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沈期是小说《女扮男装当御史,侯爷追我喊娘子》的角色人物,是由作者不知春酒写的一款宫斗宅斗类小说。目前小说连载中,以下是小说《女扮男装当御史,侯爷追我喊娘子》的章节内容
嘉宁十二年春,风雨如晦。
宋琬撑着竹色纸伞,新衫单薄,闷头往东宫走。
她就知道,昨日上呈了瑞王在南郡敛财的证据,太子会召她的。
真希望太子能让她亲自去一趟南郡,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她站在昭华殿前,由内侍收了伞,又理了理白鹇纹绣的青袍。
“大人,殿下请您进去。”
宋琬微微颔首,又抬袖擦了擦面颊滑落的雨水,踏入内殿时,却发现多了个人。
除了一身明黄的太子萧祁,还有一位长身玉立的贵公子。
那人没穿朝服,雪白肩头绣着鹤羽,腰上一颗太极纹路的熏香球,手指竹节般修长,肌肤碎玉般清冽。
宋琬有种不祥的预感,蓦地抬头,正对上他打量的眼神。
男子眯着一双桃花浮水的眸子,就像在看什么小玩意似的,没辜负一向纨绔轻蔑的坏名声。
“这就是新科探花,谢环谢御史?”
宋琬正要称是,又觉他身形语调莫名熟悉,不由心下一凛。
萧祁便替她介绍了:“不错,这位是新上任的监察御史谢环,本宫正要派他去南郡办案。”
然后又指向那位眉眼昳丽的贵公子:“这是广平侯沈期。”
“此次南下,你搭他的游船去,不要走官衙。”
宋琬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
广平侯沈期,一个月前,他们刚刚拜了天地,燃了整夜的龙凤高烛。
以她自己的女子身份。
但他没见到她的脸,她也没有看清他。
那日他同母亲置气,死活不肯挑开她的喜帕,说她满腹心机,图谋不轨。
沈夫人骂他孽障,他便懒得争执,洞房时分,倒警告起了她。
“宋琬,你听着。”
“也不知你是个什么攀附心思,但你记住了,本侯死也不会踏进你院子一步。”
“你好自为之!”
他很是不屑地走了,宋琬低头扣着手心的平安果,双鸭喜帕的流苏穗子,还在眼前摇曳低垂。
她没多少心思跟这位夫君处好关系,此次回京,她是来复仇的。
原计划她攀上广平侯府,兄长入朝为官,谁料会试前夕,兄长失踪了。
宋琬不得已替考,以免浪费好不容易接近的人脉关系。
直到她站在金銮殿上文采华章,金明池畔插花走马,兄长也没有回来。
宋琬没办法,只能继续女扮男装,两头应付。
三日前,她收到绑架之人的威胁信,说宋瑜在南郡明县,太守府。
于是她放出南郡太守敛财的证据,想让太子遣人送她去。
幸好,一切都还在她的筹谋之中。
只是多了一个沈期。
宋琬有点没来由的心慌,回到自己府上,检点行李箱笼。
然后她意识到,此下江南估计要一个月不止,没法在广平侯府斡旋。
宋琬决定钻一趟地道去见沈夫人。
她换了身霁青色散花如意裙,将白玉发冠拆了,绾上随云髻,再堆叠两三珠翠,鬓发浮光,活脱脱一个端丽的小娘子。
就说自己娘家有事,需得回去一趟。
沈夫人听了她的说辞,毫不怪罪,倒想着怎么给儿媳撑场面:
“琬儿是该归宁看看,岭南的养父,想必也是惦念你的。”
“不如让子望陪你一道回去,备些礼物,以尽孝心。”
“你们成婚匆忙,连聘礼都没来得及抬去呢。”
宋琬坐到她身边,浅浅摇头:“我家那般光景,承蒙婆母厚爱,才能续上旧日婚约,如何还敢要聘礼?”
“婆母既然把我当自家女儿,更用不着礼尚往来。”
“我自己去一趟便是了。”
沈夫人拿她没办法,却仍旧唠叨:“知道你南来北往惯了,是个能干的,但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能自己去呢?”
“叫子望陪你去。”
宋琬垂了长睫,有些头大。
沈期自然要陪她去,不过,不是陪夫人归宁,而是陪监察御史抄家查案。
沈夫人见她沉默,柳眉很快皱起来:“莫不是这孽障又惹你了,说了些瞧不起人的混账话?”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我还要再教训他的!”
宋琬生怕在家跟沈期有什么瓜葛,连忙摆手:“婆母不要怪他,他如今不认得我,又嫌我扰了他清修向道,也是自然的。”
沈夫人无奈:“唉,要是这孽障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她话音刚落,云母屏外传来一声嗤笑,接着,梨木摆件被拂落了一地。
“母亲若再轻信一个如此惺惺作态之人,真不知家里要变成什么样了。”
“认她为义妹,不肯,送财帛,不要,非要嫁进我家,毁我道家缘分,世上还真有如此恬不知耻之女子。”
宋琬就算脸皮再厚,听得他反复讥讽,也有些坐不住,不料沈夫人比她还生气,站起来往屏外走。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琬儿这样好的姑娘,也就你眼瞎看不上。”
“赶紧给琬儿赔罪,正好她明日归宁回岭南,你送她去。”
沈期没来由地笑了声,不屑道:“没空,太子让我去南郡,明日动身。”
沈夫人很不满:“什么事如此突然?”
沈期白玉般的指节叩在案上,无所谓道:“护送一个不要命的棋子去死。”
*
第二日,细雨拂风,晨露沾衣。
宋琬一袭寻常官袍,白苎领子,鬓发黏湿在嫩玉双颊,规矩地候在渡船前。
沈期一看她低头谦恭的样子,就知道跟那些小地方来的官员无甚不同,战战兢兢地替上位者奔命,就算搅和进了党争浑水,死了也不可惜。
偏偏二十日之前还格外风光,说什么策论无双,破格擢任从五品御史,如今看来,倒真是承了左都御史卢照的关系。
思及此,他稍显不耐地扯了扯嘴角,喊她:“站着淋雨做什么?上船去。”
宋琬估摸着他脾气差,礼貌道:“侯爷先请。”
沈期皱眉,倒是先走了:“没那么多规矩。”
宋琬无语,沈期这种人,投其所好要靠猜,他越是说什么,越得反着来,才算顺了他的意。
这么一个高傲的人,她肯定得成全他的架子。
于是宋琬更加守礼,找了间最小的舱室,闭门不出,点灯看书。
到了夜里,颇有些惺忪困倦,便趴在漆木桌上睡着了。
不料有人压着薄怒,闯进来找她麻烦:“谢御史。”
“一日不出房门,本侯还以为你闷死了。”
宋琬很无奈,支颐起来,定定地瞧着他。
他的皮相很好看,就算眉头蹙着,双颊愠色,狗嘴也吐不出象牙,可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就像画一样灵动诱人。
何况幽微烛火,照得眸光玉色。
宋琬没来由愣怔一瞬,被他不满地敲了敲桌面:“睡傻了?”
她掩饰般垂眸,长睫微动:“有劳侯爷关心,是怕给侯爷添麻烦,无事便不出去了。”
沈期挑眉:“添麻烦?你缩在这里,倒是偷懒失职。”
“你可知白日里丢了什么人?”
“殿下派给你的僚属刘知事,趁着泊船在西津下了,再也没上船。”
宋琬直觉不妙:“他一定是去南郡报信了。”
“如果他能顺利到南郡,章太守一行必定会做好准备,把赃物早早销了。”
“敢问侯爷,可有遣人截杀?西津到南郡走陆路,自是比我们更快,若是能在风亭驿拦到人,还有余地。”
沈期打量了她一瞬,露出一副还算认可的表情,想她并不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
“自是派人去了。”
“不过谢御史管教不力,眼皮子底下丢了人,又该如何处置?”
宋琬憋着一口气,配合他演戏:“下官愿意领罚,任凭侯爷处置。”
男子莫名笑了一下,尾音绕得很长:“任凭本侯处置……吗?”
他把如玉手指放在灯烛上烘烤,就像烧干未杀青的竹简,丝毫感觉不到灼痛。
“那本侯直接把你的性命抵给章存若,用你一命,换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如何?”
宋琬心下冷呵,瞬间就看穿了他那股执掌生杀的不屑。
她终于淡定地撩起眼皮,不想再装什么收敛:“侯爷何以见得,下官是死局?”
“太子想扳倒瑞王,派下官当出头鸟,把瑞王的亲信处置掉,然后送上下官的人头,息事宁人,您是这般认为?”
“那下官可以告诉您,既然下官敢来,就一定有活着回去的底气。”
沈期像是被她逗乐了,随口道:“你什么身份,竟有胆子说这样的话?”
宋琬噎住。
她太讨厌他这般盛气凌人,直接没搭腔。
默了许久,沈期也察觉到她的不悦,像是被戏弄的下位者,不屑于再陪他玩游戏。
他盯了她一会儿,本想再讥讽两句。
可她挺拔地坐着,完全不看他,像一竿松风溪上的泠泠修竹,经雨而清冽。
好像真的十分高风亮节,衬得他活像个欺凌官员的烂纨绔。
沈期莫名有些不满,敲了敲布满卷宗的桌面:
“谢环,本侯没有瞧不起你。”
“本侯是觉着,此去于你最危险,若你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便不用去了。”
宋琬没动。
沈期费解地皱紧眉头,他接触过很多下官僚属,自尊这么高,脾气这么大的,还真是头一个。
他沉默了好一瞬,低头翻找一番,荷包里物件大多贵重,不宜出手。
然后他找到了一包,母亲硬塞给他的小酥饼。
他故作不经意地扔桌上:“谢御史用过晚饭了吗?可以吃点。”
宋琬看着那熟悉的油纸包,货真价实地愣住了。
不是,她送给沈夫人的,为何会被沈期带上船?
这可真是……
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沈期做到这份上,她再不就坡下驴,说几句感谢话,就要出事了。
于是她双手接过,尝了一小个,夸赞自己的手艺:“谢过侯爷,很好吃。”
沈期偏过头,没太看她:“那都给你。”
宋琬莫名有点想笑,继续夸:“侯府做糕饼的厨子果然不一样。”
沈期“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是……”
宋琬疑惑地瞧他,像是在等什么话。
沈期却没能再说出口。
他知道这酥点是谁做的,母亲成天就知道撮合,他本来想上船之前扔掉,眼不见为净,却给忙忘了。
若要在外人跟前提起,他都不知道宋琬是他什么人。
指腹为婚的妻子?见不得光的义妹?还是在他心里连侍从都不如的一团空气?
算了,这个心机女跟他根本就毫无关系。
宋琬很无言地欣赏了他的表情。
然后看他恢复了惯常的倨傲,拂袖离去。
她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把自己做的酥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行船走了十日。
沈期很少再对宋琬咄咄逼人,因为这个小官员脾气不小,生起气来,反而让他下不来台。
而他又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恶霸,不可能看她不爽,便杀了她。
安稳把事情办了就成。
他态度好些,宋琬自然也无所谓,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政事。
等到南郡的时候,江面上风雨停了,众人不必撑伞运箱奁,方便许多。
沈期带着宋琬到城郊道观歇脚,没去官衙住。
“影卫十人,今晚会去太守府取证,把你之前说的书信账簿带出。”
“你进城去拿,明日辰时直接去公堂,不要回来,以免牵扯本侯。”
“白日若无事,可以在道观内休息。”
宋琬点头,却没去歇下,而是跟着他一块儿用膳。
这样她能吃得好些,而且一定无毒。
那老道跟沈期认识,招呼得殷勤,又来了一个寻常打扮的妇人,替他们布菜。
沈期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宋琬瞥了他一眼,习以为常,这尊大佛就是经常生气,若不发作,便不必搭理。
老道却放心不下:“侯爷可是觉得哪处不妥?”
沈期犹豫了片刻:“本侯记得道长是全真派,如何可以娶妻了?”
