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纾臻秦赡是小说《内尚书》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窗子里的雪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内尚书》的章节内容
业海茫茫,尘寰扰扰。寰宇间屡有不遂意事。这四海八荒或有一遭欢慰悦意处,极尽快慰之能事。寿数无量,福考无边。期间神祇等貌与凡常人无易,却可腾云驾雾,食醴泉甘露,枕馨藉软,享尽乐事。挥金无度,视银如粪,垂髫老媪均怡然自得。
肉胎凡骨消弭,积德化福者登神坛。瑶津湖前有媛撩水,其同僚道:“阿翘,你养的煌煌许是死了。”
翘翘,司管百香魁之花神,近来新得其挚友蔷薇花神所赠的一枝柳,珍爱逾常。然照管梅花与杨柳终究有异,何况蔷薇花神去凡间走一遭,这杨柳浸染寰间浊气,终难餐清露醴泉。故而逐日衰颓。翘翘因他喜光,在曦光普照处便盎然生发,遂替他取名“煌”。
听此翘翘忙提裙朝遐渺阁去,见蔷薇花神道璨蹙眉叹息。遂问道:“果真救不活了?”道璨云:“前些日以汝鬘发入露,将将缓和。而今又变,莫不如去流绮榭寻箸日,他许有法子。”两人偕往,箸日见了,只道:“这杨柳既染浊昏之息,又沾净贵之气,故已得贵命,重返凡间去了。”
翘翘道:“箸日,约莫再有六日,吾遂如天制下将到凡尘渡劫。汝可探得这杨柳投身怎个门庭?”箸日因笑道:“吾掌凡俗命簿,未可擅语,否则削损修为。吾天一昼夜,凡尘一春秋。汝已养他百余日,足偿寰世之数。故因缘已定,焉需吾改添。”翘翘疑惑道:“何为因缘?”
箸日道:“世有因缘。前尘为因,相逢为缘。”翘翘照旧不解,道璨云:“余讲与汝听罢。”遂牵翘翘出流绮榭。待两人走后,箸日方道:“妙哉,妙哉。汝本有千险万碍,然却养持一杨柳。杨柳既已先汝六日投胎去,自要酬谢汝养持的恩德。为汝涤清患害、剿灭仇党。将汝捧如掌心玉、视若心头血,皆是应有的了!他既沾得汝的点化,若可护持于汝、举善积德,亦势必得个不死之身,同汝一并荣列仙班。”
道璨搭翘翘臂膊出,翘翘问道:“道璨,那凡间是怎个气象?此为我第一遭渡劫。”道璨莞尔:“喧闹、繁华、冷清、孤寂,凡所能想及,俱可历经。”翘翘又问:“你去度一遭劫,初归时竟是惆怅,这是何故?”道璨阒然片刻,又谓翘翘:“我这场劫数原有七十余载。若照命薄所载走下去,便算是寿终正寝。”翘翘犹疑道:“既是七十余载,你怎月余便归?”道璨遥望储满霞光的苍穹:“我有一段孽缘,割舍不得。时时牵绊,刻刻牵挂。故最终为他而死。”
翘翘惊怪道:“性命甚是贵重。他又造制何等善宗,叫你以命相酬?”少焉道璨云:“他非但未造善业,还欺我、辱我,最终悔愧不已。”翘翘不解,道璨续云:“俗骨有感唤情,最为不可靠。然一旦动得此感,便越发不可收拾。”翘翘满腹疑窦,道璨抚她发:“翘翘,你此去凡尘势必体味情之一字。待你实历,自然懂得。”翘翘却笑道:“道璨,我最是吝命,怎样也不会以命相酬。”
道璨静静地凝睇她,含笑挽住她的柔荑。
又一刻,翘翘接仙露回来,见牡丹花神嗣徽捧着一根草木出神。翘翘俯身问她怎个情景,嗣徽道:“我好端端养的葭草,不知叫谁人不慎践了一脚,竟掠它半个根去。”翘翘忽忆起杨柳枝,甚有同感:“嗣徽莫忧。虽是毁了半根,究竟活着。”嗣徽摆首道:“此葭草惟根最贵,是我从东荒老君处求来的。而今根毁断去,它怕是三两日便不成了。何况我即将下凡尘去,它竟是无人照管。”翘翘道:“吾替汝照管。待吾下将渡劫时,再托道璨替汝看顾。”嗣徽大喜:“如此,便偏劳两位了。”说罢她抚葭草道:“陈香,静等我归。”
翘翘悉心捧着陈香往遐渺阁回,见此处围有数人,为首的是戍君籍典:“阿翘,这侍儿偷盗你的草木,被吾等擒获。”翘翘见是盼盼,素来最勤谨的。盼盼道:“花神饶恕。我仅是瞧这杨柳新奇,一时不曾忍住,故触碰两下,并不是要偷盗遐渺阁草木!”翘翘为她说情:“籍典,她只是触碰,并不妨事。”戍君道:“花神不可轻纵。遐渺阁珍稀花木无数,她一侍儿原应勤勉修化,却无端到遐渺阁触弄杨柳,此举触犯律令,应受惩戒。”翘翘道:“既如此,便依律惩戒。戍君自带她去,我不多管顾了。”
盼盼见花神如此无情,不禁叱道:“翘翘,我逐日洒扫、拂尘,你竟毫无悯恤之心!”戍君道:“此侍怨愆深重,不合于你处。叫箸日写个命薄,遣她下凡间去罢!”盼盼仍旧叱骂着:“翘翘,我必报此仇!来世修得人身,我必要你不得好死!”一刻后,管勾果阁的逢杳之遐渺阁:“我适才觉察阁中果儿短了一个,据侍儿说,是你阁中盼盼偷食了。”
翘翘道:“她才刚犯了过,已被驱逐下境了。”逢杳唔一声:“旁的果儿倒罢了。我其前自下境采得人之欲念,结成各式各样的果子。她所食的正是由嫉妒之欲结成的那一个。”翘翘尚未渡劫,故不甚明白:“何为嫉妒之欲?”逢杳问道:“你还有六日便也要下境去罢?”翘翘答“是”,逢杳笑道:“若如此,你必有体悟,无需我赘言。”
六日后,翘翘将最为珍爱的煌和陈香原身交给道璨,即如令下境,做一遭有情谊的俗骨凡身。
凡所欲者皆化去,终是万事皆了空。
何妨七情又六欲,此去巍峦一重重。
绍德四年三月廿五。
转出朱雀门,东壁一歇烟火。再朝东瞻望,正置着一条巷,称麦秸巷。此巷通御街,故不失为繁华富丽所,你道巷足矜贵,又储何人?满巷多是任官做宰者,盖因先朝一位枢密院相公曾置宅第于此,故为沾得半毫数厘光彩,此间宅第价涨如潮。
入麦秸巷,最东壁则为赵家,炊烟袅袅,正是午膳时节。统管派膳馔的女使快着手脚搬膳盒,专辖爨事的苗瓠打着蒲扇,口中不迭催促。管保将嵩居院的膳食送妥帖了,她也便耷拉起眼皮打盹。遽有送馔的小厮掖着手来拜:“苗女使,三娘子要来!”苗瓠勉为其难地拍抚衣裳,随手整饬外罩的窄褙子:“贼馄饨,她来便来,你慌慌的做甚?”
话隙间,已闻橐橐跫声,为首的正是序齿第三的女公子,赵纾臻。她着挼蓝襦衣,沉香襕裙,外罩葱白褙子。而今汴京时兴“赶上裙”,但需走莲波微步,否则旋裙卷地反倒绊脚,深失仪态。纾臻今岁拾添三,身量却生得比寻常小娘子高些,堪堪与苗瓠平齐。她将膳盒撂到黄花木漆桌上:“斗胆问苗娘子,此中膳食可是爨下给予?”
身畔的小女使忙殷勤地将膳盖揭开,毕恭毕敬地请她验察,苗瓠瞥了半眼,倏地张势道:“给小娘子纳福。想是爨婢愚鲁,一时取错了。”纾臻冷笑道:“果然如此,倒是我的造化。托娘子的福,连有四日俱是这等饭膳,竟不知是哪个爨婢这般不留心,还请苗娘子当即发落了,以平物议。”
谅是苗瓠狐假虎威惯了,见得她这样声势不免惶然些些,她压着眼费神思虑,想纾臻生得一张利嘴,偏和她怯懦懦、拙莽莽的生母截然有别,故赔笑脸道:“小娘子别急。恐是她们一时劳手忙脚的,不慎送错。她们没岁数,又蠢笨。小娘子宽宏,姑且饶恕一回罢。”说罢她随意指着小丫头骂道:“没眼色的魍魉!你生得一双眼、一对耳是做得甚么?竟敢怠慢诚拙斋的饭食!”纾臻横眉竖眼道:“不意是这般情景。苗娘子果然叫我长眼识。”
说罢纾臻授意韩熙将送馔的小厮带了来,“可巧,偏他说是苗娘子刻意压我们的用例,不知究竟有无此例?”苗瓠登时一掌掴到那小厮脸庞:“没良心的种子!满口的胡吣!小娘子毋听他言,老身诚心,自得女君托付得了这个差事,素日弥劳无不竭力,小娘子明察,万万不要错见。”
纾臻端端瞧着,又道:“既是一场错见,我无甚好说。唯有请苗娘子管教好底下人口,断断不要再出这例。”苗瓠原是赵家主母海翌的陪房之一,盖因不算得脸,故而未留在海翌身旁伏侍,而转去管爨间的事体。而今受个黄毛丫头教诲,心有不平意,故而拿乔道:“诚拙斋再缺个甚么,小娘子调遣女使来知会就是。但有缺短的,老身自然饶与你。”
纾臻原要回的,只听得这话又顿足踅身返到她跟前:“苗娘子说甚么?饶给吾?单是份例内的物事器具,我不知怎用得‘饶’字。既是应与的,缘何不与?怪道娘子眼比天高,瞧诚拙不起,故而蓄意地压了东西,且必教吾走这一趟,还娘子脸面,方才得已?”
苗瓠立时恼怒,却也耐烦压着脾性与她斡旋:“好一张巧嘴。老身究竟是有些年纪的,又是小娘子嫡母身畔的旧侍,小娘子这般折煞辱没,真叫老身没脸。罢罢罢,待老身回了女君,归还这份差事罢。”纾臻略无避意:“苗娘子所言无谬。正因您是嫡母身畔亲信,故比旁人多些体面。倘使自家尊重,外人焉不更恭谨些?既为同一屋檐,相互留意些,也便清净。偏苗娘子取残羹剩饭来打发,我却不能忍。倘或我果真办错了甚么,嫡母有戒罚,我自然领受。若没有,也由不得你主张!而今你私心用甚、动辄贬低,我来讨公道,你不自臊,反倒斥骂起我来,还提甚么没脸?既娘子尚自知纰漏,果然情愿家去,倒是一番善业,便请娘子立下回过嫡母,就此去罢!”
苗瓠遽然易色,脸如个魑魅般可憎,当即便要掌掴,纾臻却扬声喝道:“退下!”适时远有若干女使招道:“女君请三娘子入房叙话。”纾臻却未忧惧,特地挺直腰背,又朝嵩居院去。
是时赵家女君海翌正同其亲女绮臻用午膳,纾臻生母则惶惶然侍立于侧。甄翌瞧见她来便搁箸,周遭的绮臻没耐烦地陪同撂箸,乜斜着眼觑纾臻。纾臻谨然施礼道:“拜见女君。”这‘女君’往常是侍妾、奴婢等对主母的敬称,偏巧纾臻一贯这样称谓,海翌素觉她出身微贱,本是自家陪嫁女使所诞育、鞠养,不值甚么,故不制她唤‘娘’。是时她只垂着眼道:“纾姐儿,你又闹些甚么?”此言一落陪侍的曹瑗遽然跪地,惶恐谢罪道:“女君恕罪!纾臻年弱不省事,奴回去必定好生管教!”
海翌哂道:“她不省事?假使道她不理会事体,家中焉有半个解事人?纾姐儿,你好大的威仪,真教人骇惧!先是宣了喽啰将办厮逮了,后擎他去询苗氏,当着几数女使斥喝她,你是赏她脸色瞧,还是有意刺兑我?”纾臻举目道:“女君明鉴,奴家岂敢。只是终日食得残羹冷炙,奴不通晓何故,单去请询,意下明白也便了断。”
海翌不愿同她兜缠,只为警醒,故道:“你二姊现今豫备议亲。你要寻晦气、耍威仪皆随你去,只不要闹到我跟前来。”纾臻应道:“深谢女君告知。奴绝非寻衅滋事之辈,倘或无人欺侮,自然无事生起。”海翌虽颇有悍性,却情知纾臻平素委实安分守常,她母曹瑗是受一份辱哀、两分辱跪,然纾臻却是受一份辱尚可捱耐、两分辱则必反。但凡逼勒的狠,她断断是要撕开这粉饰太平的皮,露出那血淋淋的底来。只纾臻不挡碍绮臻的光明道,自然无虞。况且由她这番禀性,勋爵人家等闲受用不得,且配个穷举子,今后要如何作耗皆与她无干。
海翌又教诲两句,原要教曹瑗携纾臻回去,又闻门前僮仆禀报,说是绍娘子回门。绍臻为赵家小娘子辈中最长,敦厚和缓,待人接物素守礼数,今已廿添四,许配的是昌邑侯的嫡子韩骥。原是一宗喜事,赵家主君赵原睦隶职翰林院,故与侯府结亲可算高嫁,甄翌也曾好一番夸耀过。绍臻入得东房,满目戚戚,竟无笑靥。曹瑗同两小娘子看礼,绍臻则一迳朝甄翌跪倒,哭道:“母亲,这日子可过不得了!”
