绰绰地躺在地上。

正提步离开时,裴琰忽然叫住了她,“师太,请你过来,孤摔伤了,起不来。”

姚纤阿神色发呆,什么,让她过去。她瞥了室内一眼,两眼发直,正纠结着该如何是好。在裴琰的有一阵催促下,终是走了进去。

越过屏风,她就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试探前进,脸蛋犹如天边怒放的晚霞,绯红轻盈。裴琰见她一副少女神色,举动还如此幼稚。不知为何,方才的恼怒一扫而空,心里反而慢慢漾出一股怜爱的柔情。今天一早到现在的那口闷气,仿佛渐渐消逝。

“孤在此处。”

姚纤阿顺着他的声音前进,竭尽全力将他扶起,他顺势将一只手揽在她的肩膀上,她则一手搭住他后背,一手搂紧他的腰身。从小到大,她都没和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便是钟皓宇,也只是和他手牵着手,真正的搂抱还未有过。

青年健硕的身躯以及似松竹般清溪的气息不时扑进她鼻尖,晃得她心里砰砰直跳。而反观青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姚纤阿暗忖,这厮能如此淡定,肯定经常在女人堆里流连戏蝶。

两人就这么一顿一步地走着,刚到榻边,也不知是不是地面湿润的缘故,裴琰猝不及防,仰面搂着姚纤阿扑倒在床榻上。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后颈间,整个人就这么扑在他的胸膛上。小手还攀在他的肩膀上,灵动的星眸眨了又眨,像森林中迷茫的小鹿。

裴琰的另一只手掌不由自主地搭上她的后背,感受到她胸前那两只柔软的兔子正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心头似乎被一种异样的触感勾起,他的深眸开始凝成一股强烈吸纳的漩涡,喉结滚动,有那么瞬间,他甚至觉得,尼姑又如何,只要他喜欢,一样可以让她蓄发还俗。

发觉裴琰神情不对, 姚纤阿的两只小手拍打他肩膀,“你在干什么?殿下,你还敢否认自己的龌龊吗?”

裴琰只觉得骨软筋麻,明明发现自己喜欢上她,而且只用了一天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被她拍打几下后,喉结滚动得更厉害了,开始语无伦次,“孤,孤什么时候说自己龌龊了?”

“你,”姚纤阿怒目圆睁,一双星眸也因愤怒更而变得妖冶,她推开他肩膀,打算从他身上爬下。

裴琰抬手一把将她揽住,翻身便将她反压在身下,“嫦曦,我们以前认识吗?为何孤总觉得,我们似乎有牵连。”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语气噙了点迫切。

姚纤阿对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逆着他深眸那柔和的光,摇摇头,“贫尼不认识施主。”

“既然如此,为何一早听到孤是太子后,要冷眼旁观,甚至还打算见死不救?”

姚纤阿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她很像回怼他一句,“谁叫你曾经伤害过我?”但她不能,且不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就算说出来又怎样呢?太子是储君,九五之尊,天下万民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会因为曾经伤害过别人而感到抱歉吗?不,不会。

说不定当发现她是姚家女后,还会赶尽杀绝。她实在是不想再招惹这帮权贵了。

“施主,贫尼,贫尼……”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裴琰打断,他捧起她的脸,低声道:“不必唤我施主或殿下,嫦曦,你唤我玄晖即可。”

姚纤阿睁开眼睛,看着他眸中的灼热,忍住就要冒出来的浑身的鸡皮疙瘩,避开他的眼神,望向别处,“殿下,贫尼只是甘露寺一修行之人,且不说贫尼早已出世,单凭殿下乃天之骄子,贫尼便望尘莫及。岂敢直呼殿下表字?”

却不料她的拒绝,反而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心,是了,他就是对她有好感,他就是喜欢她。哪怕她是个出家人,一样可以让她蓄发。

“孤不想听这些客套话。”裴琰扮过她侧开的脸颊,迫使她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似乎一团火,要将她冰封的心融化,“出世亦可入世,出家也可还俗。就如天宫中的月神,能不闻世事,笑傲苍生,也可谪入凡间,与夫君鲜衣怒马,举案齐眉。”

姚纤阿心头滑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忐忑地问,“殿下此话何意?”

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一个曾经说过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一个曾扬言生生世世不让她再进东宫的太子,居然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他微微一笑,将头俯得更低了,温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包围着她,叫她避无可避,“以你的聪慧,想必你已经能明白孤的意思。孤想告诉你,孤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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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喜欢你。

他想告诉她这句话。他以前,只知道一份感情,需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修得正果,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而今天,这个女子,仅仅用了一天时间,便让他倾心如故。

她能左右他的情绪,挑起他的心魂,勾住他的眼光,活了二十六年,从未有一个女子似她今日这般,狠狠撞进他心间。从小到大,掠夺,攻击,一直是他的本性,如今在她跟前,他也没必要去掩盖。

而姚纤阿却突然厉声呵斥,“你别说了裴琰,我不想听。”