老道回头看了眼老妇人,头皮发麻:“回侯爷的话,贫道没有娶妻,同她只是搭个伴,一道生活而已。”
“只要不记宗谱,不泄元阳,便算不得破戒。”
宋琬夹菜的手僵了一瞬,她记得沈夫人热切得要命,拉着她拜过宗庙。
果然沈期整个脸都在颤抖,颇有些受不住。
他声音都快碎掉了,完全不同于平日的颐指气使:“倘若拜过堂,奉过庙,如何?”
老道哪敢得罪他,何况道家教义也并非一成不变,只好安慰道:
“如今也不太看这些名分虚实,道法修炼的关窍,还是不近女色,去情去欲。”
“侯爷若觉得心不静,可以用些燃香和丹药。”
沈期立马反驳:“不必。”
然后宋琬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还是花了三十两银,买了一堆丹药。
她想起了沈期炼丹炼死的爹。
在她全家流放之前,老侯爷就死了,是太想羽化而登仙的缘故。
结果到了沈期,还在修道,还想成仙。
她本以为这是沈期给自己安的纨绔表象,在一众权臣跟前演戏罢了,现在才发现,居然有几分真。
那她不由分说地同他成婚,确实是害他破了戒。
宋琬有些心虚,出来的时候,气势很弱地跟在他后面。
然后沈期问她:“要不要丹药?”
宋琬诧异道:“侯爷自己不服食?”
沈期很明白地告诉她:“燃香可以点,丹药吃多了会死人。”
宋琬没拿:“那您……”
还买这么多。
沈期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习惯了。”
他见宋琬不要,蹲下身来,把满满一袋子丹药,倒在春雨浸润的桃花树底。
完全是酹酒祭奠的姿态。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抬袖拦他:“侯爷可以给下官留一颗吗?”
“老侯爷酷爱炼丹,乘鹤西去,下官虽生在穷乡僻壤,也受过昔日恩泽。”
并非她信口胡诌,好心安慰他的一刹失神,而是真的被他爹救过命。
五岁的时候,宋琬高热不退,口吐白沫,就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是沈期的爹冒着雨雪泥泞,把她抱到道观里做法,竟然痊愈了。
从此她一直在手腕系着红绳保命,直到今年进京,被上香的沈夫人一眼认出来。
她想那根红绳太明显了,不能再戴着。
沈期不知道她在想小时候,还以为从前父亲云游南北,途径岭南,给过这穷小子几两银。
他莫名心情好了点,施舍般地把丹药塞她手里:“你若想要,本侯府上还有一大把,回京给你。”
他话音刚落,又觉得有些失言,讥讽般地呵了一声:“如果你有命回去的话。”
*
宋琬当然有命回去。
沈期太小看她了,真把她当做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举子,被岭南的瘴毒熏傻过脑子。
夜半子时,宋琬换上夜行衣,出现在太守府外。
其实她不仅想完成太子的任务,更想把兄长救出来。
宋瑜此刻就在太守府内,估计不假,她连着收到三封威胁信,全是章存若引她救人。
她很快拿到了影卫交给她的物证,裹进怀里,却迟疑地倚在垣壁,拿不准是否要冒险。
若是能救出宋瑜,她自然放心许多,但若她一击不成,反而是自投罗网,把一切的筹谋都毁了。
夜晚的风很静,莫名有些萧索,完全没有更漏的声音,宋琬犹豫着,近处居然飘来了浓烟。
那浓烟自府内瓦檐而起,颇有席卷之势,红焰像炸开了一般,瞬间吞噬了夜空。
太守府有人纵火!
但沈期派出的影卫早就撤离了。
宋琬躲在竹影下,头上瓦片攒动,飞掠过一队人,接二连三地落到地面上。
她惊讶地屏住呼吸,这几人身手不凡,剑柄上的图纹,像极了南郡谢氏的主家。
难道她的养父也来了吗?
宋琬不敢细想,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抬着人。
两人拽腿,两人拽手,那被架着的男子容颜苍白,分明是昏迷的。
是她的哥哥宋瑜!
宋琬再难克制地冲上前去,仔细辨认着男子的气息。
谢氏府兵疑怪地看向她,终于有一个眼尖的低声惊呼:“小姐!”
宋琬压下心头的百般涌动,一边庆幸宋瑜真的活着,而且被谢氏救了出来,一边担忧他的伤势,实在不容乐观。
那认出她的府兵咬了咬牙:“小姐,少公子双腿废了,身中奇毒,必须赶紧转移。”
意思是不能在此处耽搁。
宋琬着急点头,想跟着他们去照顾哥哥,却又听得府兵艰难道:
“先生还在里面,属下正要找人增援。”
宋琬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还拎得动刀,我去。”
果然是谢知衡来了。
章存若能给她寄威胁信,自然也能寄给她的养父。
说是她的养父,其实是她的老师,比她年长十来岁,教了她安身立命的一切。
那把火就是他带人放的,为了救出宋瑜。
而他心里清楚,如今宋瑜被救走,章存若再也没有跟他们博弈的筹码,估计要鱼死网破了。
如果今夜不先下手为强,把此人杀了,绝对后患无穷。
宋琬一想到新仇旧怨,闷头扎进了夜风里。
她一路穿行至浓烟滚滚的正堂,狂风卷焰,差点把她面门烧着,后领却被人忽地一拎,撞在男子坚硬的胸膛上。
“阿琬,你不该来。”
“我已经出手了,你该掩藏身份,只做太子安排的事。”
宋琬声音有些颤:“先生……”
男子松开她:“你赶紧离开,我去把章存若杀了。”
“他害过你父兄,又猜出了你的假身份,一定会斩草除根的。”
宋琬没动:“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谢知衡定定地看着她,女子沾着黑灰的脸有些黯淡,唯有一双明眸在月色下清浅,还如旧日般亮着。
他几乎是瞬间掉开了视线:“听话。”
宋琬压根不听话。
她直接冲进火里,砍倒几张画屏,穿到后屋。
可她刚踏出火场,一柄箭镞飞掠而来,精准无比地扎在胳膊上。
宋琬吃痛地捂住伤口,却仍旧攥紧了刀。
要命,前面全是伏兵,就连瓦檐上也蹲着,估计要围歼。
她当机立断地推开谢知衡:“今晚不成了,快跑。”
二人穿过越滚越烈的火舌,往府外撤离,谢知衡在前开路,比她快些。
宋琬伤得筋骨疼,脚下踏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
谢知衡没看到她。
她强装镇定地爬起来,眼前却出现一截熟悉的金边袍角。
来人眉眼间带着睥睨,暗紫金绣的蟒衣,就连扳指上的波斯宝石,也晃着令人生畏的寒光。
他微眯起眼,语调冷得像在审讯犯人:“谢御史如何在这里?”
宋琬只默了一瞬,很快演起来:“下官去抢信件了。”
她扯开衣襟,将物证抱出:“下官本来在府外核对,发现并不连贯,许是漏了。”
“正好府内走水,乱作一团,下官想再搜一遍,就进来了。”
她展开信纸,很明显被火舌卷过,像是刚从正堂搜出来的,还带着余烬黑灰。
她的手脏了,脸蛋和鬓发也是,本来瓷白玉质的一个人,被熏成了烧炭。
沈期莫名有些不忍,再看她这副愚蠢的样子,几乎是被气笑了。
“今夜乱贼纵火,你如何还敢进来?”
“你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谁会替你收尸?”
宋琬默了一瞬,不抱希冀地抬眼道:“您会的吧。”
她的眸子晶亮,说得很无所谓,却又像是很笃定。
沈期蓦地噎住,为她这份无端的信赖。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个人把他当同伴,认为他们有什么交情似的。
这种感觉令他无措,眉头不禁锁得更紧了:“你先随我离府,卫队在追杀乱贼,容易误伤。”
他不由分说,就去拽宋琬的胳膊。
后者却吃痛地轻呼出声,沈期这才意识到不对,她的袖子黏糊湿润,完全浸透了一滩血。
“你受伤了?”
宋琬被他扯着疼,白皙额头上,冒出绵绵密密的细汗,又强忍着没挣扎,只说:“您弄疼我了。”
沈期面色凝着,似乎嫌她是个横生枝节的麻烦,却把她护在身后更紧了些:“衣衫解了,找个地方包扎。”
一炷香后,宋琬跟他进了客栈厢房。
幸好店内有止血的纱布,沈期随身带了金疮药,敲在几案上。
“涂这个。”
宋琬硬着头皮,单手挑开外袍,青衫染血,已经算得上脏污。
她犹豫了一下,扯散中衣系带,却迟迟没脱。
作为她自己,其实并不介意让沈期看到,但现在她是谢环,景朝最年轻的御史,总不可能是个女子。
她蜷了蜷手指,轻咳一声:“血迹太脏了,我去净室清洗一下。”
沈期当然懒得多管她,八尺高的个子塞在圈椅上,支颐瞧着灯火。
他的眉眼很秾丽,区别于惯常所见的硬朗,有种阴鸷般的危险锐利,却因着这样微弱的灯火,沾上了三分柔软玉色。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想着自己可真会捡麻烦,等宋琬出来,他就回道观补眠。
可他等着,只等到屏风后“啪”地一声响,像是人和灯架一起摔倒了。
摔得还挺狠。
沈期压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担忧,和显而易见的不悦,喊道:“怎么了?”
宋琬抽痛着吸气,过了好久才回他:“下官无碍。”
沈期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地上的人肩头露着,伸出一只白到晃眼的胳膊,衣襟的结带却系得死紧,虚虚搂着宽大的青衫衣摆。
她的鬓发有点湿,像是刚刚盥洗过双颊,雾气蒸腾处,隐约如玉。
他有些不自然的躁,将宋琬捞起来:“创口不宜进水,你也太乱来了。”
宋琬愣住,由他带得往前一步,又听他微愠道:“你怎么撒的药?箭镞也没有清干净。”
沈期真的很嫌弃她,嘴硬,死犟,明明需要帮助,偏生不说,若是伤势加重胳膊废了,谁又能替他办事?
他压着叹了口气,把宋琬拽到唯一的床榻上,细细将箭镞的铁渣挑了,万幸不是倒钩的,伤得也不太深。
又帮她平铺药粉,规整地抹开,纱布缠上。
直到专注地打好结,他才意识到,宋琬的肌肤细腻得有些不像话。
他在男子之中已经算很白的了,宋琬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她不仅是欺霜赛雪的白,还嫩。
见过宋琬的胳膊,他忽然觉得有些人好娈童好南风,也不是没有道理。
幸好修道只需要不近女色,看了男色没关系。
他转身把东西放了,自己去净手,宋琬垂下长睫,很安静地给中衣系结扣。
沈期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她微微拢了拢衣领,一截锁骨若隐若现,比刚才暴露在他眼前还害人。
怎会有这般美玉做的男子啊!如果修道之人碰上宋琬这样的,哪里还用得着娶妻破戒。
“侯爷?”
“嗯?”
“多谢侯爷,让您屈尊了。”
沈期这才回神,一想到方才在感叹什么,瞬间头皮发麻,连手指头都僵了。
但幸好宋琬毫无察觉,仍旧谦卑地向他道谢,又是揽罪责,又是立军令,说明日抄没章府,不用他劳心。
沈期如释重负般地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便打算走。
宋琬却单手撑着,趴在桌上问他:“侯爷要深夜出城吗?”
他们下榻的道观在城郊,沈期估计是打算回去,等她收拾完案子再过来。
可她真的很担心遇刺,今晚没能杀了章存若,她又负伤独居,如果有人要杀她,根本应付不了。
她没太迟疑,直接问了他:“侯爷要不待在这儿吧?下官今夜不睡了,明天一早就去公堂。”
沈期打量着她面上的真诚:“你在留我?”
宋琬点头,却觉得这话有点诡异的暧昧。
万幸是只她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另一层关系,否则真要尴尬得难以自处。
她往圈椅上缩了缩,掏出信札写罪状,估计要删改一夜,坦坦荡荡地示意他:“侯爷可以去休息,下官不会吵扰您的。”
沈期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像是猜透了她的意图,伤了胳膊,指望他给她当护卫。
他泛起一丝被利用的不爽,但看着宋琬灯下认真的眼睫,在玉色双颊流照,忽然就没有开口。
*
沈期浅寐了一整夜,天光微亮,晓灯摇曳着,灯花落在宋琬垂下的手边。
她可真会撒谎,说着终夜开眼,却这样沉地睡着了。
沈期在桌上叩了叩:“谢环。”
她没有醒。
沈期皱眉推她,居然被她攥住了手,挨到滚烫的面颊上贴着。
她像是完全忘了自己身边是谁,只觉得他的手冰凉,舒服得像冷玉一样,没法撒手。
沈期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再摸额头,简直跟烙铁一样滚烫。
真的不会烧傻吗!