说罢扬嗓嚎哭,如丧考妣一般。海翌未知所谓,故先搀她起坐,又仔细替她揩泪,“茱茱①,这话算是甚么,韩家将你怎样?又是韩骥那竖子轻薄你?”原是正头夫妻,用不得‘轻薄’两字。绍臻啼泣未歇,泪流涟涟,“我子嗣上艰难,头年勉生了鸣蜩,可惜是个姐儿。然产后患了些隐症,不堪对郎君道,故是常瞒着的。昨夜官人到我房里歇息,原是尽顺遂的,然偏到收梢处,我天葵泄了,叫官人沾了些,他大斥晦气,说再不到我房中安置!”
这原是避耳目的攀谈,故海翌屏退女使,牵她的柔荑宽慰道:“好绍绍,成家度日,原就有些磕磕碰碰,无何妨碍的。他且是昨夜弃嫌,一时愤恨说些恼话,全不作数的!倒是你,该费心鞠养着鸣蜩,皆道是姐招哥,指不定过年便能得个哥儿,恁便圆满了!”绍臻攒眉道:“当真?母亲难知,今晨婆母将邵氏的份例提到与我等同,畴昔尚可道是贵妾,如今是甚么?平妻么?”海翌闻话即刻道:“这还得了?他们韩家竟是要翻天?教一个低贱的婢妾跟我的绍姐平起坐,青天无眼,焉有这般道理?快快套车,我这便往昌邑侯府去!”
陪房听得这话,已然就势豫备去。然骤又得僮仆禀道:“女君,周娘子到。”海翌原不欲理睬,但听得“周”乍然醒悟,遂速速遣女使端铜鉴来瞧仪貌。这位周娘子乃系理宗[1]郭贵妃养女,后适鲁国公,曾祖配享太庙,可谓是一等一的矜贵娘子。海翌揣虑一番,想是先前托付的事有了着落,此刻替女讨公道如何打紧?故她指使纾臻道:“纾姐儿,你且伴绍姐儿下去歇歇。等会子周娘子去了,我再传唤。”绍臻素遵母命,纾臻虽有异猜,却顺势依命告退。
这时分周舜英正朝本院来,堪堪瞧见纾臻搀绍臻向廊檐去。绍臻素来怯生,故矮膝看礼却无唱词。是以纾臻代她道:“娘子安康常吉。”周舜英抬眸端量,见居左的娘子有怯貌,且双颊微赤,一双眼眸肿肿的,穿得檀色短襦子、罩着银灰褙子,显得煞没精神。
她这装束反倒衬得身畔那位伶俐姿胜,貌尤凌霜欺雪,恁的孤清凛寒,只是委实消瘦了些,脸色不甚红润。一对眼眸更是炯炯澄亮,想是有志量乾坤的。想至今,周舜英不禁询道:“怎生称唤小娘子?”绍臻因答道:“妾韩赵氏,是昌邑侯家媳。”纾臻接口:“妾赵氏,序齿第三。”周舜英原欲答复,只是已为甄翌的陪房攀牵,“周娘子金安。女君扫庭以待,周娘子快请入内说话罢!”
周舜英颔首,又瞥向她拢着的臂膊。齐掠悻悻而笑,好一顿赔礼谢罪,终是撂开手。
注:
秦湜(原名赡):(1076.2.13—),绍兴五年正月初一申时生,属龙,十九岁。
赵原睦女眷考:
妻:
海翌:小字东朝,四十岁,膝下两女。
曹瑗:甄家陪嫁女使,后转侍妾。无小字,三十六岁,膝下两子两女。
杨暄:甄家陪嫁女使,后转侍妾。无小字,三十四岁,子女夭折。
赵原睦子嗣考:
女:
①赵绍臻:小字茱茱,二十四岁,属猪,生母甄翌,序齿第一。
②赵绮臻:小字盼盼,十六岁,属羊,生母甄翌,序齿第二。
③赵纾臻:(1082.2.06—)绍兴十一年除夕午时生,小字翘翘,十三岁,属鸡,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三。
④赵纺臻:小字殊殊,六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四。
⑤赵续臻:无小字,早夭,生母杨暄(侍妾),序齿第五。
男:
①赵慰察:表字藉存,十九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一。
②赵慰宪:表字藉典,早夭,生母杨暄(侍妾),序齿第二。
③赵慰实:表字藉裕,九岁,生母曹瑗(侍妾),序齿第三。
[1]理宗:今上皇父
[2]宁宗:今上(秦偃)
周舜英入得厅堂,海翌已率绮臻迎将。漫说挨肩叠背,便是吮痈舐痔又怎地?独独权贵恩施一枚银钱,跟随都管瓜裂成百分、万毫,意下尚且殊为得意。照海翌的门庭,原和周舜英搭攀不能,且是她的密友陆斓有幸假借襦衣给周舜英,事从紧要,反算解救,故而交得情分,使得动辄不入禁掖的周舜英动摇一遭。周舜英端量她等神情,似猛虎观鲜肉、豺狼观羔羊般,故将寒暄免去:“海娘子坐福。凑巧昨个郝淑仪得暇,故我特去拜谒。淑仪与娘子究竟是骨肉胞亲,禀性又着实悯善,故允娘子恳请。只暂且要等些时节。复提文昭容正欲接本家的姐儿到禁庭,约莫半旬罢,彼时再调遣得力内官来接令家小娘子,且是两厢得宜。”
海翌欣喜逾常,遽然拽周舜英腕道:“果真?果真?菩萨真人显灵,青天明眼!”周舜英略微错让,顺势搡开她攀扯的皓腕:“焉敢胡诌。现淑仪独鞠养着郝四娘子,道素稔时感无趣。又念令家的小娘子正是一般岁数,倘或请去共同听受教诲,岂非嘉又添嘉?故殷殷冀望。”海翌知周舜英实是真佛,能撞一宗已是修来的洪福,且将心腹事问停当,才算不辜负这番经营:“我实是愚鲁人,还望听周娘子教诲。现今禁庭是何态势,鹤驾有否?”
周舜英垂目道:“娘子同我说道且罢。立储为国朝要政,兹事体贵,焉是我等可矢口议论的?”海翌赔笑道:“打嘴。我原欲请询淑仪膝下哥儿的近况。”周舜英敛了敛眉眼:“淑仪长子已封端王,官家极倚重。次子尚幼,虽每常到资善堂听学,智数见地却远不比端王。”
海翌谨慎接口道:“端王仍由高娘娘①教养?”周舜英笑道:“余两载便及冠的年纪,还提甚么教养呢。且官家延请恁多大儒为端王讲学,此番厚爱又有谁堪比?郝淑仪福泽深厚,海娘子亦有福祉。”海翌又惴惴道:“适才闻周娘子道淑仪实已鞠育了一个小娘子?”周舜英颔首致意:“着实。乃淑仪家兄骨肉,因擎小丧妣,故交淑仪教养。”海翌追询道:“她生得何如?禀性怎样?既同鞠育淑仪膝前,想是与端王颇亲厚罢?”
周舜英知她替绮臻焦急,凡为萱堂,不免为儿女操劳,这份心肠可值宽谅,故道:“生得标致,性情温良厚朴,最是仁善的。既得淑仪教养,必是极出挑的。端王常日里受教、学政,忙得紧。然究竟间或去请淑仪安,或曾打过照面,彼此熟稔些也倒寻常罢?”海翌的眉眼疏朗了些,辨话间别意,端王的婚媒许尚未有定断,否则焉会是熟稔、寻常?
见她颇有自得,周舜英道:“可巧淑仪同我提及一事,既令嫒将谒,便说与你知晓罢。如今淑仪涉尚书内省事,故欲叫身畔鞠育的郝小娘子知内省,历练些许日。想令嫒亦赶得及这番事体,倒可早作忖量。”海翌推绮臻道:“快谢过周娘子!”绮臻羞赧施谢礼,周舜英状似无意道:“我适才瞧见令家三娘子,倒亦是端稳识度的。”
海翌素对纾臻不大留意,故只揶揄道:“周娘子抬爱。她原是我奴子诞育的,德量、禀性很不如我的绮臻。”周舜英哂道:“这话倒怪。现是郎君做主境地,故多瞧父是何等人,嫡庶不甚分明。何况一家子骨肉,哪里多得甚么奴子诞育、娘子诞育的话?此话或不当道,如此做派有些小家子气。”
海翌凝噎,却不敢对嘴,讪讪笑道:“周娘子教训得是。”周舜英饬衣起身,“谈不得‘教训’。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既为令家骨肉,挣得的荣辱自为令家所具。照我愚见,有福量则坐高楼,无福量便是坐得,怕也坐不稳便。故调甚么兵将涉甚么阵势尤为要紧,此还需请海娘子善加斟酌。”说罢周舜英欠身:“叨搅,妾告辞。”
前壁的话固惹得海翌喜不自禁,是故焉听得进告慰,静俟周舜英离去,海翌旋道:“果真得青天庇佑,赶明个我烧高香谢各路菩萨!待你作配端王,我便完满了。”迄今议亲可谓不顺,原海翌委实挑拣高低,惯喜趋承,然勋爵门第多有参详,不由得他们甄挑,故相看番番也无所得。绮臻骇然:“阿娘说甚么?端王?堂堂的皇嗣,我岂作配得起?海翌呵斥道:“怎可无志量!端王生母郝淑仪是你姨母,倘使照着辈分算,你该唤他表哥。”
得矜贵的皇嗣为兄,绮臻自感面增光彩,假使是亲戚,这门亲便愈发好结。小意解心的良策妙法她习得良多,何况这等天家英爵必定内眷无数,已探得周舜英口风,揣测端王将甚有造化,倘可问鼎宝位,承祚御极,即为房院亦为光宗耀祖之例。想及此处,绮臻遽时沾沾自喜,然海翌告诫道:“禁庭乃森严肃穆地,你务必惕慎些,万毋轻率举动,需多听都知、女官们的教引。”
绮臻仿若意浸蜜罐,自然皆从命答允。海翌又道:“我惘叹你非郎子,倘或果然是哥儿,便效你爹爹科考得名,为官当宰,自是图景无限的。而今绍臻的境地已成恁般,我傍人多番探听,皆称端王德甚端正,是最最敦温的。旁的倒撂其次,唯德风贵重最可靠。倘遭遇腌臜脾性的郎君,纵再属意你,怕无久长良景。究竟觅个端稳的夫婿,纵且互不瞩目,亦得个乾净。只有一例,依门楣才德,入主坤宁是断断不要肖想了,你毋要好高骛远,一味蛮争。”
绮臻喟叹,女辈路狭隘,婚媒攸关境遇。似绍臻那般投入高门,却每常捱辱纳垢,果然是既恼又愤,却动辄似耗病,毫不害命,却教她辗转煎熬 。倒不如去禁庭,虽姨母委的疏离,不妨碍,她做小伏低便是。假使得房院名分,有所繁衍,多筹谋经营,鞠养几个哥儿,偏巧生得个慧黠便巧的,纵无皇后尊荣,却已有了皇太后的兆象。如此想来,焉不美哉?
纾臻偕绍臻到廊庑暂歇,绍臻鲜少与她攀谈,只是间或揾泪,过半刻纾臻道:“阿姊莫泣。凡事总有个裁夺法,单单垂泪有甚么效用?”绍臻哀道:“果真天不襄我。怎地偏恁时冒了天葵?”纾臻颦蹙道:“阿姊起先提及隐症,我冒昧请询,究竟是甚么病症?阿姊可踅摸郎中诊治过?”绍臻避过脸庞,不肯答复。纾臻叹道:“是奴冒昧,触阿姊忌讳了。”
绍臻知她禀性忠实,询此事决不为取笑,“是坐褥期闹的病。延请过郎中的,他叮嘱我……半载内不得与夫婿同房。”纾臻讶异:“既郎中有嘱,阿姊缘何不听取?阿姊正月时诞的鸣蜩,而今尚不足三月。”绍臻闻此更为着恼:“你不知内情。官人原鲜少到我房中,昨个是婆母好一番解劝,他方抛下妾侍来瞧我的。我岂敢扫他的兴致?”