她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尽管已经猜到几分,但仍旧不敢相信。一个曾经厌极她的人,居然会……而且,他不在意自己早已“落发为尼”吗?不,她早已不稀罕太子的喜欢。这两年来,是钟皓宇在默默陪伴她,让她有了笑容,有了希望。如今,她的心里,已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迟来的表白,比草芥更没价值和意义。

裴琰并没有责怪她直呼其名,只是温和地看着身下的她,那暧昧的眼神,叫她一阵心烦意乱。

就再他想开口说点什么,陷入沉思的时候,她忽然趁他不备,蓄力用双手将他的肩膀顶了起来,待裴琰回神想将她捞过来时,她已经远离床榻。

当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时,裴琰下意识地抓来她为他寻来的衣袍,披在身上。忽而想起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男子衣裳?他皱了皱眉,脸色难看到极点,正要发问时,姚纤阿已经在屋内销声匿迹。

幽沉的夜色中,裴琰稳步跨进小屋。

瓜子正和姚纤阿说笑,小姐方才回来时,就一脸郁闷,似担忧,似厌烦,还掺杂了点疑惑。感受到有一道目光正朝着姚纤阿投来,主仆三人望向门口。

只见裴琰青衫落落,腰间丝带缀着白玉琳琅,身形修长玉立,容颜英俊,目若深潭,举步从容优雅,神采飞扬。

他一步步走近,微笑着望向她们三人,目光却在姚纤阿身上停驻。

瓜子张大了嘴巴,这衣袍是上回钟公子来探望小姐时落在腾云峰的,他的身形和这人差不多,衣服穿在二人身上的韵味,却截然不同。

若说钟皓宇乃谦谦君子,温柔细腻,那刻意隐去的光芒似春雨般润物无声,一点点地滋养别人。那这人,逼人的风采如昭昭明日,流晶曜芒,刺痛了别人的眼睛。什么雍容华贵,什么丰神俊朗,都不足以形容他如此俊俏的皮囊。

他行至桌前,长袖一拂,向姚纤阿施礼道:“小师太,方才在下多有得罪,还望师太海涵,不计小人之过。”

他知道,他的喜欢和表白来得突兀,尤其此处乃是佛堂之下,对方还是个出家人,他今天如此怪异,肯定吓到人家了。然他不急,对她,他有的是耐心。

姚纤阿垂眸,并未朝他看来,而是冷冷道:“贫尼看施主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腾云峰的粮食也吃得七七八八,很难再容下施主的分量。明日风和日丽,想来是出行的好日子。山高水长的,请施主一路保重。”

裴琰听完,心头一紧,连脸上矜贵高傲的气质都如冰水遇日般渐渐软了下来,“不,叨扰师太一天,惹师太不悦总归是裴某的不是,救命之恩大于天,裴某怎可一走了之。”

瓜子和出荷在旁听两人一来一回,别的倒没什么,不过当听到这“裴某”二字时,瓜子忽然尖叫起来,“什么,你也姓裴?”

“是,在下的确姓裴。”他看向瓜子,因知道瓜子与出荷是姚纤阿的同伴,他的态度也跟着好了许多,他拱手微笑,“敢问须静师太,可是对裴姓之人有何指教?”

瓜子翻了一个白眼,脸色不屑,忽而冷笑道:“哼,得了吧,装什么好人。你们姓裴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裴琰挑眉一笑,饶有趣味地道:“哦?愿闻其详。”

瓜子刚想开口,忽觉脚掌被人踹了一脚,“哎哟”地叫疼,随即瞪了出荷一眼。

姚纤阿看向瓜子,神色怅然,“须静,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话太多,当心噎到喉咙,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可知晓?”

听出姚纤阿的言下之意,瓜子点点头,“是,须静知道了。”

须臾间,屋内恢复了宁静。

裴琰心里却浮现一丝疑惑,这几名女子似乎对裴姓之人颇有微词,只是不愿表露出来罢了。他又看向姚纤阿,难怪今晨在她见到自己的鱼符时,就性情大变。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得罪过她,如今看来,应是自己姓裴之故。

裴琰虽然用着膳,但深眸一直落在姚纤阿身上,他虽然拿着筷子,但扒起的米粒极少,偶尔用筷子挑起一些菜肴,似乎刻意放慢节奏。

见姚纤阿吃得极少,他忽然夹了几根萝卜丝放在她的瓷碗中,他刻意敛去讨好的笑容,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和她讲话,只为让她舒服点,“师太照顾在下一日,叫师太玉减香销,是裴某的不是,师太要多吃点。”

姚纤阿眯起星眸,仿佛禁不住裴琰那宛如烈阳的灼热,淡淡道:“多谢。”

瓜子与出荷在旁瞠目结舌,这才一天时间,这姓裴的脸色也变得太快了。早上还掐着小姐的脖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到了晚上,居然频繁向小姐示好。难道,他是喜欢上了小姐?

瓜子被这想法给震住了,不过这不可能,小姐假扮成尼姑,他应该看不出来。难道世间还有男子能霸道到,连尼姑都敢觊觎?