就算这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寸功未立,到底也是嘉宁十二年的探花郎,别把这样金贵的脑子烧废了。
今日他还指着宋琬去抄家定罪呢!
沈期坐在她身边,任由她贪婪蹭着手,头一回发现,似乎他并不排斥她的触碰。
从前他总觉得世上的男子女子都脏,交游也好情爱也好,全是破坏道心的拦路虎。
但他被宋琬拽着,居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一点也不恐惧。
就好像那种被依赖和信任的感觉,远远超出了他对肌肤相贴的恶心。
他好久没有动作,直到宋琬脱力般地松开手,继续昏死。
她看起来完全不能办案,呼吸很浅,安静得可怜。
沈期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轻了,好像只有跟着她吐气,才能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摇摇欲坠的心情,捏着指骨,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单手捞起宋琬,派影卫把她送回道观医治。
然后自己去了公堂。
令箭飞掷,镣铐作响,他攥着宋琬手书的十条罪状,顷刻间翻覆了明堂。
从此宋琬欠他的了,等她醒来会清楚,他替她站在了台前,替她挡掉了瑞王党的明枪暗箭,也替她隔绝了太子殿下的献祭。
而在今天之前,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子党,更不知道一个一心修道的人,竟然如此切实地搅和在朝堂里。
但没关系,沈期心想,至少他的命比她贵重许多,旁人能轻易决定她的生死,但动不了他。
这是他认栽般帮她的,或许真是出自相识一场的矜怜。
沈期忽然很想赶回去,想看那个孱弱的人醒来,如蒙恩赦或是不卑不亢地看向他,请他喝一盏热茶。
*
宋琬睁眼的时候只觉天塌了。
今早抄家,是她唯一可以正大光明潜入太守府,给章存若下药的机会。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她不敢想章存若狗叫了什么,是不是直接把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捅烂了,是不是揪着沈期的裤脚卖了她。
她没法细想,扶着床沿都站不稳,硬是披衣上马,赶到了官衙大狱。
僚属看到她,无一不惊讶:“谢御史病好了?侯爷回去找您了。”
宋琬观察着众人神色,算是吃了颗定心丸,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并没从章存若嘴里,听到关乎她身份的恶言。
她定了定神,问道:“章存若下狱了吗?”
僚属们带她进去:“已经关押了,侯爷说等您好了就回京,带这罪臣御前论罪。”
御前论罪,太久了,久得她几乎是一定会死在这人手里。
宋琬握住了袖刀,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带本官去会会他。”
僚属举着火把,将她送到牢房前,宋琬强撑着病体蹲下身,看清了章存若的脸。
真是个贼眉鼠眼的老匹夫,一脸恶相。
她一手捏起这人的腮帮子,逼他吞毒药。
章存若拼命挣扎,疯狗般咬在她的虎口,宋琬死不撒手,硬生生给他喂了进去。
那老头倒是笑,不屑地朝她吐口水:“老夫本就是一死,上京砍头跟在这儿服毒,有什么区别?”
宋琬冷冷地看着他:“少算计本官的心思。”
章存若还在激怒她:“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灭口吗?你的事我已经上呈瑞王了,宋家丫头,你杀不杀我,都没活路。”
“就算广平侯替你成了靶子,你也得死!”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桀桀地笑:“你们宋家真是一屋子蠢货,你爹宋荃被我陷害,居然还对我留手。”
“宋太师就更蠢了,儿子下狱,还拿着若干年前的丹书铁券,在御前把自己撞死了!”
他看着宋琬,分不清在得意还是懊悔:“早知道当初就把你杀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娃,竟然能活到这么大。”
“对了,你叫什么?他们喊你什么来着?啊,老夫想起来了,你是广平侯府那个童养媳。”
“沈与明炼丹吃死了,还要救你呢。”
“那你,你怎么不攀着沈期?你去吹枕头风就行了啊。哦,你已经吹过枕头风了,他为了你,可是把自己卖出来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赶着回去看你哪!”
“瞧瞧你功劳多大,让他露出来,多好的事,我们瑞王第二个就杀他。”
“怎么,你害怕吗?宋家丫头,你兄长废了,很快要没命了,你跟你夫君也是。”
“老头子就在地底下等你们,过不了几日咯!照样收拾你们!”
他越说越起劲,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笑起来,宋琬死死扣着栏杆,咆哮道:“还他爹的废话!我兄长中的什么毒?解药,给我解药!”
章存若看白痴一般看着她:“我要死了!我可能给你吗!全给我陪葬!”
他嚎叫得比杀猪还难听,辱骂宋琬的祖宗十八代,连药性发作了都没知觉,只一个劲地骂她。
宋琬直把他当空气,连耳朵也没捂,实在嫌吵,索性掏出袖刀,对准了老头的心脏一插。
章存若终于感到了痛,面容扭曲地抽搐起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狂笑不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用瑞王收拾你,你先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们要是信得过你,你何必在南郡杀我!”
宋琬脸色一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似的,手腕一使劲,又旋转着捅了他一刀。
“这是替我爹还的!”
“像你这样阴暗的狗腿子,就该死在沟渠里生蛆!”
她整个手颤着,受过伤的胳膊垂在一边,心脏也开始剧烈发抖。
章存若死了,死在了她的手下,死在本不该咽气的牢里。
宋琬呆愣般地凝望手掌血迹,十二年了,她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她要让太师府宋家,重新回到朝堂。
她要让祖父和父亲的名字,不在谋逆罪臣之列,而是供奉在凌烟阁的青云上。
章存若死了,但她的不安越来越重,整个人垮在泥泞脏污的地上。
兄长没有解药,生死未卜,谢知衡也不知去向。
而且这个老匹夫没说错,或许还不用瑞王出手,她先成了太子和广平侯的弃子。
她没法跟他们赌情谊,太子是她祖父的学生,可当年祖父撞死在殿上,十二年了,他也没想过给宋家翻案。
沈期就更不必说了,他根本没有受过宋家的恩惠,对她本人的恶意又那样大,说不定会认为她接近他就是别有所图,想拿捏着他复仇当枪使。
只能靠自己了,她蹲着抬起头,眩晕般的光线扑过来,杂着飞虫和尘埃,打得她面色苍白。
她费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险些脚步一滑,摔在阶梯上。
可有人扶住了她。
男子的手遒劲有力,攥住她那只未受伤的胳膊,方才杀过人。
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过来的路上很急,吃了不少的烈风,还有春日的飞尘。
他扣住她的腕,又紧了些:“你身子好了吗?”
宋琬太心虚了,对上他掺不了半点假的关切,光是喘气,没有说话。
但沈期注意到她掌心的血。
他皱着眉头把她往下带:“是不是牢里的疯狗咬人了?”
“看来本侯给他喂的软筋散还不够,简直欠教训。”
他怀着替宋琬打人的念头站在牢门前。
然后发现,章存若已经没气了,口吐白沫,身上还有致命刀伤,连成了骇人的血窟窿。
而宋琬袖中握着短刀,血迹还没有干透,在哔剥烛火下缓缓滴落,衬得他实在可笑。
是她把章存若杀了。
沈期简直没法想象,再三确认后,终于神色复杂地看向宋琬,语调冰凉得可怕。
“你把他杀了?”
“为什么,谢环,你怎么敢在这里杀他?”
“他是太子要带回京城定罪的,如果他死了,怎么牵出瑞王犯的事!”
“你在做什么,谢环,告诉本侯,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同他有私怨对吗?从你投奔太子开始,你就在利用我们公报私仇。”
他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像是一场恍然大悟。
怪不得昨夜在太守府,能见到中箭的宋琬。
她根本就跟那群纵火的乱贼一伙的。
偏生他信了,以为她亲近他,信任他,他也该帮她一把。
可事到如今,他什么罪都得扛了,而她解决了私人恩怨,全身而退。
一股被背叛的滋味涌上心头,虚假有如灭顶之灾,叫他恍惚这些时日的相交,还真被她扮猪吃虎利用上了。
沈期想到这里,眸中划过一丝刺痛的决绝。
他这辈子最恨被利用,最恨被欺骗。
宋琬留不得了,于公她坏了太子的计划,于私她蒙骗了他。
一柄长剑瞬间架在了她的脖颈。
宋琬纹丝不动,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来临,反而安静地看向他。
她的眸子潺湲如清溪,刮着终年不歇的竹枝风雨,落在积灰的深潭冷涧,易碎而疏离。
她连开口都很缓慢,像是在强撑着:“下官绝无异心,恳求侯爷再信下官一次。”
沈期仍旧拿剑身抵着她:“给本侯一个解释。”
宋琬失笑:“诚如侯爷所言,下官在公报私仇,像下官这样的贱民,幼时被官员欺压,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沈期信不了:“你想杀章存若,他早就是必死的局,为何非要在南郡杀他?”
“除非他手上有你的把柄,他在跟你博弈,你根本不是什么贱民。”
“说,你入京之前的身份,是不是假的?”
“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本侯今日亲手杀了你!”
宋琬沉默了非常之久,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似乎飘了点草木烟,卷着火舌和尘浪,缭绕而来。
她缓缓地捏住沈期的剑尖,倒也没有挣扎反抗,只是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疲惫,很浅淡地看向他。
“侯爷,这里好像起火了。”
沈期也很快发觉不对劲,却仍旧拿剑挡着她上来:“谢御史伤得很重吧?本侯若把你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宋琬无心跟他辩驳,直接避开他的剑,而他身后似乎砸下了什么东西,撞得门洞横梁,摇摇欲坠。
她几乎没有犹豫,瞬间把沈期扑在了石壁上,那着了火的横梁整个儿掉下来,烧在她羸弱的后背。
宋琬却只是闷哼一声,皱紧了眉,仍旧用身体护着他:“侯爷小心。”
沈期立刻松了手,冰凉的长剑摔在阶梯上,滚落一丈远。
他难以置信地回抱住宋琬,想确认她后背伤得重不重,伸手一探,全是灼热的火星子。
他只感觉自己要疯了,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而她第一反应是救他。
甚至她还在逞强,固执地朝他比着口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沈期又焦急,又懊恼,直接上手扯开了宋琬的外衫,单手一脱,把火星子拍在石壁上,又确认她的中衣没着火,把人扣在怀里,沿着瘦弱的脊背,摸了好几下。
可他还是不放心,索性扳过宋琬的身子,将她摁在石壁上,盯了好久,甚至都想探手去她衣衫底下,还是忍住了。
他声音有点哑,带着低沉的颤抖:“疼吗?”
宋琬本来想摇头的,却在对上他略显湿润的眼睛时,点了点头。
“皮肉没烧着,只是被砸得有点疼。”
“下官没有大碍,我们赶紧离开,找狱卒灭火。”
沈期回神般地攥住她,意识到她的手心还滚烫着,想必是高热未退,吊着一条命来的。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畜生。
就算她真是什么另有所图的奸细探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跟他相处了二十日,并没有害过他。
他应该等她病好了,再找她算这笔账。
沈期叹了口气,走到阶梯之下,蹲下身喊她:“我背你出去。”
宋琬心里一咯噔:“下官走得动,哪里敢让侯爷屈尊。”
沈期见她跟个木头一样杵着,索性拦腰一扛,以扛大米的姿势捞上她:“少废话。”
宋琬趴在他肩头,是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埋下脑袋,在他耳际很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看到沈期的耳垂红了,绯色渐渐染透整个耳廓,烫得快要滴出血来。
好像美玉上落了一点殷红,有种明艳惑人的错觉。
她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只敢朝着另一边,僵硬着被他扛出来,稳稳落在地面上。
沈期喉头微动,见她愣怔,越觉得哪里怪异起来,索性偏过头去,喊僚属救火。
又叫人去处理章存若的尸首,追查纵火犯。
他安排了一大圈,忙来忙去,好像到最后才想起她。
他轻咳一声,还同她隔得有点远:“回道观,再喊大夫来看看。”
*
宋琬昏睡了非常久。
她醒来的时候,沈期正好从门外进来。
这天约莫是晴朗的,雕窗外透着翠叶和风,华枝疏影,真有点春日久违的明丽。
沈期还算克制地拿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感觉好些吗?”