纾臻不以为然:“此言差矣。所谓夫妻敦伦,倘妻不惬,夫焉为?他若算个噙齿戴发的郎君,焉不知容谅道理?阿姊何以只顾得撮凑夫婿高兴,却怠慢自身?”绍臻震骇:“出则从夫,岂有违拗之理?纾姐休诓我,这等悖逆言辞万毋再提。”纾臻调话锋道:“阿姊,敦伦可是受用事么?”绍臻惊慌失措,旋即捂纾臻口道:“翘翘,这等秘事怎可宣哮?”
纾臻瞬目道:“这有何可避人的?我与阿姊乃至寰宇间游侣,哪个不是经此道来?”绍臻见她率真,也撂了些心事,只道:“翘翘还小呢,不必懂这些。待母亲为你踅摸了郎婿,自有媪妪们告知。此事极煎熬,实非一桩受用事。只繁衍后嗣不得规避此法,故只得生生捱着。”
纾臻原欲再提,然门前有女使禀报道:“女君请绍娘子去。”既未传唤纾臻,她自省得。故纾臻矮膝道:“阿姊请。”绍臻抚她鬓发道:“翘翘,你定要觅个贤善郎君。不图旁的,只求他忠厚诚恳,且疼惜你。”是时纾臻对属意类事尚不通晓,不明情中苦,更不愿解。她先送绍臻往东阁去,后返诚拙斋。曹瑗见她便责怪道:“我先前便叮嘱你莫要生事!我每常感念女君恩德,不知如何报偿,纵份例短些又怎样?”
纾臻回口道:“苗氏正是作此想!倘使歪成了正,伪作了真,莫说诚拙斋,便是嵩居亦要乱的!”曹瑗恼道:“你歇一歇性罢!牙尖嘴利的,今后怎么寻夫家?”纾臻哂道:“若不能,不寻也罢。索性去做道姑,倒也清净!”曹瑗不迭慨叹,见她桌案搁置着字帖、典籍,独独瞧不见针黹一类物事,故劝慰道:“好翘翘,别读这些圣贤书了。若真要念书,便念些女四书罢。”
纾臻朝案角觑,海翌给的《女德》正躺在那处垫案脚,女郎厌恶针黹、女德,正似郎君厌恶读书、科举一般可怖,然她平素处事‘混账’,故海翌甚少管束她。先前海翌给她的胞弟慰实寻了学究,值此良机她多有进益。慰实先天有些不足,四岁方可张口说得几字,六岁尚读《声律启蒙》。故每常是她向学究求教,倒修得一笔好字,亦作得几篇文章。曹瑗蹙眉道:“你瞧瞧,尽做这等亵渎的事!”
纾臻耸肩衔笑,将《女德》又好生垫了垫,直到案两头等齐适才罢休。
时移月挪,将将逾过桃月,绮臻已然等不及。然逾了四月朔、望,照旧无音讯。既望海翌请托贵眷问询,道是文昭容欲接引的梅四娘子偶感风寒,数日以来均有不虞,故延搁一歇。直等至晦日时分,方有佳讯。
是日天际霭霭,仿佛蒙了绡幔。巧得是午膳时节竟抹了这等阴霾息气,簇凑一副天朗气清的和霁模样。庭前歪歪地栽有几植芭蕉,恰配一点新绽绽的绿意,使经道的女使稍稍解颐,露出与夏日劳碌毫不相宜的喜意。那略略亏磨的碧纱窗正透出一个绰影,彼时有小女使唤道:“三娘子,女君传您去资正堂。”
近歇海翌催得紧,偏要纾臻交几数入眼的针黹。若论翰墨、术算,纾臻自然手到擒来。然如这等女郎精细活计,她却浅见寡识,枉费曹瑗劳神教导。闻言赵纾臻吁息,从速撂下绣盘,先觑向茶案前的母亲,是时曹瑗正拢着恼热的稚子,故只道:“且去罢。须遵女君的令,不得违拗。”赵纾臻瞧了瞧母亲搂着的三哥慰实,又觑了觑她周遭做了一半的针黹,想是一个兜肚,特为慰实赶制的。遂缄默地喟叹一息,又笑同慰实道:“姊姊去去就回呀!”这才整饬裙妆向资正堂去。
纾臻缓步到资正堂,见有穿紫义襕窄衫,戴金束带的殿直安坐其前,故举止间多有戒惕慎警,只到近前矮膝道:“给母亲道福。”甄翌略瞥她半眼,且不叫起,纾臻意明这又是一番检校,故耐烦矮膝,四平八稳地续持款态,半晌东座的长行蔡从惠道:“我瞧三娘子仪态端方,是极遵礼的孩子。”此语暂落引得纾臻心头觳觫,原道是管办公务的都知、殿头,怎地倒听得女郎声响?海翌佯佯笑道:“内官们是有大见地的,我家小娘子还有赖内官们教诲。不知禁中淑仪娘子钧意何如?可是今日便教绮姐跟随长行们入禁庭去?”
蔡从惠却颇留意纾臻,“妾等领淑仪娘子教旨,会将令家的适龄小娘子皆引至禁中。令家四娘子芳龄几何?”海翌沉声道:“纺臻才逾七岁,尚不省事。怕引到禁中闹笑话,照我愚见,还是莫要给淑仪娘子添扰为好。”俞从馥与蔡从惠目对,顷刻便道:“既是这样,妾自引她两个入禁庭。”海翌又道:“妾尚有蠢念,不吐不快。”俞从馥笑道:“海娘子既道噎语不快,如何期期艾艾?还是自道无趣,偏生要我等请您高谈?”
辞中机锋鲜明,饶是素来见惯场面的绮臻也不由得颤了颤指头,海翌见状故道:“我家三娘子性憨,平日蠢蠢笨笨的。妾恐她言语有疏,引得淑仪娘子不怿,不若别叫她跟去?”俞从馥平生最厌这等藏私嘴脸,故敛笑道:“请海娘子容谅。妾既奉郝淑仪钧旨引赵氏在室女谒禁中,便没有擅自剔人的道理。或是海娘子原有另一套绳墨规法,不与禁中类同,想也是有的。只是妾位微言轻,实不敢剪剔半分。倘或海娘子大有主意,且同淑仪说去,不与我们相干。”蔡从惠望转圜,只是话锋骤跌,再想描补也难,故笑道:“海娘子惕慎,此为懿德,两位小娘子合该仿效。”
俞从馥冷脸道:“小娘子们好生拾掇拾掇,即随我去。”海翌忙揽绮臻到里间,说要替她拣衣裳裙钗,纾臻却端端立着。彼时蔡、俞偕立廊檐下,俞从馥道:“瞧瞧,她们海家的规矩果真是别样!叫她拾掇,便真赶着去挑拣。想是忧虑禁中短了蔽体的衣裳。”蔡从惠蹙眉道:“何苦这般疾言厉色?她到底是淑仪的阿姊。”
俞从馥沉声道:“这样情分笃厚的姊妹果然难见。惠姊见得哪一家子骨肉竟是两姓?既舍得将骨肉如物事般拱手相赠,怎还有脸面去攀这一门亲!果真是厚颜无耻。”适时纾臻错身到廊檐另一头,垂目视地,毫无窥探意图。凭海氏数语,俞从馥已可意知纾臻是尽受欺辱的,故特地问她,“你是纾臻罢?几岁了?”纾臻垂眸,略弯了弯膝道:“奴是纾臻,现金钗年华。”
俞从馥听得她自称“奴”便知底细,故宽慰她道:“禁中是众贤集聚处所。凡有能者皆可有官阶秩品。身陷四尺宅院,举头望苍穹,仿佛寰宇狭隘逼仄,甚是寡味。我六岁入禁中,逾廿便拜典字直笔,渐掌文书。天定命数若矮半头,则势必要付诸心血补添。”
适时曹瑗身畔的女使戴缌赶到,纾臻立时踱过去道:“我将随直笔们入禁庭,诚拙斋的事全赖女使随分处置。”戴缌欠身道:“小娘子万事留神。”
彼时海翌挈领绮臻出阁,想是为拜谒顺遂,绮臻特地更换鲜亮色的裳裙。这般挑眼的石榴裙于汴京深负盛名,便是蓄意不着重端量也难。俞从馥低眉敛眸,委的瞧不入眼。蔡从惠笑道:“既是妥当,就请随妾来罢。”海翌复道数句梯己,竟不似是送女谒长辈,反倒似是送女适嫁。蔡、俞请她们登车驾,纾臻错避谦让,绮臻倒没顾及,径直拎裙踩横木登车。原绮臻是惯了先登的,海翌素宝爱她,从未顾忌过次序定法。俞从馥比手授意纾臻:“我两人是来使,必得留后。”
绮臻却腹哂,道这赵纾臻平素等闲不肯忍让,现今却张势做作起来。俟四人皆坐定,车驾辘辘而始,绮臻旋笑吟吟道:“两位女官平日在何处点卯?”蔡从惠和颜答道:“我们皆隶属尚书内省。”绮臻接口道:“素闻尚书内省英才荟萃,想是不虚的。”然蔡、俞不与她兜揽,俟话毕驾内阒静,纾臻将日前观得的《快雪时晴帖》揣想几遍,驾也便停。蔡从惠道:“阊阖内无驾。偏劳小娘子们步随。”
终得以入禁庭,绮臻欣喜雀跃,纾臻却意态稳默。抬眼是紫楼金阁,垂目是碧甃铜池,衣香鬓影、裙钗珥铛、环佩窸窣,悄然勾勒出这巍峨皇城的轮廓。雕栏为笼,玉砌为罟,无限尊荣则是沉锈的银锁,使得金线傀儡们心甘情愿地被囚于此处。
穿过重重廊道、宫道,终到郝淑仪①的倚霞阁,是时殿中章高品已前迎道:“劳驾宫官,臣自引绮、纾娘子谒访。”这便是差事停当之意,蔡、俞两人原值假休,况且掌文书的宫官不预内事,现高谌染恙,郝淑仪越俎代庖蓄意预事,还特地调遣高谌的心腹经办私家事宜,其意已然显著,无非显耀、示威。纵高谌有千万能耐,身倒则意倒。倘使身死魂灭,权势必弭,彼时她的心腹自便如鸟兽散。
蔡从惠衔笑道:“深谢高品,妾等先行告辞。”章岳比手引路,绮臻行前,纾臻随后。直到阁中才觉察别有洞天,阁中摆列着缠枝牡丹、莲生贵子豆绿色贯耳瓶,帘前设鎏金银竹节铜熏炉各一,坐屏使的是和合二仙画样,此刻郝淑仪升坐,身旁陪坐一位娘子,亦是嫔御装扮。绮臻牵裙拜倒,举手加额顿首道:“奴赵氏绮臻,谨拜淑仪娘子。”
纾臻随她拜倒,从其唱词。郝寓恒噙笑道:“快快请起。原是一家骨肉,怎生恁多礼数。佛奴,取墩子来。”许佛奴挥挥手,自然有小内人设座,绮臻两人又道谢方落座。郝寓恒又道:“嗣徽听训已毕了罢?”许佛奴应道:“约莫是这个时辰,妾已遣人去请。”郝寓恒连连笑道:“不知三哥得不得暇,袁樽,你遣内侍去资善堂瞧瞧,假使端王凑巧得空,便请他到倚霞阁来。”
语间郝庭芝已至,适才郝淑仪唤的正是她的小字。她穿紫梅涧裙、藤紫抹胸,外着牙绯短褙子,此刻秋波微转,堪堪端量两位新客。郝寓恒因道:“这是庭芝,今岁十七,你们该唤姊姊的。”绮臻旋即道:“拜见阿姊。先前略闻阿姊芳名,未意阿姊竟生得这般标致。”
郝淑仪又笑道:“嗣徽,这是郝家的绮臻、纾臻,我早前同你提过的。”郝庭芝答道:“妾心下记着。”她辞未毕,只听禀报说“端王到”,阁中诸人皆屏气凝神。少焉端王入阁,穿紫衣紫裳,戴长脚幞头,显是将将议过要政的,他缓步而来,经庭芝时,庭芝不由得低声唤“三哥”,端王略微颔首与她示意,却未曾逾礼与她四目相接。端王目不斜视,径直朝郝淑仪作揖道:“拜见姐姐。”郝寓恒眉开眼笑,指向绮臻处:“这是海家阿姊的女儿。”
说罢她瞧绮臻,绮臻自然会意,自报门庭道:“奴绮臻,小字盼盼,给端王道福。”他微微欠首,情知这便是母亲新收受的养女,故从庭芝例改称道:“绮臻妹妹。”纾臻意欲接口,然绮臻却续道:“奴久瞻大王盛名,却未曾得见。”端王淡淡笑道:“绮娘子抬爱,赡愧不敢当。”纾臻见绮臻持默,故道:“奴赵纾臻,伏愿端王万福。”
他颔首,并欠身道:“纾娘子可有小字?”纾臻自感小字为密友亲眷所知还则罢了,却没有将将结识便殷勤告知的道理,然而他既问得,想必是顾念绮臻已答,倒是周到的,“回禀大王,奴小字翘翘。”此刻落座郝淑仪身侧的文昭容②道:“俏丽之俏么?倒很衬你。”纾臻矮膝道:“回禀娘子,非也。奴之字乃出‘然煌煌翘翘,出乎其类’中。”此话骤落,阁中归复沉寂。倏忽端王拱手道:“纾臻妹妹。”
注释:①郝淑仪:海翌异母姊,名毓恒。初为孝肃皇后殿中押班。孝肃皇后崩,逝前将郝、郑二人荐于理宗。昭宗(今上)素眷爱皇后,悼之不已,三载未幸房院。缘无嗣,遂以郝、郑二人为御侍。郝氏聪颖便巧、善探测人主意,资质天挺,禁中无与匹者。逾二年(庆德元年【1073年】),诞昌福公主,封永淑郡君,入倚霞阁。庆德三年,诞皇三子,进美人。庆德五年,诞宜福公主,进充仪。庆德八年,诞皇五子,为修媛。绍元二年【1089年】九月,进昌福公主为祁国公主,降右卫将军席敦介,十月,郝氏进修容。绍德四年二月,宜福公主进润国公主,降左卫将军吴元符,同月郝氏进昭容。绍德四年三月初二,嘉国公秦赡进端王,同日郝氏进淑仪。
②文昭容:名绥。初为御侍,遇妊封陇西郡君,入移清阁。庆德五年诞皇四子,进美人。未几,皇四子夭,帝悯之,特进婕妤。庆德八年诞安福公主,迁修容。庆德十二年诞嘉成公主,进昭容。
纾臻垂目视地,适逢尚书内省有女史过阁,先朝郝淑仪揖手,是时纾臻觑她鞋履,见所穿约莫是与都知一般的官袍,郝淑仪欠身道:“劳驾刘押班。”刘樾遂道:“请两位小娘子随妾来。”绮臻、纾臻旋向郝淑仪施礼,迤迤然告辞。俟她等离去,郝淑仪满簇笑意道:“三哥,先前你授嗣徽翰墨之道,我瞧她的丹青已绘得很成模样。便请你再指教指教,保不准嗣徽便又精进了。”
端王蕴着笑,谦然道:“姐姐言重了。还请四娘子赐墨宝与我一观。”庭芝遽然应下,遣内人去取。郝淑仪指了指身旁的墩子,端王即谢,淑仪衔笑道:“日居月诸,三哥儿竟将弱冠。俗言道立业成家,兆骞①封了端王,亦该思忖娶妻的事宜了。”说罢郝毓恒有意地瞥向庭芝,“娶妻呀,样貌倒在其次,最着紧的是德行。若妻房贤惠,可襄内务,便可替你省去许多烦恼。你意下何如?”