但整个晚上下来,她都没吃下那萝卜丝。裴琰见状,抿唇不语。心里却闷得慌,感受到她的抵触,他心里自是不好受。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当年连长安第一美人姚纤阿他都敢驱逐休弃,不屑一顾,如今却愿为了这个默默无名,还有些不知好歹的小尼姑低声下气,真是匪夷所思。

晚上,裴琰在庭院里见到瓜子抱着一副碗筷,瓷碗上的莲花纹显露出来,他看出这是姚纤阿用过的,心潮荡漾,不禁问道:“须静师太这是要去洗碗筷?”

他问的时候深眸荡着涟漪。

月光如纱,他的长发也被镀上一抹乳白色,宛如他自身也是这漫天夜华的一部分,散发着不容谛视的光芒。

瓜子虽然不喜欢他,尤其是看着小姐那直勾勾的模样,但他那与生俱来的威严,迫使她不敢不回答,“不是,是要把它们摔碎了,然后扔到湖里。”

说着说着,瓜子挠了挠左腮,眼睛眨眨,“奇怪,这碗筷明明就是前几日他从山下捎过来的,就算有油污,洗一下就成。嫦曦非说这碗筷令她恶心,要赶紧处理掉。”

在瓜子将瓷碗摔碎时,裴琰脸色黑得跟烧焦的木炭一般。

【小舞台】

此刻的裴琰:她不喜欢我,我就费力讨好。

往后的裴琰:她明明就是我曾经的太子妃,就算被我休了,一样得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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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恶心那副碗筷,因为上面有他为她夹的菜。

她恶心他,讨厌他!难道就因为他姓裴?

裴琰扯了扯衣襟,咬牙勾出一抹冷笑。

月光下,那俊朗无双的脸庞因噙了怒意,额间光滑的肌肤竟然隐隐生出几道横线,透出淡薄的玉色,犹如浮沉的浪花,既妖异艳丽,又透出王者威严。

那神情叫瓜子看得一愣,忽而纳闷,明明是春天,她的后背怎么就冒汗了呢?

姚纤阿对裴琰的抵触疏离那是一目了然。裴琰只在腾云峰呆了一天,她也不管裴琰的伤好了没有。翌日清晨,就让瓜子去提醒裴琰可以离开了。

只是不出片刻,瓜子又折了回来,一脸无奈的样子,“小姐,那个公子不肯走。说他肚子痛,头很痛,心也痛,反正他就是没办法下山。”

姚纤阿脸色沉了下来,摇摇头,笑容含了点苦涩,“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再待一段时间吧。对了,别忘记给他送药。”

不管她是嫦曦师太,还是就对他的私怨而言,她都希望他能赶紧离开。两年前她在佛前许的愿佛祖只怕没有听见,因而今天,她再次恳求佛祖,“愿生生世世,和裴琰再无瓜葛”。

裴琰透过橱窗看着天外舒卷的云朵,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心里美滋滋地幻想着,她若是听到我又生病了,会怎么样?她那么讨厌我,想来会置之不理吧?

思及此,忽觉天边的云朵怎么那么难看,眉头越皱越紧,不,不会的。她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若是真不想管我,当时自己掉在水里时,她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淹死,疼死。她会来看我的,裴琰暗暗给自己打气。

果然,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琰迅速掖好被子,又掏出丝帕拭擦自己的唇部,好让它看起来干裂一点,掩盖在被褥之下的双手却忍不住握紧,不知她见到这副“脆弱”的模样,会不会为自己难过?

“裴施主,贫尼为你送药来了。”

开口的却是瓜子。

什么?来者居然是须静师太,不是她。

裴琰睁开眼睛,掀开被褥坐了起来,深眸如琉璃摔破,零星般碎了一地,脸色更是如桥边月堕,美梦被打翻,“怎么是你”

瓜子的笑容渐渐凝聚,变得有些讥诮,“那你希望是谁?”顿了顿,“嫦曦她可不会来。还有,她让我好好照顾你,直到你愿意下山为止。”

“那她呢?”裴琰的心一点点往下垂,其实当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便知道答案。

瓜子霍然上前,将药碗置于床边的几上,侧头迎着他的目光,“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说了,叫你好自为之。她愿意收留你,已经是她的仁慈。”

“何意?”裴琰身子骤然紧绷起来。

瓜子摇摇头,“我也不知。药我就放在这里了,你好好用吧。”

裴琰颔首点头,“多谢。”

在瓜子掩门离去的那刹那,他便将碗里的药汁悉数倒在橱窗后的地板上。他需要的哪里是药物,而是她的在意关心,哪怕她过来和他吵架都行,他就是受不了她爱搭不理的模样。

人呐,就是这么奇怪。以前他对父皇纵情声色的作风总是嗤之以鼻,总以为自己能励精图治,远离女色。可如今,当心里瞬间被一个女子填满时,他总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将昔日的政务抱负抛向九霄云外。

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出家人又怎么样?只要孤喜欢,一样能叫你还俗。

下午,庭院中

姚纤阿看着从山下疾奔而来的出荷,她手里拿着信函,在见到小姐时,不由得加快步伐,“小姐,小姐——”

姚纤阿朝屋里看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出荷瞬间会意过来,“嫦曦,大小姐来信了。”