宋琬颇有些受宠若惊,从榻上撑起来,又担心自己失去意识太久,身份被瞧出端倪。
她赶紧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中衣规规矩矩地穿着,束胸那股压抑的感觉,也在胸口缠着,毫无异样。
她暗地里松了口气,把被子又披紧了些:“有劳侯爷关心,敢问侯爷……下官睡了多久?”
沈期目露不忍地瞧了她一眼:“三日。”
宋琬几乎是瞬间掀开衾被,穿鞋下榻:“下官耽搁返京,罪该万死,侯爷预备何时启程?”
沈期皱着眉头给她摁回去:“你命都快没了,如何还想着这些?恢复好了再说。”
“医官说你脉搏很浅,跟女子一样微弱,估计是伤没养好,损耗太过,本侯请了一个云游的老道,有一些仙门妙法,再给你看看。”
宋琬不知想起了什么,紧张地缩了缩指头:“实在太麻烦侯爷了。”
她刚想找个由头推辞,沈期却不容抗拒,示意门外的道士进来,那道士长得仙风道骨,一身洗旧了的暗青色,走到她身边打量。
宋琬被瞧得心里发毛,她知道这群能掐会算的异士,尤其是得到沈期认可的,还真能看出点东西。
于是她慌不择路,编造了一个假的生辰八字。
道士果然笑了,摇头般看向她:“这位小友秘密不少啊。”
宋琬咯噔一下,以为他马上就要把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抖出来。
可没想到,道士仅仅是叹息一声:“小友曾经颇有道家缘分,得过仙人赠的红绳,拴了灵池荷花下的铜板一枚,如何不随身戴着了?”
“若有红绳庇佑,小友一定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宋琬感觉自己额头都在冒冷汗,也不知沈期知道多少当年的事,或许当时他也只是个小孩,不太记事,更不在意她的死活,并不清楚这样神仙显灵的铜板,也只老侯爷为她求过一枚。
她安静了一瞬,发现沈期的表情丝毫未变,才算吃了颗定心丸,故作失落道:“那根红绳不见了。”
其实是放在了沈期家里,只有去见沈夫人的时候,她才会戴一下。
道士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那真是可惜了,那枚铜板不仅保平安,更是保姻缘。”
宋琬一阵头皮发麻,而一旁的沈期浑然不觉,直接问道:“丢了也没办法,道长可有什么补救之法,本侯再替他求一枚如何?”
道士像是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可以,贫道这里正好有一根红绳,方才去三清殿供过,燃了半柱返风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琬一眼,却将红绳递给了沈期。
沈期没多想,既然是他替宋琬求的,宋琬又不方便自己戴,便示意她伸出手来,帮她系在纤白若雪的手腕上。
但这根红绳有些奇怪,中间绑的并不是什么铜板,而是一枚木雕小桃花,花瓣片片分明,舒展得栩栩如生,特别女气。
宋琬整个胳膊都僵了,在这道士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下,连头都不敢抬,只敢专注瞧着沈期修长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滑腻的肌肤上。
她简直感觉蚂蚁在手腕爬,酥麻得叫人遭不住,一想到这老道不怀好意,分明给了沈期一根姻缘红线,害她受此尴尬煎熬,实在可恶!
幸好沈期很快替她扣好了,嘱咐了几句好生休息,便要送那道士离开。
宋琬长舒一口气,只能祈祷那道士守口如瓶,不生出什么枝节来。
沈期觉得这道长确实有点怪,居然让他珍惜友缘,说宋琬是他命中的贵人。
这样一个小小的官员,半点功业也没做出来,只有他护着她的份儿,如何能成他的贵人?
他往自个儿的厢房走,还没到门口,却听得下属议论纷纷。
“你觉不觉着,侯爷对谢御史太好了?”
“这都等了三日了,说不回京就不回京,还亲自替他求医问药,这事不是僚属都能办吗?”
“而且之前谢御史因病误事,侯爷都没拿他问罪,简直太奇怪了!”
“侯爷几时对人这么好过啊?稀奇得见鬼了。”
“你们说,谢御史皮肤那样好,是不是以色侍人的啊……”
“可侯爷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做什么看上他?”
“那也说不准,京城好南风的可多。”
“你是没见到,那天侯爷把谢御史从地牢里抱出来,两个人脸红得,跟抱媳妇儿似的。”
“咳。”
众人听到一声极度不悦的轻咳,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缩脖子回头:“侯,侯爷……”
沈期眉头皱得死紧,愠怒般挑眉:“从前竟不知你们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背后非议本侯。”
“再让本侯听到一句诽谤,一定把你们舌头拔了,扔到诏狱去喂狼。”
众人连连下跪,哆嗦得无以复加,逃命似的散开了。
沈期立在清清静静的厢房门口,想到那些令人耳热的话,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他对宋琬,真是太好了吗?
可那是因为宋琬从来就很信任他,无论他态度再差,怀疑再深,也总是云淡风轻地包容他,叫他觉得安全。
他不知道宋琬对他的放心从何而来,但总归是她先示好的,他只是礼尚往来,随手还她罢了。
可是男子之间,真有这般友谊吗?他若被别的男子触碰亲近,该不会也不排斥吧?
沈期几乎是瞬间汗毛倒竖,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真的不可能好男色。
唯一的解释是,宋琬很奇特,她的体质对他来说很奇特,碰到她的身体,他不会犯恶心。
甚至没有那种背离修道的罪恶感。
沈期越发想不通,索性跑到三清殿,去问那个请他吃过饭的老道:“道长,您上次说修道之人不近女色,那是否可以近男色?”
老道被他问得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看来那群影卫传的事是真的了,广平侯还真对谢御史另眼相待。
他呐了好几声,硬着头皮道:“敢问侯爷,什么算近男色?是爱敬之,还是狎昵之?”
“只要不泄元阳,便未破全真教义。”
沈期这才算松了口气,他敢说自己对宋琬,确实没有任何旖旎心思,顶多是欣赏她的身段肌肤好罢了。
纯粹的欣赏,友人而已,千真万确。
他算是解了些疑虑,告辞出来,却在三清殿外的桃树下,看到一袭苔绿衫袍的宋琬。
她像是完全病好了,戴着一顶书生幞头,眉眼如雨后般舒朗,带着空山初霁的云色,端立若竹。
她见他看过来,又莫名摆弄了一下袖口,不知是要遮一遮那枚桃花红绳,还是要把它露出来。
沈期觉得想笑,向她走近了些,东风恰好吹起来,桃花雨落,洒了几瓣在她瘦削肩头,又很快被寻常地拂去。
宋琬斟酌着,眼底像含着朝露,却原来是问他正事,叫沈期没来由一皱眉。
“侯爷,卫队盘桓南郡愈久,下官心有不安,敢问明日可否回京?”
“章存若倒了,南郡太守一职空缺,太子殿下还需早日派人前来,将这边盐铁事宜收了,不然几个转运使白白等着,耽误要事。”
沈期眉头依旧凝着,心里倒是认可:“你吃得消吗?也可以本侯先回京,你养个几天再动身。”
宋琬摇头:“下官已经痊愈了,而且下官违抗君命,私杀囚犯,需早日向太子殿下奏陈请罪。”
沈期面色莫名有些差:“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多亏你上呈物证,令太子抓到瑞王的把柄,才能有此收获。”
“何况新任太守会是太子党,南郡粮财丰饶,也算助力,你写奏章时,还是可以替自己美言几句。失手之事,便说章存若狗急跳墙,暴起伤人,你被逼出手便是了。”
宋琬有些意外他对自己的维护,心头骤然一暖,垂眸道:“是,侯爷。”
沈期点了点头:“明日回京,你若能跟着,便跟本侯一道去。”
*
宋琬肯定打算跟沈期一路回。
她若掉了队,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刺杀之类的事,如果瑞王真接到了章存若死前的密报,肯定会在路上就置她于死地。
她得寸步不离跟着沈期才行。
宋琬收拾箱笼到深夜,又将不该带的信纸都烧了,忽然忧心起兄长。
此次回京,她又离兄长远了些,更加无力救他。
只能寄希望于谢知衡了。
她刚准备躺下浅寐,窗棂间飞进一只很是乖巧的鸽子,连咕咕声都很小。
宋琬捉住它的腿,拆开铜管读信。
谢知衡找她,现在。
她把刚熄灭的火盆又燃起来,纸笺扔里面烧了。
然后披了件鸦青色外袍,裹上莲纹兜帽,翻墙而出。
谢知衡在城郊破庙等她,见她出现,转到佛像背后:“阿琬,过来。”
宋琬刚过去,就被他摁住了双肩,男子似乎有些忧心,上下打量她:“有没有烧伤?”
她连连摇头:“我都好了,先生不用担心我。”
谢知衡却显得有点懊悔:“是我喊人放的火。”
“我听说你那夜伤得重,想必不会再去大狱,但章存若必须灭口,索性让人倒了油,拴了绳线,令他午时三刻必死。”
宋琬想起那日情形,幸好沈期也来了,否则以她的体力,不见得能那么快跑出来。
但她还是宽慰谢知衡:“没事的,虚惊一场。”
“那日我问章存若要解药,也没问出来个所以然,不知兄长如何了,病得严重吗?”
说到宋瑜,谢知衡难免眸光一黯:“他意识清醒了些,偶尔还能论事,但双腿恐怕是废了,一辈子也难再站起来。”
宋琬难过得无话可说,颤着手去扯他:“找多少人治过了,去京城行吗?我,我,早知如此,兄长会试之前,我就该提醒他,不要给太子殿下写密信。”
“怎么会光是这样便暴露了。”
谢知衡面色凝重地看向她:“阿琬,后悔无益,如今重要的是保全你。”
“章存若从太守府派出的信使,在登道被我们截杀了,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他向瑞王传信的方式,可能不止这一种。”
“你身份特殊,不管在何处,都要随时警惕。”
宋琬点了点头,叹气:“确实如此,何况我还需应付广平侯府的事,沈夫人对我好是好,可关注也太过了。”
谢知衡顿了片刻,状似不经意地瞧了她一眼,声音却有些抖:“如何那么仓促,便嫁了?”