端王颔首道:“而今政事繁冗,臣无暇顾它。臣的婚媒非涉臣自身,恐要听凭圣意,未可擅作主张。”郝毓恒怔愣,少焉摆手屏退左右,亦教文绥、庭芝暂避,“我素视庭芝如亲生骨肉,她德行贵重,最是贤淑。你娶她作妇最相宜。”端王谢②道:“适才已然禀明。臣的婚媒需听凭官家钧意。”郝寓恒追询道:“怎地?你并不属意庭芝?”
端王沉色道:“姐姐容禀,这数载臣笃于政业,劳于国策,远避女谒。臣与郝四娘子仅有数面之缘,何谈属意?”郝寓恒讶然,“我瞧你是读书读愚了!虽潜心政业是值赞颂的佳事,然不应怠慢女谒与子嗣。”端王道:“臣蒙娘娘教导,知解心体意至为艰难。安定社稷岂靠房帏事?假使臣果真属意,斯可云之。如使不曾有,拘缚一处又有何益?”说罢端王起立作揖,“臣知姊姊欲撮合臣与四娘子。臣当礼重、厚待您的亲眷,然不能以夫妻礼待之。”
绮霞后阁。绮臻、纾臻缄随刘押班至此,刘樾遂屏退祗候,仅留心腹支应。女史们纷迭上前,请绮臻、纾臻端首平视。居左的顾长行端量绮臻,见她瞳珠微转,似羞藏怯。尚算是明眸皓齿、朱耳隆鼻,虽生得端正,暂也言说有两分姿色,却终浮躁了些。
居右的茂长行从轻抬起纾臻下颚,晴日展曦,光照其颊,如霞映雪,白洁端丽,斐然难以语之。眸光澄鲜,黛眉舒展,露笑时含一对梨靥。两女使逐一拆卸绮臻、纾臻髻子,伸鬘散髮,见绮臻发润如绸缎。纾臻发则较枯,尾端有叉。茂瑛稍有惋叹,又欠身道:“妾欲冒犯,还请小娘子谅解则个。”
说罢图与两娘子宽衣,纾臻立时退避,刘樾道:“此为禁掖惯例,如要长居禁中,必得经一番检视。”纾臻震骇,刘樾只道她赧然,故亲揽搀她道:“三娘子莫惧。如今皆是办惯了此一端事务的,手脚均有分寸。”
纾臻蝶睫狠颤,却是念想长居的深意,刘樾见她不再抵御,遂蹇下幔帐遮挡,悄嘱茂瑛去隔扇门前盯守。亲躬替她褪去褙子。见她肤质凝脂,筑膏刻玉。又解下她颈、盈盈前系带,引她入到幔帐里。适时又自荷囊取一颗莹珠,探入纾臻脐中。纾臻骇凉一阵瑟缩,刘樾续抚茱萸,见挺挺如峰,只是年纪尚轻,薄弱了些。遂温声道:“请娘子与妾报家门。”
纾臻因答道:“奴赵氏。翰林待诏赵原睦第三女。”刘樾闻其声色,略略颔首,比手示意道:“请小娘子平卧。”纾臻不明其意,却照她的叮嘱行动。刘樾将蔽体下裳褪尽,连亵袴也不曾留,两掌执纾臻双,渐舒展开,细觑潋滟风光。色如渥丹,煞有其实。遂举尺丈量肩、臀、掌、指、胫、足,身量。此番停当,方恭然对纾臻道:“须臾后有女医前来为娘子诊脉。如是安康,即可用事于倚霞阁。奴见纾娘子生得端丽,进退有度,且宠辱不惊,是福遐寿远之人。”
此刻纾臻窥觑刘樾服妆等,见她作男子拜,更扮若都知貌,不禁心驰神往,倏然竟看得痴了。刘樾忍俊不止道:“纾娘子有何疑忌?尽可道来。”纾臻眼眸明亮,“您亦是尚书内省的女官麽?”刘樾粲然笑道:“纾娘子好眼力。奴现为押班、管勾尚书内省公事。”纾臻不由叹道:“天地寥廓,任凭女官驰骋,奴当真艳羡。”刘樾回道:“纾娘子希冀为女官?”
纾臻未答,其意却显而易见,刘樾却道:“娘子处久便当省得,这禁庭恁多事,恁多人俱为人驱使。若能遂愿自然是好,然往往事与愿违。”纾臻拜谢,刘樾回身顾视她,复欠身致礼。顾覃、茂瑛见刘樾如此,不免多瞧纾臻两目,绮臻观之甚为愤懑,既愤于刘樾亲替纾臻验视,又不知她缘何这般得刘樾青睐,故女医抚脉时间或剜她二目,俟女医道两人均康健,并未有甚病疾。两人方朝福宁殿坐落处盈盈拜下,道“官家万寿无疆”才算了结。
提脚出门时绮臻遽生毒计,遂默默儿地将腕上戴的玛瑙串子扯断。登时流珠倾落,纾臻不防,一颗莹珠已滚到足底,故身向前栽。绮臻并未顾首,闻低呼便已掖了些些笑意。纾臻知折损事小、失仪事大,骤见目前晃现臂膊便扶以撑身。顷刻间四目相触,他遽觉察她生得一双似鹿的眼,满蕴着辉,炯炯富采,引人瞩目。纾臻仅知来者臂膊力沛,搀扶间只握她的藕臂,未揽未抱。待纾臻立稳,尤惊魂未定,他却已然退让开数步。纾臻见势忙提裙跪谢,“奴失察,请殿下责罚。”
适时绮臻暗生妒恨,只恨将才将跌未跌的怎不是她。见端王挪目审视,只得深垂其首。他授意临近内人搀纾臻起,“两位既奉姐姐令入禁中,平素行举该当惕慎些。”话落,恭国夫人、倚霞阁内官许佛奴躬身道:“淑仪娘子问,外头生得甚么事宜,请二赵氏入内禀话。”若循礼,当称谓娘子表尽礼数,然而今的郝氏颇有戒意。端王未语细察,见绮臻揽了揽衣袖,端的事不关己模样,纾臻却神色凝重,遂拿起脚回至阁中,原谈论不偃人意,郝毓恒气有不顺,又听门前闹这桩乱遭,忆起海翌的窝遭事,只想将二郝撵出了事。然见秦赡竟去而复返,本想他改了主意,特意摆出笑脸道:“三哥儿,你还有话要提?”
秦赡原已思量出如何禀,又知萱堂愠恼实是他惹动的,并不愿带累纾臻两人,却未意绮臻扑腾跪地,潸然泪下道:“奴替三妹妹请罪。适才妹妹往常戴的珠子不知怎地断裂了,恰逢着殿下打恁里过,殿下慈心,便给搀住了。”话毕郝淑仪倏然变色,纾臻只觉百口莫辩,实情尽堵将于口。端王接口道:“姐姐容禀,这玛瑙串断非赵三娘子所有。”郝毓恒闻眼抬首,细细儿盯着他瞧,唇畔竟漾出笑意,“哥儿且说。”端王沉色道:“这玛瑙串系臣所具。臣不察,竟眼睁睁见它断了,险些绊倒了赵小娘子,幸搀得及时,未曾酿成大祸。”
郝毓恒笑问道:“我知哥儿素嫌这些手串、荷囊累赘,一贯是不戴的。”端王未即刻作答,只道:“臣欲私禀,请姐姐屏退左右。”郝毓恒颔首,命佛奴带若干祗候回避,端王俟人清尽方道:“然煌煌翘翘,出乎其类。姐姐便是为此言疑忌她罢?”郝毓恒纳罕于他的坦诚,因问道:“你与赵纾臻有何因缘?”端王了然道:“如姐姐所见的因缘。”郝毓恒啼笑皆非,又预先知晓纾臻非海翌所出,遂愈发欣喜:“三哥儿,你对赵氏有意?甚好,她虽不配为妻,侍你枕席总是合矩的。”
端王却毫不过耳,“‘煌煌’是臣的乳名。然此事知者甚少,除却娘娘③、爹爹和您,便无他人晓得。赵氏将将入禁庭,怎会通解这等秘隐?”郝淑仪道:“哥儿焉不知侍者居心叵测?何况你矜贵逾常,有几何人紧赶着趋承。”端王哑然,此刻争辩的已非珠串,而单单是理,“姐姐豫备怎样处置?”郝毓恒瞥他道:“从前我阁中有是非,你都躲得远远儿的。怎地偏今日这般热切?是纾姐儿委实姿色出挑,教你心旌略摇?”端王语噎,他亦不知为的甚么,许是他情知内里缘故,绮臻、纾臻又为姊妹,如何道明?许是她那双眼眸肖似文柔④,许是他受今上褒赞,欲行善积德,“姐姐缘何偏生要向悦意处思虑?姐姐竟信一目属意?”郝毓恒未置可否,只是衔笑凝睇他。端王素蓄善念,常有高德之举,故道:“倘或臣认下,姊姊何如?”
郝毓恒道:“好哥儿,这竟是她修来的遐福。哥儿且请宽怀,我必定费心鞠育。”
端王无计可施,他到淑仪跟前果无辩,况既搀纾臻,又搅进这场事端,并不知然谬。倏尔只得和盘托出,“姊姊,骤见赵小娘子,我仿佛觑见了文柔。自桃月文柔降左卫将军,我未得相见。前昔文柔拜门,又缘留身⑤而误。”郝毓恒颦首蹙额道:“好端端提她做甚?罢罢,哥儿的胸臆固是难虑的,此事就此收煞,本位⑥止究。”
端王念起诞于七月初七、早降而引得郝淑仪捱痛的文柔,不禁悲甚。他既知母实对文柔深恶痛嫉,又感文柔悲楚,故宝爱非常。此刻欠首道:“拜谢姐姐,臣告退。”
注:
①兆骞:端王名赡,表字兆骞,乳名煌煌。
②谢:道歉
③娘娘:称祖母
④文柔:端王胞妹,今为卫国长公主。
⑤留身:指臣子在早朝后独见官家,私下奏事。
⑥本位:宋朝嫔妃对下自称本位。
端王告辞后,郝淑仪召回绮臻、纾臻,“是兆骞替你们求情,本位愿既往不咎。自翌日起,佛奴授你两人课业。阁旁有两遭空屋室,派给你两人起居。朝阳的蓥斋给纾姐。”绮臻登时讶异,郝毓恒觑佛奴道:“该教诲甚么课业你省得。休要不解事,教些无端的事体,白白地糟践了性情。”许佛奴恭谨承命,比手引路。绮臻不情不愿地随佛奴去,期间神情恰被郝淑仪纳入眼底,俟去收整屋室,郝毓恒同身畔紫霞帔朱豫道:“妒意太甚,我瞧是留不得。这禀性过于浮躁了,恐是惧我不知是她造得这番祸业。”朱豫倾身细聆,听毕道:“娘子既知绮臻不堪托付,何以教她一同承教?”