“大小姐”指的,便是姚家嫡女姚青女。她和姚纤阿虽非同母所生,但二人自打小便感情深厚,亲密无间。

姚纤阿淡淡微笑,笑容带着少有的兴奋,却让立于门后的裴琰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她发自肺腑的,从心里油然而生的喜悦,只可惜,这个笑容并非因他而生。

他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却能感受到她打开信函时,那紧张,那激动,还有放心的释然。

出荷在旁看着,忽而想起手中的包裹,“对了,嫦曦,这是大小姐令人捎过来的衣物首饰,她知道你就快离开甘露寺了,届时这些你肯定用得上。”

顿了顿,又从衣服里拿出一大把银票,“另外,这是宁先生塞进去的,听那小厮说,他趁大小姐不注意,将这些银票塞到包袱里,真没想到,他还算有心。”

“宁月臣?”

“是。”

姚纤阿抬眸望向天际,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当年我离府时,宁先生进府还没多久。他可是爹爹跟前的红人,他这么做,就不怕爹爹生气?”

出荷咧嘴一笑,“许是他对你有意?”

经小姐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这两年来,宁先生差人送来的东西可不少,只不过都被小姐婉言谢绝了。一来小姐身处佛堂净地,须遵守寺规,吃斋穿简;二来,在姚家谁人不知,宁月臣可是姚青女的心上人,为避嫌,小姐一直和他保持距离。所以,这次他才需要偷偷将银票塞进姚青女的包裹里吧。

姚纤阿一阵剧烈咳嗽,瞪了她一眼,“这种话,以后千万不可乱说,尤其是在姐姐面前。姐姐待我极好,这两年,都是她在照顾母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方才信中提到,她过阵子会和宁先生来江南,届时,我们姐妹很快就能见面了。”

说完,她拿起置放于桌案上的火苗,将信函烧掉。不管如何,此乃她和姚家的秘密来信,绝不能让裴琰看到。又令出荷将包袱拿到室内,以免叫人猜忌。

片刻,周边一阵静谧。姚纤阿吁了一口气,忽觉身后有一道目光,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裴琰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她低声呼道:“殿下?”

明媚的日光下,他穿了一件淡青色袍衣,未束冠,长发飘扬,非威仪天下的太子,而是翩翩公子。

他一步步前进,她一步步后退。

直到看见桌案上的灰烬,他温声问道:“你在烧什么?”

姚纤阿来不及制止,只见他已捻起仅剩下的一小块纸片,轻轻阅读上面仅有的一字,“姚?”

他看向姚纤阿,饶有趣味地问,“你俗名姓姚”

姚纤阿似笑非笑,全拜他所赐,直至今天她都不敢将“姚”姓示于人前,怒极生悲,星眸里忽然眯起,“是,贫尼在进甘露寺之前,的确姓姚。”

她的眼神定在他身上,仔细地捕捉他脸上的神情。因为她知道,他讨厌姚府,尤其是姚家女。

裴琰听见“姚”字后,眉头果然动了动。

这种转瞬即逝的变化,没有逃过姚纤阿洞悉凝视的星眸。她曾与裴琰接触过,深知在裴琰心中姚家女皆是面目可憎之人,而他,是不可一世的王者,怎会觉得自己随意的无中生有,撵赶废黜,会给旁人带来泼天大祸。

托他的福,姚纤阿已沦为姚家的笑柄,姚氏家族的人见到她,都避之不及,更别提长安的其他公子贵女了。

后来,她在冬天被人送进甘露寺,带发修行。在她黯然神伤之际,是钟皓宇给了她温暖。若不是他,她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两年。

而以前,那个名扬长安的美人姚纤阿,已经逐渐褪去那华贵高雅的外表,余生只想同那人白首不分离。

一阵风拂过,裴琰衣袍轻扬,身形在庭院里静静伫立,似乎有些出神。

自打他及冠以来,最忌讳的就是同姚家人接触。他乃皇后之子,皇后母族刘氏,多年来一直和姚氏明争暗斗。姚守成深得皇上信任,颇有凌驾刘氏之风。父皇又与母后不睦,他和皇后母子连心,岂会眼睁睁地看着姚氏独占鳌头,因而提防姚家女,将她休弃,在他看来乃是情理之中。

那时,他意气风发,心高气傲,视那姚家女如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赶紧将她撵出东宫。自打那件事之后,他偶尔听过关于姚纤阿的闲言碎语,知道自己给她造成不良的影响,却也无心去打听她后来的境况。毕竟,不过是个素未谋面,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他看着眼前这小尼姑,白衣如皎月失梅,身姿似冰玉清妍,美得端然洁净,不着痕迹。就像一朵婀娜多姿的山花,在阳光风雨下,温柔美好地绽放自我。

他展颜微笑,脸庞在夕阳的照映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裴琰第一次觉得,并不是所有姚姓女子,都像姚纤阿那般讨厌。同样是姚氏女,她怎么就那么养眼,那么舒服。