宋琬定定地看向他,一时竟生出些无措来,好像未经他的允许随意嫁人,真是件荒诞不经的事。
他皱着眉,像是十分地不满:“便只是来了一封信,媒妁未成,秘而不宣,聘仪嫁礼全无,就这般草草了事。”
“实在是……”
他看着宋琬歉疚的脸,忽然不知自己是在替她可惜,还是在气她没知会他,亦或是,就是见不得她出嫁。
好像他觉得,他的家就是在岭南那样,宋琬永远很小,不会飘落到旁的地方去,至于宋瑜,他有他的使命,注定要搅和进风雨里。
他从未做好失去宋琬的准备。
可是再见面,却是已经失去了她。
宋琬垂着头,长睫的光影落在面上,有点可怜。
她咬了咬唇,很是认真地解释:“先生,我不是不想同您商量。”
“那日兄长去拜会卢照卢御史,我去云积寺替他会试祈福,上香的时候,救了一位昏厥的贵妇人。”
“我当时没多想,好久才认出来是沈夫人,她摸到我手腕上那枚铜钱,一下就认出我,不顾我身世敏感,一定要我嫁进她家,她才能安心。”
“我当时想着,兄长要走仕途,我若能进广平侯府的门,或许暗地也能襄助一二,可谁知道……”
“现在想来,真是不该嫁的,倒是徒增麻烦,成日提心吊胆。”
谢知衡听她这样说,尤其是听得那句“不该嫁”,莫名心情好了许多,又提点道:“你筹谋的事,也不要让侯府中人知道。”
“沈夫人愿意接受你,是因为你告诉她,你兄长没了,家中无人,跟着养父各处走商,她心疼你一介孤女而已。”
“她若知道你回京是做什么的,不见得能容得下你,广平侯府向来是保全自己,不管旁人死活的。”
“当年瑞王诬陷你父亲跟随成王谋逆,沈夫人的娘家父兄也算权势滔天,却没人帮你家半点。”
“你同侯府还是要保持分寸,利用为宜,不可太近。”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故作遮掩地偏过头:“沈期也一样。”
他说完,又怕宋琬替沈期说话,略显紧张地看向她。
幸好宋琬同他想得一样,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明白的,先生。”
“我不会那么傻,因着一些表面的善意,便将生死攸关之事和盘托出。”
“您放心好了,我明日启程回京,还有许多事得应付,不管太子是疑心我,还是要重用我,都不会太容易。”
谢知衡叹了口气,关照般摁了摁她的肩,又看向她中了箭伤的左臂,心里忽然密密麻麻地疼。
终究是没法照顾她一辈子。
他不想面对她离别的眼,默默看向她身后摇曳的供烛。
“阿琬,一定照顾好自己,之后宋瑜若有好转,我带他上京去陪你。”
游船北上,行了十五日。
相比来时,宋琬同沈期熟络了许多,船行无聊,便常常在宋琬房里下棋,下得闷了,又去沈期房里,抄几页南华经。
春日到了三四月,也不怎么下雨,风日晴好的时候,两人站在船尾,也聊过几句大江壮阔。
所以船只靠岸那日,沈期倒生出一丝不舍来,毕竟这趟结束,他们约莫要桥归桥路归路,也不见得再有什么契机,一道共事了。
他跟在宋琬后边下了船,想起一个多月前登船的情形,宋琬在牛毛细雨中垂着头,很是恭谨地等他先走,难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刚到渡口,广平侯府的车马仪仗便侯着了,宋琬却像是见鬼似的,赶紧退了一步,连身子都偏了。
沈期以为她没见过大阵仗,莫名得意了些:“谢御史住在哪儿?本侯送你。”
宋琬却生怕广平侯府的仆从眼尖,不过幸好她在家二门不迈,这群往外头跑的车夫,一个也不认识她。
她这才算安心一点,婉言推辞道:“下官住得远,就不劳烦侯爷相送了,侯爷早些回府歇息。”
沈期也没强求,回到家中,才卸了行李杂物,就听得母亲到院子里来,又提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子望你回得正好,再迟一天就不成了,琬儿来信说明日回来,你去接她。”
沈期无语极了:“我接她做什么?母亲你怕不是昏头了。”
沈夫人却不罢休,追着他念:“你是不知道琬儿有多好,你但凡见了她,一定会喜欢上的。”
“她比小时候还可爱得多,你不记得了吗?从前你也带她玩,如何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期被她越说越烦,收完宋琬抄的道德经,就往里间躲:“我哪里还记得她是谁?母亲若无事,便回去歇着吧。”
沈夫人见他是真不打算去,连连叹气,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第二日,宋琬起了个早床,扣上白鹇青色官袍,把眉毛画粗,鼻头眼角都修饰完,便往东宫述职。
她打算先进宫,傍晚再回侯府,免得跟沈期在家碰上。
结果她刚站在昭华殿前,就遇到了汇报完的沈期。
男子见是她来,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招呼道:“谢御史也来得这般早。”
宋琬规矩地回了个礼,刚刚抬头,又被沈期拦了:“等等,你的奏本还未给本侯过目。”
宋琬自然是交到他手里,不料沈期却不满意:“写得不好,本侯替你圈点一二,你先去禀报,出来再改。”
宋琬一阵皱眉,她哪里写得不好了?
会试是她自己考的,策论也跟着谢知衡学了十二年,就算拿到翰林院,也是一流的水准,沈期未免有点太挑刺。
但她碍于他的身份,一时也不敢辩驳,先往殿内去了。
萧祁听着她回禀,脸色一直很不好。
宋琬有这个心理准备,毕竟此行最重要的抄家灭府,是沈期替她做的,她身为监察御史不查抄官员,已经是极大的失职。
说到此处,萧祁的表情就这般差,宋琬还真不知道,说到她失手把章存若杀了,他会作何反应。
结果还不待她说完,萧祁先打断了她:“这些都不重要,本宫只想问,广平侯失手杀掉章存若的时候,你是否在场?”
宋琬怔住了。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沈期要拦下她的奏本。
因为她在奏本里给自己揽罪,说是她失手杀了章存若。
可沈期早就做了替她担下罪责的打算,在她入宫之前,已经为她遮掩得分明。
她忽然有种难言的冲动,是的,沈期太明白了,他犯了错没人敢罚他,可对她来说,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他又替她担了,她又欠他了。
宋琬一时间百味杂陈,对上萧祁审视的视线,点头道:“下官在场。”
萧祁眯起眼睛,继续追问:“章存若为何会无故攻击广平侯?他下狱之前,为何没有搜身,为何会让他带着利刃?”
“还有,牢门不上锁吗?枷拷没扣吗?退一万步说,你们抓了个会武的罪犯,不给他喂软筋散吗!”
宋琬几乎是瞬间跪下来,认罪道:“全是下官失职。”
萧祁气得给自己顺了顺,犹嫌不够,抓了一旁的砚台,就朝宋琬脑门上砸:“确是你失职!”
“竟敢在本宫眼皮底下玩小动作!”
“是广平侯非要保你,本宫才没动你!”
“否则本宫绝对要将你贬为从九品司狱,去司狱司看门!”
宋琬跪在冰凉的玉砖上,看向脚边碎砚,眼底只剩麻木。
那砚台方才砸在她脑门,隔了一层乌纱,仍旧钻心地疼。
她觉得额角似乎有什么炸开了,连着太阳穴暴跳的青筋,磅礴不已地流出来。
可是她并没有流血。
她很意外,十二年未见,太子竟成了这样暴躁的人。
他曾是祖父最为赞许的学生,温文儒雅,有仁君之风。
他与太子妃完婚那日,她跟着一群幼童等他撒蜜饯,他却只把喜篮揣着,叫她上前领:“这样会砸着人,还是放到手里为好。”
所以她才一直以为,若有一日走投无路,她拿出祖父那张没用的丹书铁券,或许他能网开一面。
着实是太愚蠢了,人心沉浮,打在身上还真有点痛。
宋琬略显僵硬地支起身子,青袍垂着,像一摊曳地的翠竹碎叶,人是跪着,脊背却挺拔。
她很缓地开口,半分尊敬都没有:“下官失职当罚,愿受处置。”
萧祁按着额头,也不知气消了多少,指着殿门道:“滚。”
宋琬当然滚了。
她觉得自己在犯蠢。
明知道世殊时异,京城不会有一个能让她投奔的人,居然还没能适应利益纠缠的一切。
难道谁活该对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官员好言好语不成?
她嗤笑了一声,笑她自己。
然后她看到了沈期,在昭华殿外的白玉栏杆上倚着,没事人一般唤她:“谢环,过来。”
她有些发怔地走过去,熹光像长风洒落的金子,落在殿宇的琉璃檐角,而他一袭月白的衣,眉眼如画,肩头鹤羽沾了碎金,全浮着柔软的晓色。
宋琬几乎没法挪开眼。
他实在太好看了,偏生还一直等着她,从拂晓到天光。
她突然有种很想亲近他的冲动,小跑着走了两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凝住,脚步一沉。
直到近处,她才很深地叹了口气,又见他浑然不觉地把奏章递过来:“谢环,本侯给你改过了,你重写一份。”
宋琬麻木接过,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谁都知道是她杀了章存若,只是沈期护着她,叫她一时死不了而已。
她像是有些费力,伸手够了一下他的金丝袖摆,却什么也没拽住:“侯爷大恩,下官无以为报,铭感五内。”
沈期却觉得她言语很重,飘在风里都散不了,就像她瘦弱的身子难以承受似的。
于是他莫名想扶她一把,抵上她没受过伤的胳膊:“随手的事,你不必太在意。”
“就算本侯不帮你,你也有法子的。”
宋琬没说话,像是不认同他的宽慰。
沈期猜到她在忧心什么,虚虚牵了她一下:“对了,你今日去都察院当值吗?”
“本侯记得,太子要将另一个案子交给你。”
宋琬货真价实地愣住了。
沈期见她这副模样,倒是笑:“本侯没骗你,方才他是不是气狠了?”
“可本侯见他的时候,他还说要你去查佥都御史刘惠,事情若办得好,叫你去顶他的职。”
宋琬垂着眼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太子殿下还肯重用下官,自会再召。”
“今日还算在南下的差事里,卢掌院给下官准假到明日了。”
沈期稍稍弯腰,瞧了她好一瞬,总觉得她眉眼间还隐着黯淡,像极了不开心:“那你今日闲着,不如跟本侯去喝茶。”
宋琬仍旧没抬头:“侯爷如何这般有兴致?”
沈期听她没有推拒,便带她往丹凤门外走:“本侯哪里有兴致?是看你太可怜了。”
“你从岭南来,想必京中的好茶都没尝过,本侯府上倒是收罗了许多,今日就带你开开眼。”
宋琬步子一顿,人已经停在侯府的马车前,瞧见熟悉的金络车顶,瞬间清醒了。
沈期说带她去侯府?
回家是吧?见人是吧?简直要命!
她赶紧后撤,诚恳万分地对上他:“侯爷,下官喝多了茶,会睡不着觉。”
沈期却很宽容:“那便去坐坐也行,本侯府上各色窑盏也很多,给你挑一个去。”
宋琬几乎要扶额长叹了,斟酌道:“下官有一个毛病,凡是去友人家中,不敢见尊长。”
沈期眼睛都亮了几分:“那真是太巧了,今日我母亲忙着后院之事,不会进来吵扰。”
宋琬脑门开始发汗,斟酌半天,还想婉拒。
沈期却以为她不信,又补充道:“我母亲有个远房侄女,晚间到府上来,她忙着招待,管不了我们。”
宋琬深吸一口气,很好,她就是沈期口中的远房侄女,从岭南归宁回来了。
若不早点溜走换裙钗,她哪里赶得上沈夫人的晚宴啊?
她很是怅然地瞧了沈期一眼,觉得他死都想不到,她过着如此割裂的生活。
一边当他的同僚,一边当他母亲的儿媳。
连带着他一起,真是荒唐到不敢细想。
宋琬到底还是成功溜走了。
沈期看她的表情太过挣扎,言辞太过推拒,便也没再强求,只说下次提前邀她,不许推辞。
宋琬赶紧跑回自己的府邸,将官袍脱下,撑在衣椽上。
又用特制的药水将易容溶了,露出天生丽质的一张脸。
其实她粉饰得并不好,仅仅是在眉弓鼻翼、下颌颧骨处有所改变,显得更加硬朗粗放,像男子一点,可底子终究是她的,叫任何一个熟人看了,都会认出来。
尤其是她这双叫人见之难忘的眼睛,以沈期对她的熟悉程度,但凡在家中见她一面,就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
宋琬担心这个,又上了一遍妆,特地化得夸张了些,连眉毛都不描成远山黛,反而耷拉得柔弱含悲。
然后她拾起幕篱,绕到渡口去,由谢家跟来的仆从抬了轿,装作刚从岭南回来的样子,进到侯府去。
幸好当时宋瑜进京,她张罗着带了十数名婢女仆役,如今倒能帮她做些事,叫她不至于遮掩一趟,连回礼都没备。
好歹还能带上三四个箱笼,当做归宁土产。
宋琬刚落轿,就听得府门内一阵吵闹,像是沈夫人气急了,在拦什么人。
“叫你去渡口接琬儿,你也不去,如今人回来了,你倒赶着往外头跑!”
“外头到底有什么啊?避瘟神也没你这样的,真给侯府丢脸!”