郝毓恒笑道:“焉不知接引良家小娘子亦福亦祸,官家现已懒怠女谒,身上愈发不好,还能捱到几时?彼时禁掖的良家娘子皆是要敬献给赡哥的。绮姐憨蠢,却易操纵。纾姐阒静,喜怒不著,且很有一番机心。倘或要培植腹心,欲以其为刃,我倒宁愿栽育绮臻。”
翌日,寅时便有女史到蓥斋、鹜斋叩门。然而只敲了两下便迳然到内,彼时纾臻已将鬘发等梳整端正,被褥等皆已叠置停当,谨然坐紫檀桌前习字。绮臻却宿得昏沉,斗得满腹怨愤,还添满腔的訾毁。遂纾臻见绮臻时,她襕裙不整,且瞧竟似歇觉时所着的素裙。鬘发散乱,两绺垂发遮挡半边脸庞。绮臻急手慌脚地挽髻,然她平素决不做这些,故不得要领,胡天地弄一通,竟是愈发乱遭了。纾臻见左右女史垂目视地,毫无臂助意,故欲替手。孰料绮臻推搡,纾臻见她不纳善意,径直回座。
绮臻怔愣,往常她闹脾气时,满屋女使、媪妇劝慰,她推搡开几个,自有群群拥簇,争相替她梳栉。许佛奴授意女史暂退,敛容肃色道:“往后均是寅时一刻听学。寅时有女史往房中引小娘子来。倘或娘子宿昏头了,便似今遭蓬头垢面、乱鬘粗服的来,而或哪遭端王殿下来谒,碰巧撞见小娘子这番模样,就此嫌恶便是孽事,故老身多嘴,点醒一声。”
两人答应,许佛奴道:“奉淑仪教旨,特授两位小娘子《女诫》。”说罢她示意释卷,起读“卑弱第一”。读了约莫一刻,纾臻已觉涨头晕脑,她虽读得不少典籍,却断断不能容忍所谓卑弱之道。想及曹瑗是何等谦卑、懦弱,又遭受何等侮辱,便知个中分晓。巳时两刻有侍禀说“端王到”,绮臻满面喜色,然而许佛奴却刻意‘兜头浇沸汤’,因哂道:“绮娘子欲穿着如此去拜谒殿下?”说罢她对纾臻颔首,“纾娘子请。”纾臻遂揽裙起立,稍对绮臻欠身,随同佛奴去。他今着缥色圆领襕袍,戴翘脚幞头,纾臻去时见庭芝侍立在侧,故预先施礼道福。郝淑仪道:“纾姐,昨日兆骞替你求情免你受罪,你敬一盏茶叩谢他罢。”
说罢纾臻将建盏捧起,缓缓踱到端王身前,弯膝跪倒,双手将茶敬过首顶。他即刻接过,纾臻即举手加额顿首相谢,“奴叩谢殿下。”耳闻目睹全貌的端王却迟迟未答,半晌乍道:“快请起。我将才忆起一桩旧例,故有愣神。”左右原欲搀扶,然郝寓恒施以眼色,故半个不敢到近前,端王明意,遂伸臂亲搀纾臻起。怪哉,怪哉,盈盈的鹿眼里,怎地短缺了许多神采?他瞬时撂手,与纾臻隔开:“怎地不见绮小娘子?”
郝寓恒笑道:“她体欠奉,恐要歇两日。”端王续道:“臣闻郝小娘子道,姐姐有意将阁中小娘子遣去尚书内省用事。”郝寓恒颔首道:“很是。文昭容阁中姜小娘子早便去听事了。我瞧她甚有进益,是故望教嗣徽等一齐。照哥儿的意思,此事该当否?”端王道:“既是姊姊阁中鞠育的小娘子,胸中应有乾坤。况许夫人品高职重,若肯教诲她三人,却也算是她们的福分。”
郝毓恒冁然而笑:“前日嗣徽谈及欲去尚服局,兆骞瞧怎样?”端王恭慎答道:“臣感如何不要紧。郝小娘子欲往何处,欲任何值,皆应听凭她的心意。”郝毓恒又觑纾臻:“纾姐可有意愿?”纾臻矮膝道:“奴尚不知内省例。斗胆问淑仪娘子,彼日去接引的俞、蔡两位女官任何职分?”郝毓恒瞿然抬首,未答复。少焉端王接口道:“她们可称作‘内尚书’。替爹爹掌文书、宝玺、批答奏闻。”纾臻骤然举首,他瞧见她眸蕴的辉光,璀璨曜亮。
端王续询道:“俞、蔡皆为典字直笔。只是她们皆自幼承教,翰墨颇通,能仿爹爹笔迹。”郝毓恒截断道:“均是打趣话。她们缚于内阃,连字都不识得几个,还提甚么批答草制?倒不如做做针黹、制制熏香,做些女人家该当的活计。”端王眼观纾臻黯然,欲再提起,却忧惧郝淑仪愠怒,故道:“端午将至,去岁姊姊制得五线手绳甚惬臣意,今载仍有罢?”郝毓恒眉眼弯弯:“只要哥儿喜爱,自然几何皆有。我这便裁制起来。嗣徽,你亦赶制些。纾臻,你恁日提及你的小字,我觉并不合你,莫不如我赐你两字罢。”
纾臻恭领,郝毓恒道:“莫如宜麟罢了,如何?”端王立知是哪二字,郝淑仪掩唇笑道:“这年景下,若能诞育一个好哥儿便是厚福。姐儿怎地不明此理?”纾臻勉谢,见端王意欲起身,郝毓恒道:“宜麟,替我送兆骞。”纾臻遂领命跟从,送到廊檐,纾臻忽道:“殿下,奴冀能似俞女官一般立一番事业。”端王停住脚,霎时又慢踱,“煌煌是我的乳名。依我揣测,姊姊应是疑你有趋势之意。往后寡言慎举才能保己安康。”
纾臻惊道:“奴先前并不知晓。”端王叹道:“姊姊素不喜捧书念籍的小娘子。你今尚鞠于倚霞阁,万事切莫违拗她。内尚书深受官家倚重,等制严谨,需应考而入,故我无法替你转圜。”纾臻摆首道:“殿下错见。奴直言胸臆之念并不为趋承殿下,更不愿凭暗道通奴冀求。或有来日奴有机遇能近文书道,奴必定穷尽力量去做。殿下业已帮扶奴良多。纾臻,深谢殿下。”说罢她深深矮膝,端王亦欠首,“小娘子多礼。我敬小娘子勇毅。”纾臻侧避出道,作恭送礼。端王重新端量她一次,微微慨叹而后离开。
五月初五,端午。内人取百索、艾花、银样鼓儿,郝毓恒特赠庭芝等三人花花巧画扇两柄,彩缎子六匹、香囊廿枚。是日晌午倚霞阁早豫备好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紫苏、菖蒲、木瓜,并皆茸切,以香药相和,用梅红匣子盛裹。①端王因政务繁冗,迟多刻才谒淑仪,来时见纾臻捧卷跪于庭前,粉额晕汗,通身觳觫。见她不时觑向小腹,端王即知。
他因韶髫时以岐黄之术颇有趣致,故于医道甚有造诣。单单望、闻便知纾臻是犯甚么症候。倘女孩儿此刻染寒,便愈发害痛,故他拿起脚急往阁中走。顷刻又刹住脚,淑仪的辞令反覆的盘旋着。缘何,缘何,那么多事,为甚总要缘由?见他前来,满阁的娘子羞赧施礼,素同郝淑仪私交甚厚的文昭容、武婕妤、元美人皆将本阁养女送来,特特儿和他打照面,求个面熟罢了。他意下有妨碍,故只拱手道:“姐姐。”
郝毓恒遣派人搭座,“今日端午,姐姐早替你豫备了彩绳。”说罢她摆手示意,此刻文昭容阁中姜荔道:“奴不才,请为殿下系绳。”他环顾四遭,定睛望向粽盒,遽然道:“怎地未见纾娘子?”郝毓恒笑意凝滞,遂敛了敛眉眼道:“她犯了错,我罚她跪两个时辰静思己过。”端王骤然抬手阻姜荔上前,郝毓恒明他深意:“叫麟姐进来。”
文昭容见状道:“武姊姊、元妹妹,还请挪到我阁所坐坐罢。”是时纾臻举艰拾步到前,静默地拜倒。端王道:“恰臣近遭就读律令,请恭国夫人同我说,赵氏犯有何罪?”许佛奴将搜来的凭据献与他过眼,端王瞧是两根已被折断的狼毫,若干翰墨、丹青,还有一答厚厚的熟宣。他翻看,见抄录的是《资治通鉴》,最末的两张抄着“卑弱”等语,字迹颇是潦草。
郝淑仪道:“她不思正道,每常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暗暗窝藏着,若不是昨儿搜检,我如何晓得她用心叵测?”端王却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搜检?”说罢他睨向绮臻,郝淑仪讥刺道:“你不必乜斜她。我不怕告知你,确是她奏禀我的。”昨儿绮臻好情好意地来,原是为这桩,纾臻自感荒谬,端王起立,屏退祗候:“姊姊嫌恶的另有其人罢?姐姐怨恨的亦非赵氏罢?”郝毓恒仰着笑脸瞧他:“赡哥,你岂敢与你的亲娘这般遣词?”
端王立时跪谢,却未避其愠:“不迁怒,不贰过,此为善法良断。今既是端午,姊姊可愿与臣作赌?”郝毓恒瞬目,端王即指粽盒:“臣取一,赵氏取一。延展开,如使臣之粽皮长逾赵氏,则臣取胜,赵氏听凭姊姊裁治。反之,如赵氏取胜,请姊姊施恩,特许赵氏如制,熟习翰墨之道,亲文书,参内夫人擢择。”郝毓恒素喜趣事,故答道:“便遂赡哥意。”
端王瞧向纾臻,纾臻踯躅,倘不承他的情,怕多早晚被撵离,败了家门脸面,曹瑗与她的弟妹愈要抬不起首。故纾臻郑重颔首,端王似不经意取一粽,并将粽盒递予她。纾臻西忖东量,心如乱麻,已不能缜密忖度。故最终草草地拿了一个,惴惴不已。端王示意她搁置,并将两粽拆解。复置一处比照,果真纾臻所取其长逾他,因此纾臻取胜。端王凝眸瞧郝毓恒,她笑道:“倘或我毁誓呢?”端王拱手,掬笑道:“假使如此,臣只能去烦娘娘。倘将前后奏禀明晰,娘娘势必内降恩赐。”郝毓恒噙笑颔首:“兆骞既这般提,便是策定意决了。”
端王回道:“宰者,焉可无决断。”郝毓恒戚戚然:“兆骞,你便这般敬重高娘娘?她从前便是这番模样麽?”端王身起,续搀起纾臻:“许是罢。”说罢他引纾臻出倚霞阁到廊庑避风处:“膝上用艾草浸过的热绢敷,教人熬一碗红糖姜汤驱驱寒。”纾臻惊怪,端王道:“我略通岐黄术,故能分辨一二。先前所道的慎举,你未能做到。”
纾臻取素绢捧与他:“殿下揩揩手。”他觉察满手粽皮的黏腻,于是接过擦拭停当,见绢侧绣着“翘”字,故特地道:“此字端的适你。然禁掖险恶,凡事如无万全计策,还是藏拙最为安定。露面冒头太过,便会招来嫉恨,你须常揣提防之心。”
纾臻感怀,遽欲跪地答谢,端王阻道:“多挂重自身,善加珍重,我所能臂助你的,尽到此处了。”纾臻诚恳道:“奴身无贵物,更明殿下矜贵体躯,视贵器豪具如无物。”说罢她自荷囊掏彩绳:“倘或殿下不弃嫌,奴便以此薄物答谢宏恩。祝愿殿下安康常健。”他伸掌来接,纾臻即奉与他:“奴母家籍于秦州,此结谓百康结,取百世康遂之意。”端王颔首:“谢小娘子。不瞒小娘子,我平素收得良多贵器,可我明晓,他们或意不纯,或有图谋。今朝感激小娘子赠绳,物不分贵贱,丹心无价。”
纾臻弯膝拜谢,端王将她扶起:“假使有冤、有毁损性命的灾祸,你去觅入内省的孙靡。”纾臻抬首:“殿下,海翌是奴的嫡母,奴与您并无亲缘。”端王会意:“昨日姊姊特地告知我此事。便算为“煌煌翘翘”的因缘罢。”说罢他欠身,旋即扬长而去。已离倚霞阁遥遥时,才忆起尚握着她的绣绢。欲吩咐身畔窦冲,暂且咽语。窦冲见势道:“殿下每日往倚霞阁去,与赵小娘子再相逢极易。”端王却摆首道:“若我料得不错,若我未得挣得宸座,我与她将永无再见之期。”窦冲观端王神情:“殿下是冀盼能再与纾娘子相逢麽?”端王觑他,终是无以言辩。
当日,赵纾臻即入尚书内省,弼馆中前后班列尚、司、典、掌号女官。杨尚宫引得纾臻拜谒过一遭:“奉郝娘子教旨,赵氏入弼馆承教。谁愿带引她?”女官等俱知纾臻晌午将将罚跪,此刻将她遣来,怕已然沦为废棋,故垂首不答。想赵纾臻遇难则知荫蔽益处,自然要恳求郝淑仪恩允她回倚霞阁。一派阒静,最终胡尚字欲接口,然被俞从馥截断:“我与蔡姊将将答过值。求教尚宫,此间有何事端?”