姚纤阿见他笑了起来,心中已知晓他对姚姓人的轻蔑,无奈地摇摇头,走向角落提了一个篮子便往外走。

当年刚来到腾云峰,生活枯燥乏味,无以自遣。后来,她告诉自己,即便日子再难,也要熬下去。慢慢地,她培养出几个生活爱好,临池养鱼,逗鸟嬉蝉,焚香喝茶,种兰植梅,一日复一日,长安的繁华被她遗忘,城中的琼楼玉宇,灯红柳绿,已经隔了山长水远,不易重逢。

裴琰一路寻来,却发现她手里提着一篮杂食,在河边喂鱼。那鱼儿成群结队,在水中手舞足蹈,似乎能感受到姚纤阿的眷顾,显得极为亢奋。

姚纤阿专心致志地投下面糠,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小家伙,我又来看你们了。我就知道,你们拿我当成朋友了对不对?嗯,真好,不枉费我每日都记挂着你们。”

好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日暮西斜,百草茵茵,山风溪水亦是明净清澈,腾云峰的瓦屋上,飘浮着淡淡炊烟。

裴琰看着河边的女子,心中有种难以言状的柔情和惊喜。有那么瞬间,他想过不再回长安,就陪着她在这腾云峰消解尘虑,慢煮流年。生命过客连绵不绝,有些人,经常相见他也视如尘埃,而她,只需一个身影,就足以令他心魂荡漾。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渐渐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已见他不知何时立于几步之遥外,笑得极为殷勤,“在喂鱼?”

“嗯。”姚纤阿神色淡淡,差点不想回应。

“孤曾以为,鱼儿过海,了无痕迹。江河湖海之下,它们来来去去,会被人遗忘,而鱼儿,也会遗忘了别人。如今觉得,师太同这水中的鱼,亦是有情之物。”

裴琰低头看她恬静的容颜,以及眉梢上那份冷漠,有感而发。

姚纤阿叹了口气,“贫尼自问乃清淡之人,却对鱼鸟,对草木情深意长。”

“哦?”裴琰饶有兴趣地道:“如此说来,师太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超然世外。虽然不与凡尘俗子往来,却依旧为众生牵肠挂肚,走进红尘?”

姚纤阿一笑,“就连神佛都无法将六界置之度外,何况贫尼只是个凡人。”

“既然师太对红尘依旧有情,那为何不脱下这身束缚的袈裟,回归俗世?殊不知,外面的春花秋月,细雨霏霏,比这枯燥乏味的腾云峰,可要美妙得多。”

裴琰似乎抓到一丝希望,倘若她愿意随他离开,那有多好。

姚纤阿冷冷一笑,她本来就没打算在腾云峰待一辈子,她也没有出家,只是为何要告诉他?就算她依旧喜欢红尘,但也不可能喜欢他这种专横跋扈,害得她背井离乡的人。

想起当年父亲的恶语相向,母亲容氏受她连累,被父亲责骂;在冰天雪地里辗转南下,差点冻死在山路上;来到甘露寺,她孤掌难鸣,有时还要受寺庙里的老尼欺凌刁难,他可知她为何会住在这鸟不拉屎的腾云峰,就是被那些人赶过来的……

思及此,心里犹如被眼前的人狠狠地捅了一下,忽而出声责问,转移话题,“殿下,贫尼看你明明健步如飞,思维活跃,为何还不肯走?”

她反问的这句话令裴琰一愣,原来,她刚才同自己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神志清不清醒?

他怔怔地看着她,“孤还不想走。除非你——”

除非你随孤离开。

夕阳的余晖照在裴琰的眉睫上,照亮了他眸中的渴望,期盼以及坚决。这才过了多久,他便喜欢上了她。他们的谈话经常带给他惊喜,他们的接触总令他心花怒放,她将他凛若寒霜,坚硬如铁的心打开,不断被柔软挤进来。

她一再驱赶,他的脸上,居然看不出任何窘迫之色,反而淡定自若。

她不由自主地想,他是不是她上辈子的冤家,自两年前离开长安前,她一直笃定这辈子不会再和裴琰牵扯,但她错了。也许眼前这个温和,柔情的他,以后会经常在他面前晃悠,只不过她无法拒绝。

她不要再受他胁迫,更不想被他伤害。

姚纤阿闭上眼睛,泪水就这般渗湿长睫。

淡红的晚云下,女子的容颜白莲沾露,细雨含愁。她看着湖面侧对着他,他尚未察觉。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孤这两日叨扰了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你且等几日,待孤的下属寻过来,孤定随他离开。届时,孤定以涌泉回报厚谢师太的恩情。”

“不必了!贫尼不稀罕殿下的报答。我学的是佛法,自然是要救人的。上回山中的鸟儿受了伤,也是我救助疗养的。于我而言,殿下同这腾云峰的飞禽游鱼无任何差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慢慢地,贫尼就会忘了殿下曾经……”

姚纤阿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喉咙被鱼骨卡住了一般,拖曳的尾音迸出一抹刺痛。

这略带颤抖与哀伤的尾音令裴琰深眸微眯,他快步上前,扳正她的身子,捕捉到她星眸里浮动的水雾,“你很伤心?”