沈期被她越骂越烦,拂开袖子就走:“关我什么事?您要认她就认她,我可跟她没关系。”
宋琬在轿子里头皮发麻,是,是没关系,说成远房表妹,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
她一边脚趾抓地,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沈期非常讨厌“宋琬”,不然她行事更加难办。
她等了好一会儿,感觉外头的动静歇了,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沈期早就上了金碧马车,车轮辘辘地走了。
她终于放下心来,下车去挽沈夫人的胳膊:“婆母。”
沈夫人一个多月没见她,扯着手瞧了好一阵,确定没胖也没瘦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将人带进花厅里。
她一边喜欢宋琬乖巧,一边想起那不长眼的儿子,又骂:“子望真是太混账了,放着这么好的丫头不要,以后有他后悔的!”
“你也别气他怠慢,等他回来,母亲一定叫他跟你赔礼道歉。”
宋琬倒是有点莫名的心虚,因为她觉得……
她觉得沈期很好。
所以一想到他,似乎什么都可以包容。
她明白他有多想清心修道,多想跟早逝的父亲近一点,而且他这个人不近女色久了,对女子难免有强烈的提防。
再说了,她当初本就动机不纯,若不是为了帮衬兄长复仇,也不会嫁进他家。
他倒也没有想错。
所以宋琬有些过意不去,岔开了沈夫人的义愤填膺:“婆母,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全是为了陪伴您,又不是为了他。”
“您也别生气了,我给您带了礼物,您快看看。”
沈夫人这才发现,宋琬令人扛了三个大箱奁,全都缠着绸花,但绸布有点旧,线须都散开了。
那箱锁看似是金漆的,凑近一看,居然生了铜锈。
她直觉有些不妙,想必宋琬听说她遣人送了聘礼,虽然家财不厚,也非要带些岭南土产。
可她侯府是京城钟鸣鼎食之家,婢女婆子们也是见过世面的。
宋琬若是当着下人的面,开了这样的箱奁跌面子,往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她还指望等宋琬跟沈期关系好了,将府上中馈交给她操持。
思及此,沈夫人赶紧去拦她:“不急,琬儿,别着急,母亲回房里再看。”
宋琬却没领会她的好心,执意要开:“我想亲自给您嘛。”
围观的丫鬟婆子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奇这从乡下来的新夫人,究竟要掏出什么玩意儿。
别把便宜货色当宝贝,送到夫人跟前丢人。
沈夫人见这架势恐怕劝不住,心里直嘀咕,却做好了替宋琬打圆场的准备。
结果宋琬刚打开箱笼,就晃到了她的眼,里头全是南海夜明珠,每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
而且质地雪白,一丁点瑕疵都没有,活像天神送来的一样。
还不待众人捂嘴惊呼,她又打开剩下的箱笼,鲛丝锦缎,茶瓷玉石,跟不要钱似的,密密麻麻堆叠在箱子里,连软绢布都不垫,根本就不怕摔。
婆子们惊讶得说不出话,这,这少夫人不是从乡下来的吗?
沈夫人也大为震撼,她只知道宋琬跟着养父行商,但不知道她养父家中经营得这般好。
她缓了好一阵才叫下人收起来,再看向宋琬,还有些不敢相信:“琬儿,你说养父清贫,真是太自谦了。”
宋琬却毫不心虚,谢知衡是真的不挣钱呀,她母亲生前留下的铺面财产,流放时交给了谢家三房,经营多年,盈亏各半,是她十四岁接手后,才再度风生水起。
前日她接到谢知衡的信,说侯府派人去岭南家中送聘礼了,那时她已经在回京的游船上,谢知衡赶回去收了,又把数额估给了她。
所以宋琬才想着回礼,交代京中仆役打点采买了一番。
不过这些珠玉俗物,侯府也早就堆积如山了,众人这般惊讶,主要是不相信她一个乡下丫头,竟然能回嫁妆。
沈夫人牵过她,感慨般地看了好几眼,倒不怪她不透底,反而像是终于放了心:
“从前我总想着你一介孤女,这些年过得该有多难?如今也算安心了许多,你有一个这般舍得的养父,想必是从未亏待过你的。”
宋琬点头称是:“婆母放心,家中虽比不了幼时富贵,但琬儿也不曾缺衣少食。”
沈夫人陪着她落座用膳,越看越满意,想必宋琬在岭南也过着大家闺秀的生活,并不是什么辛苦奔波的走商,没有任何一处配不上她儿子。
当初在云积寺偶遇宋琬,完全就是她母子二人的福气,哪里是对宋琬的接济?
她瞧着宋琬吃饭,细嚼慢咽的,就连巾帕拭口的弧度都端庄不已,不禁暗自下定决心。
等沈期回来,她一定得告诉他,宋琬是个多么谦逊完美的闺秀,他若再犯傻,也得摁着脑袋去宋琬的院子,好好地赔上一番罪!
宋琬却还不知道婆母在打算什么,晚宴吃完,便行礼告退了。
她回到春棠院,正巧最信任的婢女银珠跟过来,向她汇报这一个多月京城的动静。
倒没有什么特别警惕的,侯府自然风平浪静,就连外头的瑞王一党,似乎也没注意到她。
章存若就这么轻飘飘地死在南郡,没有任何人拿她问罪。
她在书灯下支颐,忽然想到了沈期。
银珠正好过来研墨添香,问她:“小姐吩咐做的消食汤羹,是现在送到沈夫人那儿去吗?”
宋琬点了点头,手指微顿,又将兔毫悬在笔架上:“有酥饼吗?给侯爷也送一份,不知他用过晚膳没有,就说是厨房做的。”
银珠得了命令,便去办事,又听得宋琬喊住她:“给沈夫人那份,我亲自送去吧。”
她挽了袖子,提着金丝牡丹的食盒,穿过中庭沾着晚露的风,鬓发微拂,弄皱了耳边一朵摇曳的秋海棠。
她抬手扶了扶花心,站到屏风前才发现,房间里不止沈夫人。
男子的剪影落在屏上,灯火泛暖而幢幢,叫她望而却步,赶紧掉头往外走。
可他们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又说到了她。
沈夫人自是在帮她说话:“你不知道琬儿多低调,她养父哪里是普通商人,分明是富甲一方。”
“那几箱礼你也看到了,她真是个细致的,我喜欢什么,各家夫人要送什么,她都摸得清清楚楚,就连下人婆子都有赏赐。”
沈期却越听越刺耳:“母亲,您完全是被她骗了。”
“她为何要探听你们的喜好?又凭什么给别家女眷送东西?”
“既然她不缺钱,做什么来攀附我们?既然不是图财,那不就更可怕了?”
“谁知道她借着侯府的名义,在暗地折腾什么,您可千万别被她当枪使了。”
沈夫人根本听不得他诋毁宋琬,气得差点把碗盏摔了:“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偏见?别人做什么你都看不惯,偏你是对的!”
沈期不怒反笑:“母亲又是为何被她迷了心智,这么简单的利用都猜不出,哪天她真把侯府带累了,您才知道后悔。”
“您又不是不知道,宋琬是什么人?她最好是脑子傻了心思废了,养在府上没问题,可谁知道她回京是做什么的!”
“她胆敢打着侯府的名头干一件谋逆之事,我第一个把她杀了。”
沈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发颤地指着他:“人家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能干什么谋逆之事?又不是她找上的我们,是我非要她!”
“你成日疑神疑鬼,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谁也防不住,倒是妨害了自己的姻缘!”
沈期直接站了起来,拂袖而去:“我?姻缘?我同您说了多少遍,我要跟父亲一样修道,一辈子不成婚生子。”
沈夫人见他走,更加地怒不可遏:“谁准你修道了!谁准你修道了!你敢吃一颗仙丹试试,我马上把沈与明的坟头挖了,害死他自己还不够,又害死你!”
她大口喘着气,眼眶都润湿了,可沈期走得毫不留情,任性地消失在夜风里。
宋琬扔下食盒,跑得飞快。
她知道沈期就跟在她身后,春夜的风夹着淬雪似的寒意,灌进她樱草色绢绡衫子里,非常冷。
她已经跑过了风荷池畔的白玉桥,还是没逃过沈期的一声“站住”。
她觉得自己跑不过他,浑身僵硬地停住了。
沈期却毫不买账,隔着十丈远,冷笑般警告她。
“很喜欢偷听是吗,宋姑娘?”
“本侯没说错,你那点心思,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不管你要做什么,若胆敢牵连侯府,本侯一定杀了你喂狗。”
宋琬一声不吭,没有回头。
她早该知道沈期是这态度,谢知衡也早就提醒过她。
侯府只会因为她可怜而收留她,一旦发现她揣着另有所图的危险,是坚决容不下的。
沈期不会帮她复仇,他太知道宋琬这个身份经历了什么,他全都知道,但十二年前他袖手旁观,十二年后,甚至想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她感受到沈期对她的好,全是因为谢环跟他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同他绑在一处,就像路边一株无所谓的枯草,他看到了,随手洒洒水。
可她是宋琬啊,她想要做的事,她想要踏上的路,就是把害过她家的人全杀了,注定要见血,注定要与他的安稳背道而驰。
沈期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她。
她有一瞬觉得自己荒唐,尤其是今夜出门前,嘱咐婢女给他送酥点茶汤。
该醒醒了,宋琬,真的该醒醒了。
或许他是个好人,但他陪不了她走这条路。
她忽然感觉,她跟身后的沈期,隔了不止一道春夜的风,而是隔了一条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然后她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像珠链和绢纸花。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发现簪着秋海棠的地方,空了。
许是方才跑掉的,被沈期踩了一脚。
可他分明不止是踩了一脚,绢花和脆珠的嘎吱声还在响,他是存心地想踩烂。
宋琬只觉胸口窜起一股莫大的委屈,在喉头冲撞不已,叫她鼻端发涩。
她不可能转身,更不可能叫他高抬贵脚,把绢花还给她。
她压着所有将哭未哭的眼泪,识趣地跑远了。
沈期留在原地,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真奇怪,他跟宋琬又不熟,顶多是幼时比旁人多见过几面,算得上什么交情?
可他感觉宋琬很落寞,而且一句话都不说,叫他捉摸不透。
地上躺着一支碎掉的珠花。
好像是他方才没看清,不小心踩碎的,海棠的花瓣全皱了,珠链断了三条。
沈期忽然有种做错事的不安,环顾四周,迅速把它捡了起来。
等他回到秋轩阁,又听到下人禀报,厨房做了酥饼,刚送过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宋琬送的,不是什么厨房。
跟他南下那天,沈夫人非要塞给他的那袋酥饼一模一样。
他本来想倒掉的,不想沾她的边。
但他又想起了谢环,那个清瘦如竹的小官员,把所有的酥饼都吃掉了,告诉他很好吃。
明日上朝,说不定会见到。
沈期这样想着,便嘱咐下人用油纸包了,放在绯袍蟒带的旁边。
这样他会记得拿。
*
沈期早起入宫的时候,没见着宋琬。
到了朝会上,他站在最前边,宋琬连笏板都没拿,青袍窣地,差点站到了殿门外。
沈期忍不住回头看,她头低着,玉色双颊泛着光,春日的烟尘从风里散开,萦绕在她不染的周身,只剩下梨花扑簌般的白。
他下了朝,就想去找她,因着昨日她分明很感念他,却因身体不适,推辞过府的缘故。
可宋琬明明就看见了他,还是紧紧跟着同僚走了,几个御史交头接耳了一路,根本没管他的死活。
沈期忍了,在宫中晃悠到午后,又去都察院找她,却正巧碰见宋琬换下了官服,一袭白苎春衫,目不转睛地往外走。
他终于有些生气地拦住她:“谢御史这是去哪儿?”
宋琬顿住,不是很想面对他,但又不想被他瞧出端倪。
是了,昨日殿外分别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特别好,屡次出手相帮,叫她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她压着心里那股被辜负的错觉,回道:“出宫办事,吏部张远春的案子。”
沈期瞧着她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瞬间病也不想问了,酥饼也不想给了,她看着没什么不适,昨日仅仅是不乐意去他家罢了。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并不想放她走,便打算问她是不是去过东宫。宋琬却已经礼貌地行了个大礼,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施施然告退。
沈期有一瞬愣怔。
不是,他们至于如此生分吗?他到底哪里惹了宋琬?还是宋琬又在太子那里受了什么气,亦或是受了谁挑唆?