杨尚宫遂将根由谓与她,俞从馥笑道:“教引麽?我身畔正缺一个伶俐的。只是我性躁,每常要责怪于你,不留情面,就不知你能否受得住。”蔡从惠道:“纾臻,跟着我罢。”赵纾臻颔首道:“奴愿追随俞女官。”蔡从惠亦感欣慰,杨尚宫特地嘱咐俞从馥道:“她究竟是郝淑仪的外家亲眷,据说端王颇属意她,想不日便要回倚霞阁去的,你务必谨慎些。”
俞从馥应道:“夫人①且请宽心。她若无意习文书之道,何苦来哉?既来一遭,倘或习不得真章,焉不辜负。”杨尚宫叹息道:“你若叫她毁损,彼时端王朝我讨说法,我只好禀明真由。现官家疾候愈重,我听得风声,称鹤驾将定。假使如我等揣测,果真是他。赵纾臻岂不就是……”
俞从馥昔承蒙杨尚宫授业,算作她的骨肉弟子,故道:“您何需顾虑这许多?”杨尚宫嗔怪道:“照我瞧,还是惠娘带挈她稳当。你是个活爆竹,不点皆着!你将她交给惠娘,过程子她有进益再由你教诲。”俞从惠还欲争辩,杨尚宫道:“我意已决。我唯你两个,视同亲孩儿一般。如此定夺是为顺遂着想。”
故而该日纾臻是随蔡从惠回房的。蔡从惠原叫作蔡悯,后任直笔,今上赐名从惠。位高阶的直笔女官皆有此等名讳,视为额外恩荣。从惠道:“望你莫弃。我的翰墨虽不比惠娘,然教些个常法总是易事。纾臻识得多少字?”纾臻答道:“奴略识得几个字。”从惠抚慰道:“不妨事。”遂引她到房内:“此间曩时为我独居。纾臻可与我做伴。”说罢从惠取誊录的文书给纾臻瞧:“你瞧瞧,识得多少字?”
纾臻随即念道:“朕董择柔仪,宣明内治。奉慈闱之养,上焉祗事于两宫;佐中壸之徽,下以翼齐于九御。克艰厥选,兹得其人。申制綍以诞,亶廷绅而倾听。充容文氏,性资娴肃,矩度渊英,德盛雎鸠,擅《彤管》三章之美;礼崇褕翟,应良家八月之求。①”从惠惊道:“这岂是识得几字?”
纾臻道:“椿萱曾延请过一位学究,奴每常偷师,闲暇时与他讨教,或有新知。如此积攒着,尔来七载,总可识得一些。”从惠连连颔首:“我等熟谙文书之道。临摹官家笔迹则为要宗。常日起草制书、奉圣意批答札子,皆需以官家笔体撰写。”
从惠自案下翻得字帖:“你先习字罢。弼馆内人无数,不逾半月便有检试,获下等遣出。”纾臻问道:“单检撰写麽?”从惠道:“还有文书整理务事,我明日再授。”于是纾臻遂逐日习字摹字,废寝忘食。有日从惠用过晚馔归来,见纾臻枕墨而眠,手腕尤动不停,不觉道她痴儿一个。纾臻练了约莫四日,晌午竟见有值的从惠回房,遽然起身道:“典字。如何此刻回来?”
从惠道:“官家请付翰林学士院草制,批令锁院。故吾等皆回。”纾臻知要紧的制书,如拜相、诰封鹤驾等全由翰林学士院起草,她的爹爹便在恁所。会是罢相麽?还是封鹤驾?若是诰封皇储君,会是端王麽?蔡从惠难得见她怔愣,故道:“你和端王果真有私?”纾臻颔首,“有私。殿下于我有恩,我望结草衔环酬报他。”
从惠续道:“内尚书有籍录颁行内外奏覆之职。凡进御览札子,必由二司先察,外由内官、枢密院官吏管掌,内则由内夫人甄别。大事进呈官家亲批,小则可代批,必加印玺。如使官上殿捧札而来,先由内侍收整,就封黄袋置御屏后,俟直笔宫官进,内侍当交吾等。如官家异日念其奏禀,有欲重观处,则吾等当进呈札子。内尚书职者,可侍内批,可代内批,如得官家允准,或有迁降惯制,多由内夫人代为批奏。譬如加官制书、嫔御进封制书。还有一件要例,紧要逾常。凡文书不可遗坠漏泄,罪重者或可当诛。”
话音未落,骤闻叩门声响。见是从馥,从惠缓息道:“馥娘,究竟是甚么制书?”从馥笑道:“自如吾等所料。是加封皇储君制书。”纾臻遽然抬首,从馥即道:“确是端王。如今该称皇太子殿下。”纾臻不知怎地,竟由衷地欣喜。然而欣喜后她便扑入札海中,丝毫未曾懈怠。
倚霞阁。皇太子坐阁中,前后则簇拥着羞怯的待嫁娘子。贺喜声、恭维话从未停歇,他却未显喜意。他可清楚地瞧见她们的盘算和考量,关乎门楣,关乎富贵,关乎权势。郝毓恒见他似有不怿:“兆骞。近遭有何不快慰事?”他摆首:“爹爹抱病,臣忧惧如焚。”郝毓恒因道:“官家身侧有若干得力御医,必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他又道:“前日娘娘感染风寒,牵出旧症,医官道甚是凶险。臣蒙娘娘恩教数载,今欲亲侍汤药,便先行告退了。”说罢他提脚便离,满阁女眷皆雾水满头。他走至廊庑,忽地忆起恁日,他所臆测果然不错,如今倚霞阁再无纾臻身影。然而只是顷刻,他即恢复往常,向皇太后所居惠康殿去。
逾十日,尚书内省依例应举试,然而当夜遽传噩耗:皇太后高氏于亥时四刻崩逝。遂择日举此试。
逾六日,元娘子养女惹怒今上,故今上愤而颁谕,命嫔御将养女一概遣离。故绮臻、庭芝、姜荔等皆被驱逐,纾臻因已属内人,反倒无虞。今上病逝已甚沉重,然闻母亲崩逝坚持哭祭,最终晕厥于皇仪殿。秦赡见势替父探脉,又速速调遣今上的御医,倏忽今上醒来,握他手道:“兆骞,爹爹果真不成了。”皇太子泪流涟涟,“爹爹莫说这等话,臣惶恐。”
今上紧攥他手道:“赡哥,郝氏……你当慎重,切莫尽信她辞,莫要有愚孝之举。吾济朝社稷苍生,便托付与吾儿哉。”秦赡伏榻痛哭,今上抚他髻道:“兆骞,好孩子……你要谨记孃孃和吾的教导,造福社稷,垂范黎庶,你必能比爹爹做得……”辞未达意,今上掌已泄力而堕。施御医向前试探今上鼻息,悲呼道:“陛下驾崩!”入内省、福宁殿副都知张堇自匣取谕,请榻前宰辅同为见证。意指:
皇储君赡,即皇帝位。
六月廿四,纾臻重逢秦赡。因遭国丧、兼孝肃贤穆太后①崩逝,故直笔内人裁决事数度延后。彼时纾臻跟随蔡从惠取奏疏,今上②择邃春穿廊而行。他只得略微一侧首,便迳然觑见纾臻。适时纾臻意有骤转,遽然“咯噔”一响,遂抬眼眺去。两厢停住脚,从惠心领意会,旋即同窦冲告退。甄定直笔内人事素凭圣意,连直笔内人的名册皆会送到御前。故今上省得检试暂搁置,纾臻常于禁庭。俟四遭乾净,纾臻欲下拜顿首,今上却预先道:“汝膝上还害痛麽?”
纾臻略有讶异,循礼答道:“深谢官家垂询。奴膝伤已然痊愈。”今上续询:“你于内省诸事可还顺遂?前些日我召蔡靡赐对,他道汝不曾探谒过。”纾臻回道:“奴万事顺遂。彼日听得您为储君,欢忭非常。”今上静默半晌:“封储君固为可喜,而今我御极,姐姐愈发称意。”纾臻既知郝淑仪已为皇太后,入保慈宫,他竟依旧呼为姊。尚是储君时他具慈爱的祖母和爹爹,而今却伶俜孑然。倏尔今上道:“你仍想于尚书内省执事麽?”
纾臻颔首,今上即道:“那一方绣绢我已然焚毁了。免于叫人瞧见,牵累了你的清誉。”说罢他再朝四壁探看:“我事先叫人清过道,外人不可窥觑。”纾臻抬眸,清凌凌瞧他:“官家似有烦愁事。”今上哂道:“孃孃欲替我择妻。”纾臻接口:“是郝四娘子罢?她是皇太后殿下的亲眷,原便贵重。如今便要和官家缔结良缘,奴预先贺过。”
今上未答,须臾道:“随蔡典字回去罢。”纾臻矮膝道:“请官家保重圣躬。”今上颔首:“已是夏日了,连日暑气甚重。晌午时莫停阳下,以免中了暑热。寒凉之物亦要少食,免于腹里害痛。”纾臻称谢,遂去寻蔡从惠。今上目送她离去,吩咐窦冲设道朝惠康去。
是时郝毓恒正同庭芝、姜荔等打趣,觑见他便喜道:“官家来瞧瞧嗣徽新打的缨络。”今上照常落座,“臣有要体奏禀孃孃。”庭芝、姜荔面面相觑,遂偕告退。今上直截了当道:“先前孃孃所提及欲封郝四娘子为中殿一事,臣不愿。”郝毓恒惊道:“缘何不愿?嗣徽何处不遂汝意?”
今上摆首:“四娘子端稳,臣敬重十分。然臣既不属意,便不愿耽搁四娘子终身。”郝毓恒了悟道:“原是为这桩。这有甚么?悦不悦意是最不要紧的。中殿原便是职分,是襄内政、裁内例的小君,倘哥儿不愿以她为妻,倒也不妨碍。”
今上幼鞠高谌膝下,所见所闻皆是理宗与高后间的深情厚谊,何况宁宗亦与孙皇后情笃,可惜孙皇后委实命短。“臣奏禀孃孃,并不为听孃孃劝慰。而是禀明孃孃,臣甘守孝期三载,此三载间不亲女谒,不封后妃。”
郝毓恒怒道:“赡哥,你疯魔了?你是官家,焉凭你肆意闹性子?恁多庶务无人照管,你道该当如何?”今上对道:“娘娘身畔的简、蔡两位夫人德高望重,素有威势,且处事妥善、公正,可由她两人管缮。自然,若是要紧体例,还要烦孃孃做主。”
郝毓恒狠狠拍案道:“蔡赏也便罢了,你提及那简媪做甚?她是怎样折辱你娘的,难不成你尽数浑忘了?”今上肃容道:“孃孃觉谁人妥善?”郝毓恒道:“我身侧的许夫人你当是知晓的。她倒是个利落人。”今上即刻道:“孃孃恕罪。旁人臣倒可容得,许氏却不成。”
郝毓恒气愤道:“赡哥,汝是要掴吾的脸麽?我提一宗你便否一宗,果真是叫我挪去瑶华才偃你意?”今上笑答道:“果然如此,臣只能恭送孃孃。”郝毓恒瞋目而视,今上道:“孃孃毋要动怒。臣未及弱冠,孔圣人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臣只是遵从教诲。”说罢郝毓恒斥道:“哥儿断非承蒙甚么教诲,而是另有所慕罢?你尤惦念纾姐,是也不是?”