两只臂膀被裴琰紧紧按住,他的目光锁住她,似乎要读出她心里的秘密。

姚纤阿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接窜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并扭动着身子,“你放开我,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裴琰却扬高声音喝道:“别动。”

话刚落下,便拽住她的小手,将她扯得更近,一时间,二人近在咫尺。瞥到姚纤阿那绯红的眉梢以及她刻意逼回的眼泪,漆黑的深眸第一次闪过痛楚,“你哭过了?你究竟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夕阳西落,云霞满天,霞光自河水反映在姚纤阿恬静淡雅的容颜上,闪动着一种晃眼的嫣红。她浓密修长的睫毛沾染上泪水,衬得一双星眸犹如涟漪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又像山中清泉在丽阳下缓缓流淌。

之前她太过清冷,叫他不敢凝视得太久。此时,他竟然看得出神。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他怎么舍得明珠蒙尘,有那么瞬间,他想吻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想告诉她,无论她遇上任何困难,他都愿意帮她。

他更想告诉她,他要带她走,不忍见她的大好年华被葬送在这深山老林。

裴琰微微张了张嘴,但他不知该从哪句话开始。

他俯下身子,那灼热的目光似滚烫的烙印,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却也在瞅到她紧张的神色时,顿时停下动作,并移开眼眸,就怕吓到她。

姚纤阿却一点也受不了他的触碰,“你放开,你给我走开。”

心里的愤愤不平,还有两年来的屈辱,难以忘怀的长安岁月以及那令她忧心忡忡的母亲,都不时点燃她的心,怒火令她无法好好跟裴琰说话。

她能控诉,指责他吗?

她能质问,他为何要将对姚氏家族的提防与憎恨撒在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吗?

不,她不能。

他是天之骄子。

她是臣下之女。

而裴琰也是性格强悍的人,他贵为太子,大唐未来的国君,至高无上,几乎无人敢忤逆他的命令,就连当今圣上,他的父皇也鲜少左右他的心意。便是父子对待姚家的态度截然不同,皇帝也极少斥责裴琰。

裴琰自小便以王者自居,这也叫他有了缺点,比如,他霸道强势,他看上的东西,便是抢也要得到。比如,眼前的小尼姑,哪怕她剔了头发,哪怕她心如止水,他一样要闯进她的心中,他要让她为他留起长发,随他离开。

他不顾她的挣扎,有些固执地抓住她的小手,并按住她的肩胛,“你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谁惹你哭泣,告诉孤。”

姚纤阿摇摇头,复尔拳打脚踢,手不断拍打裴琰的胸膛,见他还没有打算放开她的意思,心下一恨,手掌握紧拳头朝裴琰腹部的伤口砸去,“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

片刻,手掌忽然沾染上鲜血,原是他的伤口裂开了。

然而裴琰未曾制止,任由她发泄,他紧紧咬牙,尽管已疼得额间渗出淋淋汗水,却仍旧不发出一声呻吟。

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被裴琰的执拗给吓到,姚纤阿渐渐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他的手依旧按着她,不容她躲闪。他的眸子深邃得犹如夜间的幽潭,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陷进去无法自拔,但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若是打不够,还可以再打。但孤要你告诉我,究竟是碰到什么事,令你如此伤心?”

他这一问,她再也忍不住了,俯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在他温情的注视下彻底崩溃,“你还敢问,如若不是你,我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吗?有家归不得,有亲见不得。”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都被家里人送到寺庙来了,我已经在努力地忘掉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还要不断纠缠我?你可知我真的很厌恶你,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她一字一句地呐喊,尽是藏不住的怨恨与无奈。

他的双手猛然垂落,踉跄后退几步,哪怕腹部的衣袍已被鲜血染红,他浑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人,还有她的话叫他又怕又凉,“难道孤以前伤害过你?”

她星眸寒意涌动,控诉的语气更不似假象。

仿佛他就是她口中之人。

可裴琰记得很清楚,他这二十六年来,别说辜负了哪个女子,就连东宫的侍妾他都爱搭不理的。

或许,如他猜测,她将他误认为旁人,所以,这两日,才会对他如此冷漠,她并非刻意针对他。

这个想法,竟然叫他偷偷开心了起来。

他自我安慰道,嗯,她不讨厌我的。我跟她只是有些误会。

而姚纤阿却勾唇一笑,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苍凉,最好笑的笑话。

他居然反问她是不是伤害过她?

她曾经是他的太子妃,曾经在他的府邸住了三个多月,他一无所知。

呵呵呵,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她便一直在忍受着,跟他接触,跟他同桌吃饭,对她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姚纤阿冷冷地看着他,星眸没有一丝温度,似乎只是在看着地面的污垢,“不,在此之前,贫尼同殿下素未谋面。”

“只是你姓裴,跟我之前的夫君是同姓。我曾满怀希冀,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什么?你曾满怀希冀地嫁给别人?那他现如今在何处?为何你会在这寺庙里当尼姑?”裴琰闻言,声音不自知地颤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顿觉腹部的伤口怎么那么疼痛,直接窜到心口。

姚纤阿淡淡道:“他早就死了。”

曾经少女的春梦被他活活碾压,被他伤得鲜血淋漓。

在听到她曾经的夫君死后,裴琰原本握紧的手掌,缓缓摊了开来,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似你这么好的女子,他怎么舍得抛弃你?”