他想得烦躁,可又拉不下脸追问,索性把那酥饼随手塞给一个小内侍:“你拿着吃吧。”
宋琬很快出了承天门。
上午太子确实召了她,之前的气算是消了,甚至还说了几句安抚之语。
说若不是她冒死取证,他们也得不到南郡太守一职的空缺,更挫伤不了瑞王的钱粮羽翼。
而且她重伤病愈后,还在南郡平息了几个盐铁转运使的躁动,否则新任太守的交接,也不见得会如此顺利。
宋琬没太当真,只觉得太子又要给她派新的活计了,还不知危不危险。
果然,太子要她把左佥都御史刘惠的案子拿过来。
刘惠此人乃瑞王党,身为佥都御史,时常查抄太子的部下,几乎是成天盯着查,有时是真犯了事,有时是纯陷害。
最近,吏部员外郎张远春又被他盯上了,罪名是贪赃枉法,赃款用于嫖赌,风评极差。
宋琬也不知这张远春是真贪还是假贪,真嫖还是假嫖,反正刘惠要办他,就是瑞王要砍太子的拥趸。
她作为刚向太子投诚的新任御史,只能去把张远春捞出来,把刘惠踩下去。
宋琬搭上马车,便往花月楼去。
据说张远春近日豪掷千金,替好几个风尘女子赎了身,款项巨大,还是挪用的河东赈灾银。
刘惠方才从都察院出发,便是去花月楼找证据。赈灾银每箱都有标识,若是出现在烟花之地,真是有够荒唐的。
所以宋琬得先他一步,把证据转移掉,亦或是拦住他。
马车很快停在了花月楼前。
宋琬拿着官牌,找到老鸨:“都察院查案,配合行事。”
那老鸨像是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大人,咱们楼里姑娘能犯什么事啊?”
宋琬眉头凝着,不笑的时候更是清冽如冰,看得老鸨一阵发毛。
她环顾片刻,命令道:“带本官看吏部张员外,给几个姑娘赎身的银子。”
老鸨恭恭敬敬地引她去了,似乎是姑娘空置的屋子,幔帐里堆着两大箱白银,居然都没有灾银的标记,宋琬疑心重,一个一个银锭子地去查。
她翻看到一半,老鸨似乎去迎客了,房门一推,却进来一个她很熟悉的男子。
那人颀长如玉,气质清华,腰间依旧是太极两仪的环扣,皱眉般地来扯她。
宋琬一愣,方才她都那般避着他了,他一个好面子的人居然会跟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沈期的表情很严肃。
“谢环,你从出宫起就被跟踪了。”
“经历司赵都事一直跟着你,早就去给刘惠报信了。”
“你现在过来已经晚了,什么也查不到,还可能被灭口。”
宋琬手指微僵,握着一丝标记都没有的银子,觉得沈期说得很对。
就连鸨母也被收买了,给她呈上的,是被调换过的银子。
估计刘惠早就拿着物证,放到衙门去了。
她有些心塞,又听得沈期说:“搜证不要紧,重要的是案子怎么判。”
“你与其纠结东西落到谁手里,不如直接把刘惠这个人处理了。”
“现在赶紧离开这里。”
宋琬认同点头,跟着他往外走,刚碰到门框,就听见门锁哐当一砸,几道门栓扣下来,直接把他们锁死在房里。
她对上沈期凝重的视线,第一反应不是慌乱,而是闷头去砸另一边的窗户。
就连窗户也被木板钉死了。
宋琬砍了好久,颇有些脱力,靠在临窗的绣榻上,思索着再找个什么重物来砸。
沈期却不知避讳地坐在她一旁衾被,眸光有些沉:“没事,他们既然不直接动手,就是想把你扣留到案子办完为止。”
“起码现在,你我性命无虞。”
奈何宋琬比他着急得多:“这次再办不好,我直接不用做官了,滚去司狱司看牢门算了。”
沈期顿了好一会儿,瞧着她因为焦虑而涨红的脸,喉头忽然有点涩:“本侯可以捞你啊。”
“如果你……知恩图报的话。”
宋琬没来由地身子发紧。
他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耳垂开始泛绯,像是烧着了一样?
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又听见沈期轻咳了一声:“开玩笑,本侯又不需要你做事。”
“只是你下朝后避着本侯,让本侯很不愉快,下次再敢这样,本侯会捉弄你的。”
“比如,故意给你使绊子,叫你办不成案。”
“再比如,滥用职权,把你扔到关外去吹雪。”
他说着,连白皙的颈间都泛起绯色,偏生自己浑然不觉,还以为这些吓唬小孩的言语,真吓到了宋琬。
宋琬觉得太不对劲了,屋子是密闭的,特别特别闷,还有些燥。
还有一股奇异的熏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昏。
她把沈期一个人留在绣榻上,去找是哪里的香味。
然后她找到了半截燃香,早就燃得不剩什么了,周围全是散落的余烬。
她勉强用脑子想了想,已经非常用力,她猜,她猜这屋子半个时辰前,有人燃过cq药,助兴的。
许是忘了收拾,现在又紧闭着门窗,怎么也散不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把香灰当证物一般递给沈期:“侯爷,你闻这个。”
“下官觉得,可能,好像……”
她说得断续,越是神智飘忽,越是含糊不清,落到沈期的耳朵里,活像妖精在织云絮,一团一团地软着,胀着,叫人移不开眼,离不开身。
偏偏这个不知危险的人还在勾他,樱唇张合,说什么“燃香”,说什么“cq”。
沈期整个大脑空白,径直吻了上去。
宋琬当场僵住了。
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四肢如此无措,从头到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而身上的男子浑然不知,还在着迷般地碾磨。
宋琬好怕,她好怕沈期清醒过来,要把她灭口。
可她也中了药,就算心肠再硬,身子也是软的,几乎瘫在他的索求之下,流水般摇曳。
沈期终于吻到餍足,喘了口气,又亲了一下,晕乎乎地瞧她。
他像是困倦极了,桃花双眸红着,点染了些许珠泪,又十分迷惘似的,拿指尖点在宋琬小巧的鼻头,问她:“你是谁?”
宋琬挣扎着抵住他,勉强攀上他有力的臂膀:“我,下官……”
她话都没说出来,唇舌又被堵住了,沈期尝到了甜头,开始打量这份诱人可口的食物,见她并没有尝一口少一口,想必是可以随意啃咬的。
既然剔透的小嘴很甜,脸蛋应该也不差吧。
他这样想着,直接张嘴咬在了宋琬的面颊上,特别软,嫩得像豆腐一样,还香香的,不是任何兰麝熏香的味道,而是那种林间花心一般的,淬了晨露的蜜。
她很冰凉,很好吃,也很好抱。
虽然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又为什么一直推开他。
明明她也很想贴近他呀。
他很紧很紧地箍住她,好像她是一块举世难求的美玉,又能解渴,又能降燥,只要抱着她,就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
只是,她到底是谁啊?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什么精怪幻化成的东西?
沈期很委屈地皱眉了,因为他不知道怀里的是什么。
他揉着姑娘滚烫的脸颊,低头瞧她。
原来是一个小桃子,是精怪,又粉又嫩,戳戳小脸,桃肉多汁得快要溢出来。
宋琬早就不抵抗了,叫他占点便宜倒无所谓,何况她也躁动极了,似乎只有寸步不离地贴着他,才能纾解一二。
她脑袋缩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呼气,可无论怎么调息都是热的,她的眼睛热,耳朵热,气息扑在他的胸膛上,更像是点着了火一般,越烧越热。
然后她感觉沈期变本加厉,受了本能的驱使,扯开了她的腰带。
宋琬快要疯了,她有预感,等药效过了,她跟沈期绝对要死一个,大概率死的是她。
她大口喘着气,逼自己胡乱想象,把枕衾想成冰块,屋子里刮的尽是北风朔雪,她被吹得清醒了,十分的清醒,根本不需要抱着他。
然后她意识涣散,咬住了沈期的耳垂。
男子像是接收到什么蜜语似的,欺身压住了她。
宋琬情真意切地哭了,眼泪几乎是一颗一颗地往外蹦,很快就滑落到两腮,钻进领子里。
怎么会这样啊,她还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她要查案,她要捞人,她要把所有该杀的人全杀了,怎么能折在这种事上!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下榻,手脚并用地去找家伙,能砍能砸的,全部扔到床上来,开始砸窗户。
沈期呆坐在一边,非常困惑地扯着被子,眸光潋滟,一副被她欺负惨了的样子,也不敢说话。
这个桃子精似乎力气很大,撞得窗扇哐哐响。
他脑子里还是浆糊,却善良地朝她伸手:“要砸哪里?我帮你。”
宋琬欲哭无泪,颤巍巍地把灯架递给她,手抖得有如八旬老太:“砸窗户。”
沈期很听话地跟她一块砸,那两块钉死窗框的木板终于松了,哗啦掉下来。
沈期似乎很怕她被砸伤,抬手盖住了她的头。
宋琬往前一撞,又落在他的胸膛上。
那股熟悉的热气又蒸腾起来,宋琬感觉再碰他半刻,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赶紧推开窗扇,大口呼吸冷气。
她扒着窗棂往外探,楼下是舒池,京城最大的观景湖。
她真有种跳下去的冲动,大不敬地拽过沈期,问他:“你觉得跳下去会死吗?”
沈期很认真地观察了一番:“不会呀,我会水。”
宋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蓄了点力,就把他往窗外推:“失礼了。”
她坐在窗沿上,看着沈期顺利地掉了下去,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好冷,好冰凉。
只是她好重,为什么根本游不上来!
她不会憋死在湖里吧!
宋琬崩溃不已地往上刨,终于扯到了个人,那人很轻盈地抱起她,把她往游人稀少的岸边带。
宋琬看着他扯她的方向,感觉他可能神智回笼了。
至少还知道去画舫云集的另一边,游到远处才上岸。
她爬到杂草丛生的砂砾里,不敢看他。
沈期也跟她隔了十丈远,沉默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会儿捏额头,一会儿牙关打颤般叹气。
他觉得如果宋琬不说话,他能在这里坐到生根发芽。
太丢脸了,太失态了,他突然好想杀人,要么就自己跑掉。
然后他看了一眼宋琬,湿发全都绞在鬓边,颗颗分明地滴着水,又潋滟,又可怜。
他僵硬地偏过头,心想,反正他杀不了她,颜面扫地便扫地吧,谁叫他狠不下这个心。
他迷茫了好一瞬,觉得自己该嘱咐她几句,亦或是威胁她几句,刚转过身,却发现开不了口。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装失忆吧……
幸好宋琬还算识趣,绝口不提一句冒犯,状似随意地问他:“侯爷能自己回去吗?”
沈期揪着湿透的绣线衣摆,从没觉得说话如此艰涩:“能。”
宋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终于站稳了脚,她的衫袍浸透了一身水,拖得人无比沉重,差点又摔倒在地。
她神色太复杂了,像是很恨,又像是很懊悔,整张脸都皱起来,无措地看了他一眼,把所有能说的话都吞了。
沈期坐在原地,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远,水渍拖曳了一地。她青色衫袍晕染得极深,几乎变成了翠松般的墨,滴在崎岖不平的宣纸上,全是绽开的痕。
他力竭般地躺在砂砾上,碎石粗粝,他并不觉得很疼。
他有一瞬觉得,从此他会失去这个人,他们本来可以做朋友的,而现在,什么也做不成。
*
宋琬在家中待了一昼夜,终于完全缓过来。
她听说沈期开始嗑仙丹了,滴米未进,把丹药当饭吃。
他阵仗太大了,喊了一堆道士来家里做法,念了一宿的清心诀。
到了清晨,又红着眼出去闹,说自己不配修道,什么罪欲都犯了,宁愿吃仙丹噎死。
沈夫人吓得不轻,以为他在外头被什么强抢民男的女匪首玷污了,骂也不敢骂,说也不敢说,只好跑到宋琬这里抹眼泪。
宋琬平时挺伶俐的,嘴巴也讨巧,今天却吐不出一句莲花,很木讷似的,光陪着她叹气。
沈夫人捶着桌子恨:“到底发生什么了,便是让他成个婚,也没有闹成这样啊!”