今上倏然顾视,既恐称非未能取信于母,或恐带累纾臻,扰乱她的前程,故临时起意道:“孃孃便这般盼知臣属意于孰,好罢,臣告与您。五载前,高娘娘曾引她的外眷邵氏与臣相见。”郝毓恒疑惑:“邵氏?”今上不置可否:“臣数日前原欲将她接入禁庭,未意她佛缘深厚,竟入永泉寺修行,臣殊为惋惜。”
说罢今上缓道:“孃孃必知邵家。满门簪缨,概目清贵。倘或臣以邵氏为中殿,言官该当无谤议。”郝毓恒旋道:“官家慎虑。皇后权知禁掖诸事,甄择需得专慎。既官家尤未得可意娘子,何妨焦于此刻?官家既不属意嗣徽,便教她俟于保慈宫为殿直。”今上颔首致意:“倘无别事,臣告退。”
郝毓恒噙笑道:“兆骞,善加保重。”今上揖拜,遽然辞行。稍刻许佛奴进殿奏禀,“妾已将赵二娘子接引来。”郝毓恒巧笑道:“她既欲重蹈高③举,我必得指个耳目监看。凑巧绮娘长一副蛇蝎心肠,善妒不容,最是瞧低姊妹。我见是最得宜的。”
许佛奴催眉折腰道:“娘娘所道甚是。绮娘好勇妒狠,假使纾娘稍稍逾越她去,她便要啖肉啮骨。异日宫官稍露赞赏品貌,绮娘即露凶神恶煞面孔,做那厮愚鲁莽撞之事。”郝毓恒笑道:“善,甚善。便教她去内省应卯罢。姊妹相逢,尚不知是何等模样。”
许佛奴道:“依娘娘钧意,妾将绮娘插置何处得当?”郝毓恒掐盏,瞟佛奴:“素日好个精明样,怎地这时遇竟糊涂起来?她既有那番鸿鹄志愿,便一并送绮娘过去罢。”许佛奴垂首:“究竟是直笔,内省裁管的谨严。”
郝毓恒嗤笑道:“天底焉有不透风之间壁?但凭有万钱,厚障壁亦可催杀。你只管使钱,将绮娘送至官家跟前。”许佛奴讶异:“娘娘竟肯成全那个蠢货?”郝毓恒喟叹道:“嗣徽虽齐全,然视重脸面,等闲不愿小意取善。须知赡哥曩时便自矜自重,又素不在女谒上留心。傥她不趋承些,赡哥如何属意她?瞧那绮娘,同样官宦人家鞠育而来,为讨赡哥欢颜能使出百般解数,假使不牵擎些,怕能解了裳裙,坦着胸脯邀宠。”
说罢郝毓恒揉眉道:“但愿她肚腹有能,替我嗣徽育个哥儿,我便给她请功,给她显耀的尊荣。至于鞠养皇嗣的事,她便不要肖想了。”许佛奴遵令:“妾明矣。原娘娘存意替官家添制房院,直降懿旨便是。何如多番斡旋?”郝毓恒蹙眉道:“赡哥禀性孤凉,心意难揣。况且他常鞠庆寿,凡他所忖所量皆与吾不惬。假使惹恼了他,非但嗣徽不成,便连眼前的尊贵无量亦要勾消。”
今上返福宁,忖量半日④,晚膳后终遣窦冲召惠国夫人蔡赏。蔡赏系尚字直笔、知尚书内省事,乃先帝殊为倚重的内尚书。闻得今上传宣,臆想是有着紧政务,遽整饬官服随中贵人往殿俟召。进殿施礼停毕,今上赐她近遭座:“今不劳夫人搦笔,是朕有私体烦夫人操劳。”蔡赏欠身道:“官家折煞,凡官家有命,妾必竭力图之。”今上即道:“撰选直笔内人例定于何刻举?”
蔡赏速答道:“七月初九。”今上续道:“甄擢事系政内要,卿必定要亲躬亲定,莫冒疏漏。”蔡赏颔首:“载旬陟降、铨定皆从内例,妾斗胆直言,官家有意赦试、钦定内人赵氏纾臻为直笔?”
今上意态悠然:“娘子⑤不愧为庆寿殿直,果然目光如炬。不瞒娘子,我正是为这一宗。然不似娘子所揣测,我未欲替纾臻赦试直迁,而是望娘子严督法试,莫要使奸佞施弊于她。”蔡赏冁然而笑:“鲜少见官家这般留意内人迁降。官家颇属意赵内人麽?”
今上未置可否,“姊姊将她视如高娘娘,欲欺她辱她、折她翼、毁她志。我焉能坐视不管?只我常日宸务繁冗,傥有危及纾臻事宜,惟能请娘子转圜、裁夺。”蔡赏拱手道:“妾谨遵圣谕。”今上噎语,少焉道:“蔡娘子,她近日过得怎样?”
蔡赏衔笑凝睇他,期间深意不言自喻:“过得安稳。尚宫命惠、馥两人指教她。她勤勉博识,想必能金榜题名,夙愿得偿。说来妾确有一桩涉乎纾臻之体欲奏禀。”今上颔首,蔡赏即道:“下晌皇太后殿下将绮臻一并指来,称绮臻欲参直笔内人擢甄。”今上旋即道:“今孃孃为郝四娘子请皇后秩,吾未允。”
蔡赏了然,“傥依绮臻的见识,恐难堪选。保慈娘娘既已起意,势必替她斡旋。其中若不搅甄例之秩,何如?一旦搅乱,又当何如?”今上和颜道:“孃孃欲替我揽罗房院之心果然未歇。我先前勒止郝四娘子事,已很不给孃孃情面。假使不搅乱大秩,你便稍歇,未揭其里罢。”蔡赏领命,既知帝王意不可深揣,故惟静默告辞。
注:
①高谌曾垂帘听政,因而用四字谥号。
②今上:今上践阼,更名为湜,取持正之意。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湜湜:(郑笺注)持正貌。
③高:此处的高指高太后。
④半日:半晌
⑤娘子:宋代尊称有身份的宫官、命妇为娘子。此处既区别于场合中对已婚/未婚女子的尊称“娘子”/“小娘子”,又区别于宋代对嫔御的尊称“某娘子”。
⑥傥:或许
七月朔。恰逢今上赴保慈谒郝毓恒,郝毓恒仍曲意将姜荔、郝庭芝等待聘簪缨召候。今上毫无睃盼,迳到跟前拜揖道:“孃孃康顺。”郝毓恒亟摆手指绣墩,今上揽袖道谢,自去落座。现今姜荔、郝庭芝皆为保慈宫殿直,却照旧服裙裳,他却略无窥觑之意。郝毓恒眼见他意兴阑珊,忙教姜荔拣择了几样果子捧与他,今上颔首致意:“臣常日不嗜甜,烦孃孃费心豫备。”
说罢他挥手道:“便赏与孃孃殿中殿直、内人等享用罢。”诸人谢恩,郝毓恒青黛间的喜色不禁褪抹几厘,今上只得道:“臣自殿前过,闻得殿中嬉辞笑语,不知孃孃同皇考文娘子提起甚么趣事?”文绥朝他欠身,今上拱手相还,郝毓恒接口道:“原无甚要事,不过提及属相。我道是酉鸡与官家最合,孰知她们是没福缘的,竟无半个生逢佳载。”
话间袭来橐橐跫音,原是绮臻慌忙忙地赶到,拜礼停毕后,郝毓恒耐性问道:“绮姐,你怎个属相?”绮臻噙笑道:“奴破瓜之年,未羊属相。”郝毓恒讶异道:“吾传宜麟过来,怎不见她?”
绮臻矮膝应答:“她手脚慢,素不经事,怕是骇住了。”尚未她道毕,今上业已抬眼睃盼她,绮臻故不敢续,郝毓恒徒无奈何,缓道:“她是甚么属相?”绮臻忖量一番,仔细答道:“纾臻短奴三岁,该当是戌狗属相。”话落,即有内侍通禀。今上攒眉,绮臻可直迳到内拜谒,纾臻却需经重重通禀。俟纾臻至内,于诸人前惕慎跪倒,顿首:“奴谨拜皇太后殿下。叩见官家、文娘子。”
满殿阒静,倏尔郝毓恒只道:“吾早遣人去宣召,怎地绮臻手脚疾谨地来,你倒来得迟?”纾臻略有异色,碍于情状只得再拜:“奴不敢欺瞒殿下。奴得殿下宣谕便即刻赶来,其中并不曾耽搁半刻。”郝毓恒瞥向内侍,见其恭然躬身:“这倒是件大奇事。吾身侧的人虽则不得力,然究竟是听惯了差遣的。怎地偏偏压捱这番谕令?”
纾臻欲辩,今上却道:“孃孃海量,何必计较琐碎事体。”郝毓恒似笑非笑地乜斜他,今上衔笑凝睇去,煞有深意。半晌今上温声道:“赵内人起身罢。禁庭不兴重礼。似你姐姐便施叉手礼。”纾臻又觑郝毓恒,她即道:“我前昔得了一犬塑,瞧着尚算精贵。凑巧麟姐是这个属相,也算一桩缘法,便赐予汝罢。”
纾臻端立,并未叩谢。姜荔原不忿今上偏袒,故呵道:“赵氏,还不叩谢孃孃恩典?”纾臻旋跪,直身禀道:“奴乞奏禀殿下。”郝毓恒观今上眼色,佯佯笑道:“瞧你,礼重过甚哩。今官家替你主张,吾等皆要听从哩。”
纾臻道:“奴不敢瞒蔽殿下,奴生于除夕日午时,尚为鸡属。”陡然有瓷裂声,原是郝毓恒掼碎了建盏。因曩者因未禀明她的齿龄、庚辰等而被许佛奴申饬,纾臻无所遮蔽地概数禀奏,而今难知触犯她甚么忌讳,只得伏地待罪。郝毓恒扬目扫遍殿中祗候,“吾保慈竟有耳目奸邪,荒谬之至!”
少焉今上起立,搀纾臻臂膊俾她起,揖手欲退。郝毓恒喝止:“兆骞。她果然兜揽逢迎于你,同你结有首尾。”今上肃声道:“孃孃慎言。”说罢他叮嘱窦冲:“带赵内人到廊庑等候。”
倏忽间,殿中人清散了,今上道:“臣知姊姊憎嫌是因祖母。单单一个属相,便足教姊姊以为纾臻兜缠内外,将您的讯息盘于掌心?”郝毓恒讥嘲道:“纾臻?官家称谓的好生亲热。只怕她娘母也未敢这般称唤。”
今上续道:“姊姊毋须讥讽我。不瞒姊姊,嫡庶的话,我是从不留心的。何况照实说,臣焉不是庶子?然依旧受祖母与皇考的疼爱,无一日不快意。这些女孩子们皆出簪缨之家,皆是德行贵重,与母亲是谁又有何干系?”郝毓恒气不愤,拍案道:“她那娘母是海翌的陪房女使!你放着好端端的贵媛不要,单单亲近她,你教孃孃怎么作想?”
今上吁气道:“臣不知姊姊是如何料想。姊姊亦曾为孝肃皇后侍女,如何便羞于启齿?臣原对纾臻不甚留意,无奈姊姊刻刻难为、分分刻薄,既从始臣便看顾了她,今便管顾到底,便当是对高娘娘尽一份孝情。”郝毓恒咬牙啮齿道:“你还要提她!她是怎地折辱你娘的,你皆浑忘了不成?”
今上半阖目道:“臣知姊姊受了很多屈辱。而今凡姊姊合乎情理之请,臣哪一桩不曾应准?然姊姊总欲插置房院、甄选嫔御,这是臣所厌恶的。”郝毓恒情激道:“罢罢!吾与汝皆退半步!你封嗣徽作皇后,我内降恩旨封赵氏为充仪。”今上沉色道:“姊姊自用得很,是一点言辞也听不进。既如此,臣只得改日再禀。”
郝毓恒声嘶力竭,“兆骞。惜惜十数载……近二十载,缘何你对娘无一句实辞?你既属意赵氏,为甚捣谎提甚邵氏?”他素有些反拗之性,而今听罢无语答复,顷刻只道:“我诉以实情,姊姊要怎样?姊姊欲知臣对纾臻用得甚么心,臣无法禀明。不消说姊姊不知,便连臣自身,亦是朦晦不清的。”郝毓恒怔愣,旋即瞧他拂袖而去。
他踱至廊庑,见纾臻正仰首瞧檐下的雨燕,顺带以袖摆拂去睑底粉泪。究竟是个豆蔻龄齿的小娘子,前后多番受辱,如何堪抵?纾臻见他欲要拜倒,今上忙搀她立稳,“你膝覆旧伤,怎可一遍遍跪?”
纾臻遽然举首瞧他,这时分才观清他的样貌。今上自袖取绢替她揩拭泪珠,恰有新泪滚落,流至他指尖,旋即滚入袖里,再搜寻不得踪影。此刻思量前他前番的辞令,果然此心此意像似这颗新泪,难辨何时何刻流将进去,然而触事接情时已是铸了根底,怎可抛掷不管?倏忽她垂眼,深深平息道:“官家欲要奴作房院麽?”