“抛弃?我从未走进他心里,何来抛弃之说。”姚纤阿看向渐渐暗沉的夜色,声音浸泡了些许凉意,“无非是我自不量力罢了。”

曾经那个活泼好动,爱笑爱说话的贵女因为他的诬陷,已经变得淡然,安静,也不似以前口若悬河,她看着他,平静道来:“他休了我之后,便死了。后来村里的人指指点点,说我是克星。就连家里人也拿我当成瘟神一般,所以连夜被家人送来甘露寺,落发为尼。”

她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恨不得割裂他的脸庞,叫他心惊胆颤,“所以因为孤和他同样姓裴,你便将怨恨发泄在孤身上。你讨厌孤,是因为别人,不是孤自身的原因?”

他说不清是伤感,还是喜悦。

姚纤阿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等睁开眼时,又是一片清明,“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见到你我就会想起伤心往事。所以求你了殿下,你赶紧走吧。看见你,我就想起那个可恨的人,是他害得我如今这副模样的。”

裴琰听言,眉头紧皱,她又驱赶他?太子的威严得到挑衅,以及他初次萌动的心。

不过,因为她的驱逐,却坚定了他的信念,“若孤喜欢你,不在意你嫁过人,更不在意你是个尼姑,你愿意为了孤蓄发还俗,随孤去长安吗?”

“你说什么?”姚纤阿脸色愠怒。

他居然还敢让她随他回长安,他可知道,她如今身处临安,全拜他所赐。

“好,孤这就告诉你,”他目光灼灼,迎接她愤恨的神情,“孤喜欢你,孤想让你还俗,进东宫永伴我侧。”

“你——”姚纤阿气极,一时间说不出话,忽而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你们男子,都这么随意么?你可知,你贵为太子,你随口的一句喜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时天堂,一时地狱罢了。”

平静的河面映着漆黑的夜色,像是一面镜子,将她婀娜窈窕的身姿衬得如莲花般温煦。清风拂过,一串串波纹浅浅荡来,她素白色的袈裟犹如水面上掠过的惊鸿。

裴琰能想象得出,她的笑容若是倒映在水面之上,该是多么柔美,灵动。她差点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将他气出声,“孤不是旁人,一诺重千金,你怎能拿孤和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姚纤阿呵呵勾出一抹轻蔑,“难道殿下便是善良温厚之人?”

“我是出家人,你却执意留在我的屋子里,我不肯,你便威胁逼迫,还差点将我掐死。你可知你在腾云峰多待一刻,我便多一分不安。万一甘露寺的人上了后山,发现我窝藏了一个不知名的男子,传了出去,你让我如何做人,如何在佛祖面前自处?”

“难道就因为我修行佛法,以慈悲为怀,就该受你强权压迫?”

昔日在朝堂叱咤风云的太子,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女子白衣翩然若仙,讲话却咄咄逼人,却又似仙子般亮眼,令他发怒也不是,求饶也不是。

“孤哪里舍得掐死你?那是吓唬你的。以孤的身手,即便受了重伤,想要杀了你依旧轻而易举。孤无非是想——”

是想留下来,看着你。

顿了顿,又道:“所以,你若是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不如索性还俗,跟了孤。孤,不会叫你在东宫受委屈。”

姚纤阿神情恍惚,说不出是痛快还是喜悦,只觉得讽刺,昔日那个说出“生生世世,绝不让你再进东宫”的人,居然开口说喜欢她,想让她永伴左右。

若是两年前,他对她说出此话,她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但迟来的表白一文不值,他既然错过了她,她便要让他错过一辈子。何况如今,她已经心有所属,更不可能随他回东宫。

她转过身,对着河边双手合十,“阿尼陀佛,殿下让贫尼惶恐。贫尼待殿下绝无攀附之心,恳请殿下待贫尼,如寻常过客。”

裴琰一愣,复尔微怒,“你说什么?”

“贫尼乃出家人,不愿踏进这纷纷扰扰的红尘。”她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裴琰皱眉,她居然敢拒绝他?她可知,忤逆君王乃是大罪,不过,在他心里,她是超凡脱俗的仙子,自然不能用寻常的威逼之法,他渐渐软了语气,“若孤许你攀附呢,若孤想立你为太子妃,你要如何?”