“谁还能强迫他不成?他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好的武功,还能被人欺负了去吗?”
宋琬垂眸,抠着桌帔的细绒流苏,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沈期还能在府上作妖,她是有苦说不出,成天打碎牙往肚里吞。
他是破戒了没错,可连衣裳都没脱,又算发生了什么呢?她可是姑娘家,被他那般肆意地轻薄,都什么也没说。
真是头大,实命不同。
他沈期是金枝玉叶,她宋琬是天生下贱,摸了便摸了,叫都不会叫出来。
她脸色沉着,沈夫人也意识到不对劲,皱眉问她:“琬儿啊,你是不是怕他在外头有人,不高兴了?”
宋琬张口无言,愣了好一瞬才说:“没有的事,我只是前日淋雨染了风寒,有些头疼罢了。”
沈夫人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却又像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亮:“怎么子望前日也淋了雨,浑身湿透地回来了?”
“前日明明就没下雨啊。”
“不会是你们背着母亲,约出去玩了吧?”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攥住宋琬的手,又惊又喜:“琬儿,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但你也不宜操之过急,这孩子死犟死犟的,非要守劳什子的戒律清规,你也别把他逼太狠了。”
“依母亲看,你就慢慢地感化他,叫他知道你的好,不仅是人好,作为女子,也是一等一的窈窕……”
宋琬深吸口气,只觉她再说下去,事情整个儿就变味了。
她赶紧打断了她,自证清白:“婆母,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侯爷去了哪儿,见了谁。”
“我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呢,就前日沐发久了些,冻了脑袋,有些昏昏的。”
她说得言之凿凿,加上眼睛又是惯能哄人的真切,听得沈夫人不禁怀疑,可能还真是她自己想多了。
既然宋琬这样说,那她也只能叹一句可惜了。
沈夫人摇头般地叹了口气,握住宋琬的手:
“没事,好孩子,就算不是你,你也没见过他,可你们指腹为婚,明媒正娶,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母亲等着看你们过日子。”
宋琬一阵头皮发紧,心道她这辈子就跟过日子不沾边,不殉道就不错了,面上却仍旧和婉着,听话地点了点头。
沈期崩溃了好几天。
他再也管不了宋琬在做什么,又办了什么案子,只把自己锁在城郊道观里,悔过清心。
如果说绮念已经是该死的心思,那他不近女色近男色,亵玩同僚,简直要下十八层地狱,永远见不了人了。
只要宋琬上朝一日,他就不敢进宫,可偏生他没有恶毒到那种地步,让这个见过他失态的人就此消失。
他只会反反复复念清心咒,熏清净香,吞明知有毒的丸子,证明自己不曾背离道心,不会为美色所惑。
可宋琬为什么会诱人到那种地步……
分明清冷正经,竹节似的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端庄得泠泠如风,内敛又板正。
他根本无法将她跟那个身下辗转的人想象到一处。
那天她可真是……娇媚到离谱。
眼里像淬了春水一样,全是化开的柔光,腰肢也软,整个人都醉着,一点儿也没有反抗他。
等等,她为什么不反抗他?就算是出了花月楼,她也没有恨他骂他唾弃他啊!
难不成宋琬本就接受南风,不觉得同男子狎昵恶心?还是她忍辱负重,想着与他同朝为官,不能撕破脸皮,才咬牙切齿地忍了?
沈期更倾向于后者,她必定是隐忍惯了,心里恨死了,面上却不敢忤逆他。
这可真难办,要不他给她送点财帛赔礼,再拿点什么好处封口?
可这样不就承认他记得吗,不仅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
沈期差不多要烦死在道观里了,不吃不睡,黑眼圈都冒出来两团。
直到太子召他进宫,问他为何行迹怪异,连日不朝。
沈期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自己病了,一会儿说梦到死去的爹了,赶紧去道观供一供。
萧祁不信,很无语地看向他:“你爹知道你给他念清心咒吗?”
沈期张口无言,索性冷哼一声,偏过了头。
萧祁倒是找到了点乐子,戏谑道:“修道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何必要禁欲呢?便是改个教派又如何?”
沈期被他戳中肺管子,几乎是应激般地反驳:“我死都不会改,我根本不需要。”
“或许殿下体会不了,我就是没有世俗的欲望。”
萧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禁感慨,这人嘴真硬啊。
他摆了摆手,故作皱眉:“那你便到旁边待着吧,本宫召谢御史议事,你也听听。”
沈期怀疑自己听错了,僵了一瞬,却见那人一袭窣地春袍,脊背挺着,已经施施然走进来。
他心里发虚,刚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还好,可他都打定了主意要躲着她,猝不及防见到,真有些手足无措。
幸好宋琬没有任何不自在,反而叹息般地瞧了他一眼,像是知晓他的痛苦似的,又像是无力追究。
她仅仅是拿着笏板,向萧祁禀报张远春的案子。
沈期仔细听着,终于回过点神,几日不见,这事似乎越来越棘手了。
太子要保的张远春已被关押在刑部,明日三司会审,刘惠手上人证物证俱全,肯定能给张远春定罪。
实在不行,太子也只能舍弃这个不成器的下属了。
除非宋琬能在一日之内,把刘惠拉下来,叫他审不了案。
沈期心思沉重地瞧着二人,却见太子从奏本里翻出一张密信,胜券在握般扔到宋琬手上。
“刘惠贪墨官银,在城东明恩坊私建武库,身为御史,自己却不干净。你今日去都察院写弹劾状,直接交给卢掌院。”
“以卢掌院对你的欣赏,想必不会有问题。”
宋琬有些许吃惊。
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惠怎么会让他们抓到错处?何况武库居然敢建在城中,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但太子说得很真似的,宋琬也只顿了片刻,很快接过信,走出了殿门。
她走到昭华殿外的白玉栏杆旁,熹光亮着,长风微拂。
沈期似乎一直跟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又怕说,始终隔了几丈远。
宋琬若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憔悴了好多,尤其是面对着她,眉眼间那股睥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惑和不安。
宋琬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那天花月楼里的意外,在他心里还没过去,甚至因为久久不知道她的态度,成了他一道坎。
她泛起一丝无能为力的矜怜,开口喊他:“侯爷。”
沈期瞬间眼眸亮了,如果他有猫狗的耳朵,此刻怕是已经竖了起来。
她还愿意搭理他,她不记恨那件事!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如果宋琬还能把他当友人相处,那就说明他的罪孽少了一分。
只要她认为他们之间没有欲,没有色,那他也可以欺骗自己,他们的情谊是干干净净,毫不狎昵的。
他没有破戒,对,只要宋琬承认,那就没有!
沈期难免紧张地咬了咬嘴唇,等宋琬发表几句云淡风轻的高论。
而宋琬也没有叫他失望,坦坦荡荡地对上他湿润的眸子:“侯爷为何避着下官,是怕下官介怀吗?”
她不等他回答,垂下长睫,语气诚恳:“下官不想失去侯爷这个朋友。”
“如果您也屈尊这样认为的话。”
沈期感觉天晴了。
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拍拍宋琬瘦削的肩,却实在害怕再同她触碰,讪讪地收回了手。
然后他轻咳了声:“本侯也这般认为。”
“虽然你很失礼,但本侯不计较了。”
宋琬顿了顿,有些无语,明明那天是他比较失礼吧。
她又没对他做什么,更没有扯开他的腰带。
这人还真是死要面子啊……
她默默腹诽了几句,嘴上倒是配合他:“那就好,还请侯爷不要介怀,往后同朝为官,若有要交涉的,也不必避着下官。”
沈期认真地点了点头,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宋琬却无暇跟他再多逗留,告辞道:“下官还有刘惠的案子要处理,就不多叨扰侯爷了。”
“听闻侯爷近日沉迷丹药,可您自己还提醒过下官,服食多了会死人的。”
“还请您珍重贵体,也好宽慰友人之心。”
宽慰友人之心。
沈期微愣,宋琬这是在担心他吗?
那些流言她也听说了,却一点儿也不笑话他,而是真切地希望他不要自毁。
他心底有些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告诉她,他不吃那些了,既然她都不在意,那他根本就没有罪。
可话到嘴边,还是囫囵了不少。
他仅仅是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本侯知道了。”
*
宋琬回到都察院值房,没急着写弹劾状,先挨个儿对罪证。
结果她越核越奇怪,先是刘惠贪墨官银的数额,分明正好顶上了张远春的账。
还有所谓城东的武库,是个废弃三年的炸药坊,禁军所辖,跟刘惠和瑞王都没关系。
宋琬攥着茶杯,手有点抖。
她对着密信,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
太子这是让她伪造证据,借着卢掌院对她的信任,构陷刘惠。
如果事情办成了,自然是刘惠下狱,太子保下张远春,也能提携她,可一旦事情败露,被旁人捉住把柄,风险全由她一人承担。
太子又坑她,又把她推到断头台上卖命。
宋琬真受不了,还别说这事本就亏心,更是把她往火坑里送,就算她早就对太子的人品失望了,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境地。
她攥起信纸,打算找萧祁辩驳,刘惠可能有罪,但他的罪过在于构陷官员,制造冤案,而不是贪污和造反。
她其实明白萧祁为何要造假,因为造反罪过大,能让人永世不能翻身,还能借机牵扯出瑞王。
可这是骗人的,而且造反牵连九族,刘惠的妻儿老小都要下狱流放,她要是做了,就是损自己的阴德。
而且她听说,刘惠的独女才十岁,并不比她当年流放大多少。
又要构陷同僚谋反,又要作假涉险,她做不了。
宋琬出了都察院。
她几乎是跑着去的,宫阙间的长风吹了一路,灌进纤薄的青衫衣领。
她还没跑到东宫,先在丹凤门外,撞见了准备出宫的沈期。
沈期略显意外地虚扶了她一把,皱眉道:“如何又回来了?”
宋琬摸不准他的态度,但至少信任他:“太子殿下让下官做的事……有悖君道。”
“刘惠的罪证全是假的,侯爷,攀诬同僚谋反,我办不到。”
沈期只愣怔了一瞬,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神色微黯地看向她:“那你预备如何?”
宋琬说得很笃定:“下官会劝殿下,以制造冤案,任期失职之罪,状告刘惠。”
她说着,就想闷头往东宫去。
沈期放心不下地扯住她,她的小臂纤细,脆得像随意便能揉皱的宣纸。
他赶紧松了手,对自己的失神感到无语,又劝她:“不要去。”
“他既然让你写弹劾状,就根本不在意真相,你同他辩驳这些无用,他只管刘惠能不能被摁死,瑞王能不能被牵出来。”
“你非要依事实论罪,刘惠顶多一个卸职,瑞王甚至还能再出手保他,徒增麻烦。”
“谢环,你如果是个聪明人,自己知道该怎么选。”
宋琬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凉。
她抬头,定定地看向沈期:“侯爷,造反是灭族,失职是罢官。”
“下官明白,党争没有不见血的,但刘惠的妻女亲族,又有什么罪过?他们难道就活该去死?”
沈期沉默了好一瞬,似乎在压着什么情绪:“世事如此,谢环,世事如此。”
“建朝以来,含冤而死的人很多,被株连的官眷更多,你若这般有善心,死了的,流落的,错判的,你难道都要给他们拨乱反正吗?”
“你又有什么本事,能去求一个清正?”
“本侯尚且不敢说大话,旁人的死活,又岂是你一介御史管得了的?”
“你既然上了太子的船,犹疑不定是大忌,本侯劝你……”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宋琬眼圈红了,指尖掐着手背,全是深深浅浅的红印子。
他不明白宋琬为何反应这么大,若说她道德高洁见不了一点脏东西,那她就根本不可能搅和进党争,更不可能去捞一个嫖赌成性的张远春。
可一说到造反谋乱,一说到株连九族,她连唇角都僵硬了,光是看负心汉一般地看着他,又不说话。
沈期被她盯得毫无头绪,撇过脸道:“当然,本侯也管不了你的死活,你若……”
宋琬捂着胸口,莫名吐出一口血。
她艰难地站稳,身体还没感到有多疼痛,可鲜血确是实打实地,从嘴角滑落下来。