今上手腕陡震,旋将丝绢拢回袖里,纾臻素留心细枝末梢,见最底有绣字,想是她绣“翘”字的绣绢子。却稀奇他并未如言焚毁,而是载在袖间。许久他接口道:“耐心待试。我知你想做直笔内人,已苦练数日。”纾臻道:“依郝娘娘的行事,她必定容不得奴常为直笔的。傥官家肯收容奴,奴感激涕零。”
今上缓音道:“直笔诸事你稍宽怀。内夫人既侍御批,一应例选皆为御前辖制,由吾亲统。”纾臻自束腰释香袋一枚,“家母乃秦州人。此串是取秦州绿石排串而成,取欣欣向荣、盎盎向生之意。奴蒙官家数日搭救,却无长物可谢君恩。聊此薄礼,愿官家笑纳。”
今上喟叹:“你适才已听得明晰。姊姊疑我两人有私。如何还馈此物与我?”纾臻苦笑道:“郝娘娘并非疑忌官家垂幸奴,而是觉奴兜揽邀宠,常有狐媚之举。傥为虚,奴献礼与恩主是该当。傥已定了奴的罪,奴何堪虚当?姑且坐实它,奴心底也稍宽解些。”
今上哑然失笑:“三娘子芳龄尚浅,歪理却懂得不少。”纾臻赧然道:“奴无以相谢,莫如再给官家磕头罢?”作势欲跪,今上照旧搀她,双掌结实地抚触她的皓腕,纾臻虽将男女大防看得轻些,却究竟不曾经蒙过外男接碰,故颊红腮赤,如掩胭脂一般。今上骤而撂手:“不必跪谢。傥内人存心报效,莫如勉励自身,争个头名罢。”
纾臻衔笑道:“果然夺魁,官家看赏麽?”今上和颜道:“自然看赏。”纾臻冁然而笑,概扫适才颓势,“奴回内省去习字。”今上嘱咐道:“走慢些。留神阶砌。”纾臻提裙拾级而下,欢忭难于形意。堪堪行到内省前,却不知是缘何这般欣喜。再念前事,恐是旖旎心意,不欲撼动甄直笔之道心,故只按本事不提。
然杨兕却甚忡忡,斯日召俞、蔡到近前,俞从馥道:“我瞧纾臻颇稳重。虽白日生这等事,却照旧搦笔临帖,并无窥园分神之举。况她与官家的攀缠也非一日,而今您旧事重提,有何意趣?”杨兕着重道:“因今败郝娘娘颜面,保慈殊为不忿。特指许氏知尚书内省事,而今管派宫官陟调等事。官家未曾干预。”
俞从馥道:“郝娘娘纵犯万个谬错,却终究是官家亲娘。官家再拗她的意旨,还需顾她些脸面,方可彼此相安无虞。官家虽事母纯孝,却不曾例例凭任。凡有悖破之处,还是修短治平的。郝娘娘无端端地苛责纾臻,官家惜才,顾及她些如何便称有私情?鼓噪腌臜,夫人岂可听取!”杨兕抬眸觑她:“而今你同惠娘皆有主意,况纾臻是尔曹带挈,我焉插预?总要看顾好她。傥赵纾臻掉一块皮,官家怕要恼愤不已。”
七月初九,举直笔试。今上于崇政殿听审官院奏事毕,遂前来内省观内人答试。斯日杨兕、蔡赏陪同。倏尔漏止,有女史告停,女史便将熟宣收束稳妥。因绮臻其座位纾臻里,隐约觑见今上颇焦急,遂未顾案座遽然抢道。不察间撞倒纾臻,绮臻更未留意,脚践断她素日常使的一根狼毫笔。周遭的内人匆忙搀扶,蔡赏窥今上神色,见他颦额蹙目,隐显愠色。待绮臻噙笑趋步而至,他业已夺道而去。
绮臻未意,慌忙提裙跟随,今上稍挪目瞥窦冲,他即心领意会,命待甄内人避退。纾臻仍怔愣于案前,两掌捧着被踩折的玄霜,几欲泪流。故窥见他常日的襕袍时,只急忙揩眼睑,收整裙裳端正跪拜。今上亲搀她起,“磕了哪处?”
纾臻泪顺杏腮滚落而下,赤着双眼瞧向他。髫韶时如有磕碰,曹瑗鲜少问津。纵受嫡母数落责备,曹瑗亦只解劝她乖顺省事,莫论母辈短长。她持默,只顾滚泪,今上只得扯绢揩拭,纾臻循其行举睃顾,见仍是那方旧帕。遂错过眼道:“不曾磕疼,谢官家垂询。”
他略微颔首,见折断的狼毫又道:“凑巧我新得了些善琏湖笔,以其翰墨尚算通顺。稍刻便叫窦冲送来。”
纾臻哽语道:“官家容禀,此笔乃系舍弟所赠。奴自感身世,或与舍弟不复相见。骤而感痛方才失态,还望官家恕罪。”他忽有摸她鬟髻以作抚慰之欲,终也弃而不顾,“令弟今岁几何?考过功名不曾?”纾臻摆首:“藉裕只有九岁,况且他自幼不精言谈,姑且通些诗赋。”今上颔首道:“这并无妨碍。相如口拙而善著书,广讷口寡言,却亦为名臣良将。”
纾臻破悲蕴喜,他复和颜:“回房歇息罢。”纾臻原欲告辞,遽念及巧处,遂续道:“官家真似奴的保命真人。每每奴逢险时,官家便从天而降,救奴于水火之中。”
今上回道:“倘或有紧要事体,你只管去寻蔡赏与杨兕。”纾臻奇道:“两位夫人品高职重,奴不敢肆意搅扰。”
今上举步朝前:“正因她等身负诰命,不受矩滞。故凡要体她们可直禀福宁,诉诸于吾。”纾臻愧赧摆首:“官家屡次救护,奴无以答馈,焉敢再搅烦于您。”今上垂目睨靴:“不妨碍。你虽不涉福宁,却与福宁祗候无异。故凡有甚么紧要的,你必得直禀于我。若迟了一时半刻,不知要生将何等事。”纾臻蹙眉道:“既奴有碍于官家,奴恳请官家将奴遣离禁庭、放还本家。”
今上略有讶异:“你已参甄试,现次第未出,怎便要请离?”纾臻决意道:“因奴之事,令官家与郝娘娘有了龃龉,奴百死莫赎。”今上苦笑道:“这不与你相干。试结,你停歇两日,待次第出,傥你试不第,我势必降旨将你放归。”纾臻跪拜道:“奴感激涕零。”
他稍却数步,顾首而去。待他身影已消离于廊下,纾臻缓缓起身。此刻绮臻现身:“噫!纾娘好能耐!竟教官家垂爱至此!”纾臻冷笑道:“谢绮姊称赞。若非绮姊成全,我怕没有这番造化。”
绮臻举身挡道:“此言何意?”纾臻乜斜她道:“绮姊裂串欲使我跌跤,却未意官家竟于周遭。官家慈悲,未使我以颊抢地。今日姊姊急欲兜揽官家,便可不顾他人将我撞倒。”
绮臻嗤之以鼻:“纾臻,你可是白日发痴梦?你是甚么身世,亦敢同我争高低?”纾臻略搡开她:“姊姊若有高能,便使出浑身解数将官家兜揽住,挣一个中殿名头,岂不好?傥如此,奴亦能沾得姊姊半点光辉,我赵氏满门皆以姊姊为豪。”
绮臻讥嘲道:“别打量我不知你的心思!你是欲仿效高娘娘,以直笔趋赴官家!孃孃既十分憎嫌你,岂会容你服伺官家?”
纾臻欠身,绮臻却钳她臂膊道:“别发痴梦。婢妾之女,焉可越我?”原嫡庶也无可论,尤为娘子身。既不可嗣胤,聘家又为他属,故是孰所育并不打紧。纾臻轻笑道:“奴岂敢与您争?祝愿绮姊夙愿得偿。”
晚膳前,杨兕、蔡赏合议良久。最终蔡赏见拜御前。今上批答札毕,具座调膏。见她便擦乾了手道:“是为甄直笔事罢?”
蔡赏将两封熟宣奉上:“两卷各有千秋,难分高低。妾思虑直笔乃关文书要体,不敢轻率,故特来请官家裁夺。”
今上揭卷来瞧,见仿字均写得甚像似,于政纲的周详、文书批答章程又述得颇缜密,故道:“皆是承教不久的内人,能有这等才德,实属难得。”
蔡赏添道:“先前妾曾私禀官家,绮臻归内省,正与此番甄试。妾比照过她素常习练与今日卷答,见笔迹相差殊异。”
今上敛容道:“倒似姊姊的手笔。”蔡赏又道:“今日招收卷答,是由掌字胡珠一力管辖。妾思及因果,还望讨官家示下。”
今上攒眉道:“寻个因由将她遣放便是。好端端的内省,难道要结朋党不成?”
蔡赏躬身领命,今上举卷示意:“这两卷所属是谁?”蔡赏但笑:“卷有糊命之制,官家未尝不知。况官家洞察秋毫,何须妾多言。”
今上笑道:“蔡娘子取笑。既她以邪路歪术求胜,我焉容她?不揭其伪面,已是很顾姊姊的脸面了。”
蔡赏回道:“傥依官家钧意,便是举那位为魁首。保慈娘娘听得此讯,怕是气不愤哩。”今上叩案道:“往载举试夺魁者可特授掌字直笔。胡氏既出,必有代职者。朕惜德惜才,更赏识她的赤子心肠。只有以贵品加之,吾不能护持时,她才可自救。”
蔡赏蹙眉道:“妾冒犯建言,官家此举恐有不妥。保慈宫娘娘既生怨嫌,恐有郁燥之气难平。此刻官家再行抬举,傥惹恼娘娘,此劫必陷于纾臻。”今上遽然抬首,目色骤冷。
戌时四刻,原纾臻业已歇息。然闻笃笃叩门声响,疾披褙起身。见来者是蔡赏,纾臻甚惊,忙侧避施礼。蔡赏替她拢了拢绸衫,“好孩子,搅你好歇了。原是有些物事儿紧着给你。”纾臻慌道:“夫人折煞奴家。”
蔡赏将笔匣和香膏取出:“我从福宁殿来。这是官家赏赐给你的善琏湖笔和绿梅膏。此事系绮臻不察,望你宽量,饶她一次。”纾臻摆首:“绮臻是奴家姊,奴不敢与她计较。”蔡赏抚她柔荑道:“既到禁中,便没有从前的称谓了。官家赏识爱惜,你便只管忠勇报效,莫思昔事。”
纾臻闻话径直跪地:“奴愧对官家!”蔡赏伸臂搀她:“皇家骨肉亲缘原与等闲门第不同。曩者官家鞠于高娘娘膝下,原与郝娘娘不甚亲附。故今所察见的疏离与龃龉并不缘你而起,你毋要自责。官家仁慈,再四地拥持你。你若不顾官家的爱惜、直迳迳恳求遣还,岂非辜负官家惜才之意?”说罢蔡赏慢抚她鬟道:“何况官家极留意你,或欲以你为房院。”
见纾臻有异色,蔡赏颜色稍霁:“我原是老娘娘②的心腹,也算是瞧着官家长到如今。纾姐,令家虽可替你筹备嫁娶之体,却未必能细细儿地替你绸缪。官家德高,素有稳性常性,顾念旧情,平欺等闲郎君。傥叫纾臻、姜荔那等妖娆娘子逐日陪侍,怕是好好的爷们也给带累坏了。”
纾臻犹疑道:“奴与官家提过的。官家无意收奴作房院。”蔡赏衔笑道:“姐儿尚未及笄,还需等些时日哩。你只管耐性儿管办庶务,旁的莫顾虑。”纾臻似懂非懂,蔡赏道:“官家虽甚通岐黄之术,却未见他替孰诊治过。他拨冗调得这一膏,不知多少心血耗在里间。改日你至御前,必得叩谢官家天恩。”纾臻应道:“圣恩浩荡,奴誓死报效。”
翌日揭次第,诸人皆无困睡之意,提早赶到。杨兕环顾四遭,预先隐叹道:“吾等循旧按例,已评魁首。魁首乃是—赵氏绮臻。”阁中哗然,纾臻却无讶意。绮臻既能仰保慈恩典入内省,即便她文墨鄙陋,却依然能造个魁首华名。只是想及此前之约,难免惋惜。恁豫备好赐她的物器,便要转于绮臻?杨兕续道:“位二为赵纾臻,位三为唐阌瑛。”
说罢她授意内侍附榜:“余下请自观。”纾臻与阌瑛皆是常日最辛勤的,故众人并不感惊骇,只熟知绮臻的未免叽咕抱怨,称她投歧路却赢得盛名,实属德不配位,然而绮臻顾不得这些,只拦杨兕问道:“杨尚宫,若依惯例,魁首可授掌字。适才怎未听尚宫提及?”
杨兕才欲答,只见许佛奴率两班祗候前来,满蕴笑意:“闻听绮姐一举夺魁,真是可喜可贺。妾携皇太后殿下懿旨来,还请诸位跪拜听旨。”蔡赏自东门出,原欲瞧放榜,然见许佛奴便敛貌束笑,停于廊尾,只叫随身的小娥去听。许佛奴高宣道:“敕。赵氏绮臻徽柔懿敏,淑惠静专,特授典字直笔,可。”
杨兕眉心骤跳,俟旨意宣毕,蔡赏方踱上前来。许佛奴见她粲笑如花:“哦哟,如何教我见得惠国夫人?真是我修来的造化。”蔡赏哂道:“恭国夫人言重了。吾克当不起。”
注:
①支婆:宋人称庶母为支婆。取自陆游《家世旧闻》:“已而八月祖母生先君,九月杜支婆生叔父,相距才二十余日也。先世以来庶母皆称支婆。”
②老娘娘:指高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