姚纤阿无法再次容忍,收留他只因他是太子,可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她对他倾心,况且,才相处几天就说喜欢自己,说不定是脑子一时发热。

她瞪着他,当年的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贫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裴琰呢喃着这个词,胸膛犹如被人砸中一般,十分难受,有怒,有伤,还有不甘。

他贵为太子,第一次向一个女子表白,她却拒绝了他,这伤了他的颜面与骄傲。这比他在战场上被敌人击败还要挫伤,她真是佛祖的好弟子,连他这样的龙血凤髓都能拒绝。

他十分恼怒,突然上前扣住的下颌,她逆着他眼中的光,那眼神,让他一惊,那是恨,是不屑。

他蓦然将手收回,他害怕这样的她。

裴琰深吸一口气,发现不知该拿这个女子怎么办,简直比朝堂的臣下更难对付。

但他是太子,她难道会比姚守成更棘手?至于她是出家人,裴琰更不在意,在大唐,尼姑还俗嫁人的多了去了,他会让她离开寺庙,彻底走进他的世界。

裴琰渐渐平复心情,低头看着她,“孤愿意等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他的态度一样坚决。

姚纤阿哑然,不知如何开口。

裴琰见她站在夜风下,脸颊沾着疲惫之色,有怜有爱,想去抚摸她的脸,她慌张避开,尖叫道:“殿下不要。”

裴琰自嘲地勾勒出一抹笑意,手有些颓废地垂落,眼眸却深邃得令她慌乱,“孤愿意等你。”

而不远处,瓜子与出荷早就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孤”、“殿下”、“东宫”等字眼不断撞击着她们二人的心,原来这姓裴的,就是太子。是那个诬陷栽赃小姐的太子。

瓜子不断跺脚,并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这个该死的裴琰,早知前几天就不该答应留下他。原来他就是太子,小姐当年被他害得那么惨,我居然救了他。”

出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拉着她走到一边,“你先冷静点。听到他是太子,我也很难过震惊。以小姐这几日对他的冷漠,只怕早就知道他是太子了。可如今他还不知小姐的真实身份,小姐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你这样瞎嚷嚷,只会打乱小姐的计划。先等等看。”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她们就听到姚纤阿的呼叫声,“殿下不要。”

瓜子朝那边看去,只见那狗太子居然伸手要去摸小姐的脸,把她害得那么惨,居然还敢轻浮她,瓜子的目光宛若藏有刀锋,她顺手拿起地上的木棍,不顾出荷的阻拦,往河边冲去,“姓裴的,你给我放开嫦曦。”

裴琰原本又酝酿了一大堆好话想同这人说,却忽然被从后方窜出来的瓜子打断,看着小尼姑怒目圆睁,以及那剧烈起伏的胸口,他敛起方才的柔情,正了色,对瓜子问道:“师太,这是怎么了”

瓜子木棍举起,蓄势待发,那懊恼手中并非一把利刃,否则定要插在这狗太子的胸口上,“怎么了?我们救了你,你怎可这样对她?你可知,我们今日沦落到这般田径,全拜你所赐。嫦曦被你伤害得还不够吗?”

“伤害?”裴琰呢喃着这个词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就像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在看着一个心智尚未发育的孩子一般,只觉得她幼稚,“孤呵护她都来不及,怎会伤害她?须静小师傅,您可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她骂他“狗太子”了,那就说明她知道他的身份了,他也不打算隐瞒下去。却对瓜子依旧彬彬有礼,并未因为她的辱骂而觉得有损颜面,但也未因她的责备而感到歉然,尽管他喜欢的那人,是个“尼姑”。

出荷在旁看得胆颤心惊,瓜子的脾气耿直,就怕她直来直去的,说出小姐的身份。一边拉着她,一边朝裴琰看去,“殿下既然大好,还请早些离去为妙。您待在此处,终究会给我三人造成困扰。”

裴琰看向姚纤阿,只见她星眸垂下,并不开口,似乎赞同出荷的话,这让他心下有些不满,于是回怼道:“孤是太子,不劳莫静师太告诉孤该怎么做。只要她一日不随孤走,孤便一日不离开腾云峰。”

瓜子闻言,瞬间爆炸了起来,木棍在手中不断挥动,“你个狗太子。我们都躲到深山老林了,你还这么阴魂不散。今日,就算背负上弑君的罪名,我也要替嫦曦铲除你这个祸害。”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冲开出荷的阻拦圈子,双手举起木棍,飞快地朝裴琰奔去,姚纤阿在旁看得心惊,喊道:“不要。”

裴琰却矗在原地,负手挺立,一副从容淡定之态,他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夜空下万物的萧森都一扫而空,随着他笑了起来。

在距离裴琰几步之遥时,瓜子只觉有一硬物如利剑般射进自己的膝盖,疼得她两脚缓缓弯曲,跪在地上,哽哽咽咽地道:“哎呀,好疼啊,好疼……”

姚纤阿脸色紧张,朝瓜子奔去,却被裴琰拦了回来,一手按住她的肩胛,一手搂住她的腰身,“别过去。”

“你做了什么?”

“这小尼姑如此猖狂,若是不给她点教训,往后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这时,几道黑色身影从周边涌出,像一朵朵翻飞的云,在无边际的夜空缓缓落下。

出荷动手之际,有人身躯抽动,唰的一剑极为迅速地刺了过来。

而跪在地上的瓜子,只觉跟前那人的剑芒越来越大,渐渐如迷雾笼罩了她的视线,那人眼中冰寒,丝毫情绪都没有,手脚宛如猛虎利爪,没有劈,没有扑,只有一剑,刺,狠狠地朝她胸口刺下。

就在此刻,裴琰冷冷出声,“破雾,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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